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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北戎王

    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为了哄自己喜欢的女子高兴,亦或是不忍北境百姓之苦,起了雄心壮志,长公主都为儿子感到高兴。

    高兴归高兴,但她舍不得儿子去战场。

    她是经历过壬午之变的,见过满城飘着丧幡,闻过浓郁的香烛味道。

    一家一家地出殡,能同时走六辆马车的主街,会因为出殡之人太多,而拥堵起来。

    她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阿祚,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但是你就当是为了娘,安安生生地,好不好?”

    “你舅舅已经应下封你为越王,待你与萧萧完婚后,娘就跟着你们,一起去江南。”

    “江南风景秀丽,养人得很,物产也丰饶,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忘记北戎吧,忘了他们。”

    “无论他们曾经带给你快乐,还是带给你痛苦,都忘掉。”

    “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去想那些。”

    “你本就不需要什么功劳,就能高枕无忧地过上寻常人做梦都过不了的日子。”

    “娘和你阿妈,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别的我们不曾想过。”

    “我们不需要你成为多么出色的人,只希望你安然无恙地过完此生。”

    “阿祚,你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难道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们吗?”

    韩长祚沉默着,轻轻摇了摇长公主的手。

    “娘,我也想让你和阿妈为我自豪,为我骄傲呀。”

    “我也想要班师回朝的时候,让娘和阿妈脸上带着笑,指着我,对旁人炫耀。”

    “说:‘看见领头的那个没有?那是我儿子!’。”

    “可是你想过没有!”

    长公主抓住韩长祚的手,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娘的力气是多么大。

    他的娘,不是没有力气,不是弱不禁风,而是舍不得打他的时候用劲。

    “你想过没有,若是回来的,是装在……装在,装在棺材里的你。”

    长公主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

    “你让我和你阿妈,如何为你骄傲?”

    “娘,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怕,是担心,是人命由天不由己。”

    长公主替儿子将鬓边的碎发朝后头拂去。

    “去江南,当个越王,不好吗?”

    “这两年大晋够乱的,京城也够乱的。我们远离纷争,好不好?”

    长公主的脸上满是疲惫。

    “你舅舅如今病倒了,朝中大小事,都由皇后和太子主持。”

    “有时候我真怕……”

    长公主欲言又止。

    韩长祚知道他娘在担心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当家的不是圣上,谁知道答应好的越王,会不会变卦?

    邬皇后可不是个善茬。

    韩长祚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去北戎建功立业。”

    “娘,若是我能打下北戎,封王的事,就是皇后娘娘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忍下来。”

    “这么大的功劳,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压着不封赏。”

    “娘,江南是好,可是江南的世族林立,我们去了未必能过得自在。”

    “娘不是不喜欢与那些世族夫人们打交道吗?”

    “若是去了江南,日日都要忙于此事,娘还不心烦?”

    长公主非常没有礼仪地翻了个白眼。

    “等去了江南,你都和萧萧成亲了。这些事当然是交由越王妃去操持。”

    “我每日就养养花草,听听书就成。”

    “儿子倒觉得,北戎王要比越王来得更好。”

    “江南过于富饶,有些事,不得不帮着朝廷去办。总有为难的时候。”

    “北戎不同,地域辽阔,却物产不丰,就是要榨油水,都没有多少。”

    “那里也没有娘不喜欢的世族,去了会更自在。”

    “我知道北戎那边气候不好,但是儿子答应娘,一定会建造一个比江南好上许多的王府,到时候让娘住在里头,比京城还舒坦。”

    “还有,”

    韩长祚声音轻轻的,却很有力量。

    “娘,我想去阿妈一直惦记的故乡看一看。”

    “阿妈嘴上不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北戎。”

    “或许阿妈此生都无法走出皇宫,我想,替她去看一看。回来了,就告诉她,北戎很好,阿妈封地上的子民们,都很想她。”

    长公主心思一动。

    娜日娜……

    长公主缄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她知道,儿子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你——真的主意已定?”

    “嗯。”

    见儿子说得肯定,长公主一声长叹。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既然决定好了,就不要回头,不要埋怨,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路的尽头,去看一看,尽头的风景,是否如你所想的那样。”

    “嗯,到时候,我会将我所看到的告诉娘,还有阿妈。”

    长公主最后摸了摸儿子的脸。

    “去更衣吧,我带你入宫。”

    “这件事,也得和你阿妈说一声,不是吗?”

    “嗯。”

    韩长祚乖乖地回房去换了一身入宫的衣服。

    临走前,他从枕边放着的那个小盒子里,取出里面那块被摸得包了浆的光滑白石头。

    拿在手心,掂了掂。

    这块石头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但对自己,还有阿妈来说,非常重要。

    或许,阿妈见了这块石头,会同意自己的想法,帮着自己说服娘。

    将这块石头用丝帕包好,放进腰间蹀躞上挂着的皮质小包,拍了拍。

    韩长祚就在长公主的院子外头等着他娘出来。

    他娘出门总是很慢,要收拾很久。

    但今天出乎韩长祚的意料,他到的时候,长公主已经等了他好一会儿。

    “都收拾好了?”

    “嗯。”

    长公主替儿子抚平肩头的褶皱,又凝神细细地看了看他。

    “走吧,我们入宫去。”

    长公主紧紧地牵着儿子的手,像是即将奔赴刑场。

    有些事,儿子不懂,她却明白。

    阿祚想要去北戎,想要攻下北戎,对三哥而言是好事,他一定会答应。

    但对皇后来说,却并非如此。

    恐怕到时候,会百般阻挠。

    阿祚身上流着一半北戎人的血,这就是他的原罪。

    北戎公主所出的皇子,如今要回到北戎的怀抱中,这绝对不是邬皇后想要看到的。

    她会担心阿祚有了异心,去了北戎后,调转枪头,来对付大晋。

    还会担心身后有了北戎做靠山的阿祚,分润走太子更多的权柄。

    谁说天子就是天下说一不二的?

    朝上有宰相,民间有世族。

    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平衡之道,为帝王心术之重。

    如何在平衡中,抢回更多的利益,夺走更大的权柄,是历代帝王的毕生之战。

    三哥如此,父皇也如此。

    邬皇后的能力比太子强,她会为太子铺好路,让太子走得更顺当些。

    任何觊觎权力的人,即便只是可能,都会被邬皇后视为眼中钉。

    除之而后快。

    邬皇后是母亲,自己也是母亲。

    邬皇后要为太子扫清路障,她也要为了阿祚扫清阻挠他的一切拦路石。

    这是母亲与母亲之间的战争,任何人都无法涉足。

    韩长祚不懂,为什么进宫的路上,他娘一直是一副凝重到不能再凝重的表情。

    说服舅舅,对他娘来说很难吗?

    到了宫门前,长公主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你先去宸妃那里等我,我稍后就来。”

    “娘,你是要去见舅舅吗?”

    “嗯。”

    还有皇后。

    “你先去,娘很快就过去,知道吗?”

    “好的。”

    长公主留在原地,目送着儿子离开。

    然后调转方向,用所拥有的一切武器,武装着自己。

    在儿子奔赴北戎前,她要先行宣战。

    “三哥。”

    圣上自打那天裴家父子来了之后,精神头就一直不是很好。

    不过妹妹来了,他就是再疲累,也会打起精神来。

    他是兄长,是撑起寡居妹妹一片天的人。

    没有自己,妹妹会被人欺负。

    他必须撑下去。

    “幼猊来啦,坐。怎么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叫风吹了,得了风寒。”

    “谭仕亮,长公主的手炉换了新的没有?”

    “三哥不必忙,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给我换了新的,手上这个热乎着呢。”

    长公主取来隐囊,垫在费劲坐起来的圣上腰后。

    她心痛地看着圣上。

    这么些年,三哥过得很辛苦。

    阿祚的想法是对的。

    早些打下北戎,三哥也能去了一大块心病,指不定这病,能早些儿好。

    圣上咳了几声,努力撑起一个笑。

    “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呢?怎得今日入宫来了?”

    “可是谁欺负了你,三哥给你做主!”

    “没谁欺负我。我有三哥替我撑腰,谁敢欺负我?”

    圣上轻笑。

    “是啊,父皇还在的时候,幼猊你就横冲直撞,这京里,就没谁敢欺负你。”

    长公主眼眶微红。

    “可不是嘛,小的时候有父皇,现在有三哥,我是个命好的。”

    圣上轻轻拍着长公主的手。

    “你是公主,是父皇的女儿,三哥的妹妹,有福气,那是应当的。”

    “要说命好,三哥倒不是这么觉得。”

    “若是你当真命好,就不会连个亲生子都没有了。”

    长公主破涕为笑。

    “哪里就没有了?”

    “阿祚和我亲生的有什么分别?”

    “真要论起来,阿祚可比亲生的要孝顺多了。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满京城的不孝子可海了去了,那可都是人家的亲生子。”

    “阿祚很好,我很喜欢他。”

    圣上叹了一声。

    “他是个好孩子,心性不错,也知道上进,就是命苦。”

    “小小年纪,就和宸妃分开了。”

    提起往事,圣上也是感慨。

    “是朕对不住他们母子。”

    长公主嫣然一笑。

    “这也不能怪三哥。”

    她话锋一转。

    “不过三哥若是想要弥补,如今倒是有个好机会。”

    圣上的精神头来了。

    他就知道,他这个妹妹绝不是省油的灯。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特地入宫,绝不是单纯地来看自己,就是别有用心。

    圣上气哼哼的,有小情绪了。

    “说吧,今日入宫,是为了什么?又要给他求什么?”

    “三哥和皇后不是都知道了吗?这么些年,我和宸妃压着他,怕人惦记他,一直叫他装成个痴傻的样子。”

    长公主将事情全都揽到自己和宸妃的身上。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和宸妃的错,阿祚一点错都没有。

    全是她们两个当娘的出的主意。

    阿祚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执行者。

    圣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妹妹,心里对她的盘算门儿清。

    编,继续编。

    他倒要看看妹妹怎么圆。

    “不过呢,这孩子是个有成算的。一心为着大晋打算。”

    “这不是,看着三哥你如今都病倒了,心里着急,今日特地来寻我,还在府里头闹了一通。”

    反正三哥的耳目多得很,公主府那点事,指不定已经知道了。

    “他想去北戎建功立业,替三哥将北戎给打下来,以绝心腹之患。”

    长公主笑吟吟地望着圣上。

    “三哥,你说这样的好孩子,满天下上哪儿去找?”

    圣上愣了一下,凝神回忆着长公主方才的话,整个人直接坐直了。

    “幼猊,你说什么?”

    “阿祚他要去北戎?”

    “可不是嘛,想着国库空虚,北境要是能缩减军费开支,那不就能多出一大笔银钱来?”

    “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哭了一场呢。又难过又高兴。”

    “三哥,你说这孩子吧,是不是见风就长?我怎么记得,他才丁点大,还是个奶团子模样。”

    “怎么就一下子,说是要去前线参军,还要打下北戎来了呢?”

    “说真的,我可真是舍不得。”

    长公主故意将话头牵到孩子的成长上去,混淆视听,能在圣上面前蒙混过关。

    圣上脑子虽然不是那么清明了,但并不是傻了。

    妹妹的话,他自然听进心里去,也知道妹妹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对于圣上而言,都不重要。

    打下北戎,将北戎纳入大晋的版图中吗?

    那孩子,能做到?

    如何能保证,这个身上流着一半北戎血的孩子,不会让北戎人说服,成为大晋的对手?

    圣上想起去年春狩时,韩长祚驯马时候的场景。

    若他能保持初心,一如既往,的确是大晋剑指北戎最好的一把刀。

    可若是反过来,那就是北戎南望最大的光明。

    文运他,已经上不了战场了。

    大晋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经不起一场壬午之变。

    圣上不想做亡国之君,更不想南迁国都,丢下北方数千里的国土。

    这件事,对圣上而言,必须非常慎重才行。

    圣上不动声色地突然发问。

    “幼猊,你确定是他自己的念头?不是京城的那些北戎学子怂恿的?”

    长公主捂着嘴,直接笑出了声。

    “三哥,你在开什么玩笑?”

    “阿祚是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你还不知道?”

    “他可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难道我还不知道他成日把心思放在什么地方?”

    “你瞧瞧,先前为了让我出面,上裴家去提亲,磨了我多久?”

    “他那么喜欢萧萧,明知裴家对北戎是什么态度,还会被那些混账给怂恿了?”

    “想要两手兼得?哪儿那么容易!”

    “他若真的帮着北戎,萧萧头一个就不饶他。”

    长公主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是谨慎地观察着圣上的神色。

    “他费了那么老大劲,想要抱得美人归,如今都临门一脚了,就这么放弃了?”

    “那前头不都做了白工?这孩子,可精得很,哪儿那么傻!”

    “三哥,你可真是小看他了。”

    “北戎有什么?能和大晋比?值当他去争去抢?”

    “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就北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看着大,其实什么都没有。”

    “真要那么好,北戎人怎么还惦记着大晋?”

    长公主的一番话,说得圣上心服口服。

    那么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眼下国库真的拿不出一分钱了,他说要打北戎,钱粮怎么办?”

    没钱没粮,上哪儿去招募攻打北戎的士兵?

    长公主卡壳了。

    这个……她还真没问儿子。

    不过儿子也没说呀。

    长公主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

    “这个我哪儿懂。指不定阿祚自己能招募士兵?”

    圣上“噗嗤”一下笑出来。

    “少年郎,难免异想天开了些。心是好的,不过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长公主觉得圣上可能有所意动。

    三哥要真是不心动,才不会这么说。

    她大着胆子道:“阿祚如今在宸妃宫里头呢,三哥去将他叫来问一问?”

    “左右大晋和北戎这一仗不可避免。若真要打起来,阿祚肯定闹着要去前线,就当是提前瞧瞧他够不够格。”

    圣上转念一想,妹妹说的也有道理。

    “那就将他叫来吧。叫来,我问一问。”

    长公主心头大喜。

    “那三哥你在这里等着,我亲自跑一趟,将他叫过来。”

    圣上笑眯眯地点头。

    “去吧。”

    等长公主一走,圣上脸上的笑就渐渐淡了下来。

    “谭仕亮。”

    “奴才在。”

    “你去将皇后叫来,在偏殿等着,别在幼猊跟前露面。”

    “让她听一听,这孩子是怎么说的。”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