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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杀鸡儆猴

    凉州张氏自张轨以来独立于乱世六十余年,殿中的文武官员皆是陇右大族或者关中、中原来投靠的高门士族,在凉州世代为官,一时难以接受。

    倒不是大家舍不得凉州张氏,他们生怕换了凉州之主,自己的荣华富贵跟着尽失。

    陈望说完默不作声的听着,他在仔细审视抗议声,反对声是从哪里发出的,并暗暗记下了这些人。

    河西望族出身的凉州门下掾齐肃、兵曹张济在下面说话的声音最大,虽然陈望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但一定是反对的,因为顺从者的面容都没有他们那种脸红脖子粗。

    陈望扫了王骘和纪锡一眼,虽然提前没有跟两人透露过要换凉州刺史一事,但现在需要他们站出来。

    两位老臣会意,他俩看向对方,互相点了点头,纪锡从座榻中站起,高声喊道:“诸公且听我一言!”

    永宁殿上渐渐安静了下来,此时除了陈望和张大豫有发言权利,剩下的只有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了。

    大殿上响起了纪锡苍老浑厚的声音,“老夫在十一年前的宁康二年奉张天锡之命出使建康,在太极殿上聆听圣意,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下诏命当时的大晋青年才俊,兖州刺史,广陵公驰援凉州,主持抵御外诲诸军事。广陵公公忠体国,欣然奉诏,不远万里,数度遇险,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姑臧,老夫一直随同在旁,见证一切。”

    张大豫在旁赶忙道:“师尊请坐下说话。”

    “不!老夫要站着说。”说着,纪锡颤颤巍巍地从座榻中走出。

    张大豫摆手令身后宦官过去搀扶住纪锡。

    纪锡来到大殿中央,在宦官的搀扶下,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良久,他用宽大的袍袖拭了拭脸上的泪水,环视着大殿上众人,沉声道:“论起对历代西平公的忠心,在座诸公扪心自问,有比老夫和王公情怀更深的吗?”

    众人皆默不作声,王骘和纪锡自打张骏时期就入仕到现在都是五世老臣了。

    纪锡接着道:“广陵公到姑臧之后,所作所为,可歌可泣!诸公皆亲身经历,我虽老迈昏聩,但也不愿赘言,就说氐秦在最为强大拥兵百万之时,灭仇池、铁弗、燕国、拓跋代国等统一北方,也未动凉州分毫,是谁的功劳?”

    “是广陵公的功劳。”座榻中有数人一起答道。

    “是啊,是广陵公派遣大晋勇冠三军的前将军来到凉州在青石津大败吕光十万大军啊!咳咳咳……”纪锡由于激动,猛烈地咳嗽起来。

    身旁搀扶的宦官赶忙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良久,纪锡摆手制止了宦官,接着道:“当时苻坚盛怒之下,欲百万大军进攻陇右,还是广陵公派人与之商讨,给吕光安排了河西走廊的路线,才得以化解,否则氐秦百万大军不会南下进攻淝水,而是横扫我们凉州。”

    “是啊,是啊……”一众文武官员,纷纷点头议论起来。

    “现如今,吕光在金昌城外突然反目,欲夺我凉州,前将军、镇东将军等人率军三万抵挡氐秦十万精锐十数日,岌岌可危之时又是广陵公数千里驰援,从腾格里沙漠而来……”

    说罢,纪锡又声泪俱下,“你们谁穿越过腾格里?你们有谁敢说!”

    众人哑口无言,腾格里是广大无边的意思,传闻中是飞鸟难越的不毛之地。

    “广陵公乃大晋名门望族,手握数十万大军的兖州刺史,万金之躯,为驰援我们凉州,奋不顾身,不远万里而来,这是第二次了,诸公啊……”

    众人一片唏嘘声,都低下了头。

    纪锡接着道:“诸公啊,没有广陵公,十年前我们就已经被苟苌大军所灭,没有广陵公,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吗?恐怕这里坐着的不是广陵公,也不是西平公,而是那吕光贼子了!”

    大殿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纪锡那抑扬顿挫的苍老声音回荡着。

    “老夫和王公,已经商量妥当,一切听从广陵公吩咐,他才是真正为我们凉州百万子民着想之人,他是我们凉州的大救星!”说完,纪锡在宦官的搀扶下,回了座榻中坐下。

    众人一见两位年高德昭的老臣都已听从了陈望的主张,自己掂了掂自己的份量,即便是心有不甘,也无事于补,连同张大豫的堂叔张宪在内,一起躬身道:“我等愿听广陵公吩咐。”

    但陈望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在东西座榻中刚才反对最强烈的凉州门下掾齐肃、兵曹张济,现在还是各自跟左右的人窃窃私语。

    他不禁勃然大怒,本来就非常厌恶那些不敢公开叫板,不敢出来明辨是非,背后搞阴谋诡计之人。

    于是高声点名,“齐肃、张济!你二人有何话说,可否当着诸公的面,一起道来!”

    齐肃、张济一起站起,齐肃大声喊道:“卑职等祖上四世侍奉西平公,忠贞不二,断然不可奉他人为主。”

    张济向陈望拱了拱手也道:“卑职虽为凉州张氏远支,但凉州乃武穆(张轨谥号)公创下基业,若让卑职奉他人为主,恕难从命!”

    陈望环顾东西两侧刚才发出反对声的地方,压抑住心中怒火,闷声问道:“还……有……谁?”

    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跟齐肃、张济二人差不多的言论,无非就是生是张氏人,死为张氏鬼。

    凭借对抗为政温和不喜杀戮的陈望,以博取忠义美名,除了这个,其他道理他们是说不出来的。

    不管是当年的苟苌,还是前几天的吕光,如果带着大军雄赳赳气昂昂杀进姑臧,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他们恨不能连父母妻儿都可以出卖,跪地求归顺。

    现在跟他们好好商量,他们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忠君爱国,视死如归起来了。

    陈望生平最恨这种说话不咸不淡,做事懒懒散散,外表忠义内心龌龊的人。

    他脸色发青,紧扣在案几上的手指已经青筋暴起,怒不可遏的表情嗜血般可怕,如鹰一般锐利的眸子,充斥着腥红。

    终于,他忍无可忍,平生第一次在狂怒中掀了桌子。

    他站起身来将面前的案几一把掀翻在丹樨之下,随着案几和几个铜盏的滚落,大殿上顿时凝结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

    陈望怒吼道:“来人!将这些人给我推出去……斩!”

    大殿门口跑进来十几名衣甲鲜明的禁卫军,将齐肃、张济等人拖了出去。

    这是平日里温文尔雅,颇讲究个人涵养素质的陈望第一次当众发怒杀人,连李暠、杨定、甚至柏华、秦福、马祥他们都是第一次见。

    有些文武官员本欲出言劝谏,但看陈望盛怒之下的可怖模样,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身后几名宦官赶忙跑入大殿中,将案几复又抬了上来,给陈望和张大豫换了茶盏,倒上茶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两名禁卫军各端着两个黑漆漆的木盘走上了永宁殿,里面赫然各摆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时间血腥气弥漫在大殿上。

    陈望命禁卫军把木盘放在丹樨下,环顾众文武,用手敲击着案几怒斥道:“圣人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像这些尸位素餐,百无一用之人,留有何用?既然对凉州张氏如此忠心,吕光十万大军猛攻金昌十数日,他们为何不去前线守城?金昌城破,整个凉州不保,他们也敢对吕光如此说话吗!”

    盛怒未消的陈望站在永宁殿丹樨上,额头青筋暴起,脸色涨得通红,双手挥舞,形同癫狂。

    众文武官员不敢抬头,羞惭不已。

    谁都知道吕光十万大军日夜猛攻凉州最后一个堡垒金昌城,十几天来,却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前去协助陈安防守。

    陈望又手指旁边脸色煞白的张大豫,大声吼道:“我在谯郡就闻西平公平日里不理政务,嬉戏玩耍,豢养宠物,你们可曾有一人像齐肃、张济这样以死相谏吗?除了我派来的前将军、镇东将军、秦将军、马将军等数人,你们这些凉州高门士族有谁在危难中为凉州浴血奋战!”

    这番话彻底撕下了凉州文武官员的外衣,把他们赤裸裸的暴露在了空气中。

    张大豫贪图享乐,他们也跟着贪图享乐,他们把整个凉州的安危重担都甩给了陈安、柏华等人,也就是甩给了陈望,哪有一个是真心为凉州打算的。

    这些日子恐怕许多人都已经考虑好了后路,打算着吕光到来后,如何向吕光俯首称臣,奉上降表,表示效忠。

    大殿上气氛压抑地令人窒息,只有陈望粗重地呼吸声还能清晰地听见。

    良久,陈望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又放缓了语气,看向左右两边,神色有些尴尬的王骘和纪锡,缓缓地道:“当然,我说的这些人中不包括王公和纪公,他们都是年逾古稀之人,他们总不能请缨上战场。”

    王骘和纪锡赶忙在座榻中一起欠身。

    王骘操着一口西北口音,慢慢地道:“广陵公及陈安等诸位将军对我们凉州有再造之恩,老朽和纪公对于另立凉州刺史一事,绝无异议。”

    宋皓、王穆等重臣忙跟着附和道:“一切谨遵广陵公示下。”

    安西将军张宪在座榻中躬身一揖道:“敢问广陵公欲立何人为凉州刺史?”

    “李暠何在?”陈望喊道。

    李暠从座榻中腾地站起身来,向着陈望躬身一揖道:“末将在!”

    陈望手指着李暠,对张宪道:“他既是凉州刺史,我已禀明圣上,李暠人品贵重,优雅聪慧,宽仁谦和,通读经史,精通骑射,即日起为冠军大将军、酒泉公,凉州牧!”

    说罢,陈望向李暠招了招手。

    李暠从座榻中走出,手按佩剑,昂首挺胸,随着身上的铁甲叶子哗啦哗啦作响,他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威风凛凛地走上了丹樨。

    陈望拉起张大豫,让出主座位置,摆手示意李暠过来。

    李暠微微颔首,来到座榻中站定。

    他身材高大,体型健硕,宽额方脸,络腮短髯,坚毅的眼神给众人感觉气度沉稳中不乏豪迈,更兼有威猛之意。

    不知不觉中,李暠的强大气场铺天盖地地渗透到了永宁殿上每一个角落。

    纪锡在旁向陈望问道:“敢问广陵公,李将军是哪里人士?”

    陈望脸上浮出笑意,向众人介绍道:“李暠出自陇西成纪李氏,高祖李雍,曾祖李柔皆为大晋官员,其祖父李弇就在张武穆(张轨)麾下任武卫将军、安世亭侯。”

    “哦……”王骘猛然惊醒,睁开微眯的老眼,上下仔细打量着李暠,不住口地道:“像,太像了,果然是安世亭侯之后啊,老朽年幼时刚刚入仕,就有幸见过安世亭侯,并聆听过他老人家教诲。”

    然后,王骘整了整衣衫,一脸肃穆,向李暠躬身一揖道:“老臣拜见酒泉公!”

    王骘带头认可了凉州新主,剩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又听闻李暠也是陇右大族的成纪李氏出身,一颗心都放进了肚子里。

    他们本来还担心陈望给他们找来一个江东士族人士,与他们本地世族离心离德,现在看来李暠也是跟他们一样,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士族和世族在概念上大体相同,稍微有些区分在于,士人家族历代标榜为儒学门第,讲究门风、礼法等,清高极其看重名望,不一定每一代都做官;而世族则为世禄世卿,累世为官。魏晋时期士族崛起,如龙亢桓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等,而世族日渐衰落,如四世三公的陈郡袁氏,南阳邓氏,弘农杨氏等等。)

    听到这里,众文武如梦初醒。

    大家都是读书人,也都是聪明人,瞬间理解了广陵公的一片苦心。

    于是一起从座榻中站起,向着李暠躬身施礼,高颂道:“末将、卑职等,拜见酒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