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还有?!
裴孟春已经对崔绩所说的一连串事情麻木了。
当他以为崔绩已经说完的时候,崔绩总会抛出下一个更耸人听闻的事情。
裴孟春根本不敢想,崔鄂这些年在江南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这些只是崔绩知道的。
那崔绩不知道的呢?
会不会还有更多?
崔鄂甚至连自己的长子都送去西南,只为能让高源景谋逆成功,登上帝位。
对于崔鄂如此做的原因,裴孟春都不用深思就能猜到。
圣上和父亲对世族逼迫得太紧了。
原本能轻松获取朝堂话语权,按部就班地循着轨迹,获取高位的那些世族,如今被打压得不成样子。
崔鄂看到了世族灭亡的未来,他要做奋力一搏。
裴孟春不敢想,若是高源景那样的性子,真的登上帝位,成了天子,大晋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间地狱。
单单是为了豢养死士,崔鄂就能痛下杀手,将西南隐居的无辜良民屠杀干净。
那为了能保住崔氏绵延不绝地继续在这个世间存在下去,他会不会干了更骇人听闻之事?
裴孟春原本对父亲的激进手段,尚觉得有些过了。
如今看来,父亲只怕是还不够激进,应该再加大力度,早早地将世族全都送进史书,让他们成为过去才对。
裴孟春缓了缓神,制止了崔绩继续说下去。
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扛不住了。
“在你告诉我更为毛骨悚然的事情之前,我能不能问一问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你说想让我爹替你除去崔鄂。那么好,崔鄂一旦没了,你就是下一任家主。”
“崔绩,你如何能肯定当你登上家主后,不会像崔鄂那样行事?”
“你如何向我爹保证?”
崔绩默了一息,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
“世族如今所拥有的太多,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取死之道。”
“若裴相能除去我父亲,我愿主动献出崔氏在江南数代经营的良田,充作官田之用。”
“崔氏只要能留下足以保证族人生计的家产就够了。”
“裴相可以以我父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为名,禁止崔氏子参加科举,以免死灰复燃。”
“裴公子,这是我所能拿出来的,最大的诚意了。”
“我只是想保全我的族人。崔氏不是个个都光鲜,有许多依附主家,才能勉强糊口的旁支,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们不应该为我父亲犯下的罪孽而赔上性命。”
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沾上就是满门抄斩。
一旦崔鄂被定为此罪,崔氏上下,没有一个能跑得了。
裴孟春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事关重大,我不能现在就给你答复,我得跟我爹商量商量。”
毕竟崔绩所说的这些都是非常隐秘的事,想要查,一时半会儿也很难。
没有足够的证据,想要将第一世族的家主捉拿归案,判下重罪,是办不到的。
对此,崔绩表示自己十分理解。
“我知道。我可以等。但希望裴相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父亲自高源景死后,变得越发癫狂,我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我只怕再拖延下去,所有事都再难有转圜余地。”
“放心吧,你走后我就立刻回去皇城,入宫请见我爹,与他商议此事,务必尽早给你答复。”
崔绩如释重负地点头。
“如此就好。”
看来自己是暂时取得了裴孟春对自己的信任。
只是不知裴相……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怀疑。
出于担心,崔绩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另一件事说了出来。
“方才我说,有一件事是可以立刻进行查证的。裴公子还有没有兴趣听?”
裴孟春其实已经被惊愕到麻木了,今日听到的炸裂消息实在太多,有些听不下去。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不能放过丝毫有关崔鄂的消息。
“但说无妨。左右今日听见的,已经够我回不过神几个月了,多听一个也不过如此。”
崔绩压低了声音。
“裴公子难道没有觉得,近来北戎人在京城越来越多了吗?”
裴孟春一愣,旋即回忆着自己回来之后,再到今日这半年来,有关京中的变化。
崔绩若是不说,他或许还不曾有所发现。
经他这么一提,倒是觉得的确有些多了起来。
大街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北戎人大摇大摆地出现,而且还不是常见的那几个面孔,全是陌生人。
裴孟春模糊记得,自己也曾经觉得奇怪。
不过去年因为国库空虚,圣上对北戎狮子大开口,同意他们缴纳天价“学费”,让那些有意前来大晋学习的北戎学子前来。
再加上下半年,乐陵侯府与北戎合作,创办了商行,专门卖从北戎进来的皮货。
北戎人押送货物进入大晋,并不是什么犯法的事。
是以人多了,他也没有在意。
因为一切顺理成章。
可如今崔绩特别提出来,那显然此事背后是有崔鄂的手笔。
“你的意思是……这是崔鄂做的?!”
“正是。”
崔绩神色淡淡的,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父亲的所作所为给震惊到发麻,完全给不出任何反应。
“乐陵侯府的商行表面上是他们的营生,想要与裴家的孟氏商行一较高下。”
“暗中我父亲有入股。乐陵侯府负责铺子的经营,我父亲则是用钱财买通边关的将士,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多放些押运货物的北戎人进入大晋。”
“实际上仅仅是押运货物,哪里就需要上百号人?”
“在父亲的谋划中,这些北戎人也是棋子之一。待时机成熟,高源景起事,用的就是西南的死士,还有如今源源不断进入大晋的北戎人。”
裴孟春不由猛地站起身,大声喝道:“他这是取死之道!”
崔绩苦笑。
“我何尝不知我父亲所做的这些乃是取死之道?”
“他不仅会毁了自己,毁了崔氏,更会毁了大晋。”
“可我无能为力。”
“裴公子,我身为人子,无法做到手刃亲父。前来向裴相求助,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
裴孟春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崔绩。
“难为你了。”
摊上这么个父亲,还不知道崔绩平日里在崔家是怎么过的日子。
一个狂妄自大,将不如自己的一切生灵全都视若自己稳固地位,可以随时消耗掉的棋子。
这样的人,会对亲生儿子有几分重视?
裴孟春突然觉得崔绩有些可怜。
为了揭发父亲,这些事他已经藏在心中许久了吧。
一直苦苦挣扎,不知是否该说出来。
裴孟春又给崔绩倒了一杯清水。
这次崔绩再也没有品尝出清水中的苦涩,只觉得与自己寻常饮用的那些水毫无差别,一样地甘冽清甜。
他仰头饮尽。
“裴公子,我该回去了。出来得太久,家中下人定然已经在到处寻我了。”
“嗯,你今日先回家。我跟我爹商议好了,做出决定后,自然会设法与你联系上。”
崔绩站起身,朝裴孟春行了一礼,趁着门外无人,匆匆离开。
裴孟春通过打开的门,遥望着崔绩离开的背影。
他实在难以想象,崔鄂竟然会做下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情。
是不是因为崔鄂身处江南,当年壬午之变没有被波及到,是以觉得再次将北戎人引入大晋,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明明知道北戎因上一次的惨烈战败,心怀恨意,一边对大晋称臣纳贡,一边觊觎着大晋露出破绽,随时南下,重演壬午之变。
他明知道到时候,会再次民不聊生,大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北部边境,会再一次受到重创。
而西南,还有西域一带,也会趁着北戎南下攻打大晋,而趁虚而入,掠夺大晋的国土。
这些,崔鄂难道看不到吗?
他甚至都能看到世族的灭亡,却看不到大晋如今的岌岌可危吗?
裴孟春闭上眼,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一会儿见了他爹之后,该如何向他开口。
这是他爹为之奋斗一生的大晋啊。
他爹殚精竭虑,为的只是能让大晋国土上的百姓安居乐业,让那些过着他爹童年生活的那些人,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可如崔鄂这样的人,他们在做些什么?!
裴孟春缓缓闭上眼,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愁容。
当年母亲不忍灾民流离失所,失去父母的孩子独自在人群中哭喊,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孤苦无依。
所以母亲创办了慈幼堂,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有个去处。
这些年,慈幼堂在各地都有建立,可始终没能让这些人继续减少。
裴家的能力有限,即便再怎么努力,做不了太多。
可崔鄂只需轻轻动一下手指,就能将他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全都给摧毁。
裴孟春举起手,睁开眼望着颤抖着的手。
他该如何告诉父亲?
该如何告诉父亲!
以父亲而今的能力,真的能与崔鄂,与崔鄂背后的崔氏相抗衡吗?
“备马,我要回相府。”
裴孟春定了定神,起身走了出去。
无论自己心中如今有多么悲愤,又有多么无奈,都要走出去。
去告诉父亲。
事情、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崔绩装若无事地回到家中,如往常一般,去向父亲崔鄂请安。
“父亲,我回来了。”
崔鄂披着外袍,一双鹰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回来了?”
“你是从何处回来的?”
“今日,你真的只是去了城外的施粥棚吗?”
崔绩心中一惊,不知道是谁向父亲报的信。
但他面色镇定。
“嗯,只是去了施粥棚。一切都正常,百姓对崔氏感激涕零。”
崔鄂看着儿子,良久,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嗯”字。
“往后行事小心些,今日你去王氏那边,被人瞧见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