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家。
被仇鸾刺了一剑的屠侨,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养伤,而徐阶也每日跟点卯一般都要来一趟屠家。
只是自前几日开始,徐阶便又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躺在病榻上的屠侨便意识到,京中怕是又要出大事了,赶忙又命人找来了詹瀚跟缺了一条腿的傅炯。
“屠总宪,京师大乱了,陶念斋这次是真的疯了。”
傅炯也是叹了口气。
“昔日文正公在时,还夸赞就是靠陶公扣砖缝,才有今日之陶家,不曾想竟有今日之下场啊……”
躺在榻上的屠侨表情却是分外轻松。
“汝约、朝晋,依老夫看,天子调的兵进城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乱直接便将那令签了!”
“绞死了宁玦,也好骇一骇东宫那帮子人!”
詹瀚蹙眉道:“屠总宪,这宫里可还没有半点要调兵的意思,还是靠锦衣卫跟东厂在外面顶着呢。”
“这个倒是不必太担心,不调兵,这事还能有完吗?没完,朝廷调也得调,不调也得调。”
“事后纠察起来,就说是我等为戡乱,权宜行事!就是天子也说不出我等的过错!”
屠侨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而后长叹了口气。
“乱吧,乱吧,不让朝廷把劲儿都使完了,变法这事,能有完?”
詹瀚跟傅炯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屠公高见。”
——
虽然嘉靖已然降旨,命内阁协佐太子变法。
而严嵩在接到圣旨之后,却是第一时间直接将内阁值庐彻底搬到了西苑无逸殿值庐。
“严阁老!还不调兵吗?”
丁汝夔手中的官印已然快被攥出汗来了。
严嵩却是注视着丁汝夔质问道:“调兵?调兵去杀谁?”
“支持变法的百姓,还是那些士人?!”
丁汝夔的嘴张了张,却是只得闭上了嘴。
“大章何不做声?”
显然,在这个局面下,哪头丁汝夔都得罪不起。
诸家、陶家已经被百姓砸了,丁汝夔现在调了兵,今天晚上怕是就有人去抄丁家了。
至于那些士人……
丁汝夔叹了口气。
“那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吧?”
“等,要么君父的圣意,要么是太子的储命。”
变法的主意,是嘉靖父子俩定下的,严嵩自然不会擅作主张,一切听着父子俩的命令便是。
朝中那些人,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一齐放手。
这个节骨眼,谁往前凑得近,谁就有可能当成济。
而此时的西苑内,在嘉靖的御案上已然摆满了科道御史的奏本,张佐、黄锦、滕祥等人跪倒在精舍外。
而嘉靖却是端坐蒲团之上,一语不发,好似高僧入定一般。
“陆炳去了没?”
“禀皇爷,陆都督去了,只是缇卫没有命令,不敢动手,只能是被逼到菜市口去,不过囚车在陆都督手中。”
黄锦语罢,嘉靖便再次陷入了沉寂。
西苑内的这几个内侍知晓。
嘉靖这是在等东宫的消息。
而紫禁城另一端的清宁宫中,高拱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叔大,我知晓城中事,可是这变法已然初见眉目,咱们不能就这样亲手掐死吧!”
“何为眉目?!京师已然乱成什么样子了,肃卿难道看不见吗?”
高拱矗立拿着一本账摆在张居正的面前。
“叔大,你且看啊!仅这几日京师所售红布,已然养活了上千人,九门课税,仅一月较去岁已然激增近十五万文,更何况无外乎就是闹几日嘛。”
高拱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张居正抬起头直接将手中的奏本摔在了高拱的面前。
“闹几日就罢了?肃卿你且看清楚!这几日京师的书坊、染坊,确实是赚的盆满钵满了!但你看看他们可还有收手的意思?!”
“昨日袁氏制衣,又募染匠六百,各坊所募工匠,已近五千余!京师的流民都快全被他们募走了!”
高拱不解的抬起头:“那难道不好吗?难道叔大就是要看到京师饿殍遍……”高拱话还没说完,声音便已然戛然而止。
“肃卿,京师百姓,一人一裹红巾便够了!他们染这么多红布,意欲何为?”
“京师拢共就这么多户人家,他们募这么多工匠,是为了给谁染布?”
显然,真正躲在后面推波助澜的那些商户。
已然不满足于只有京师这个小市场了,他们要在两京一十三省如法炮制。
停?
不可能的。
停了还怎么赚钱。
高拱额头上的冷汗渐多,手中的账本径自摔在了地上,双眼空洞的目视前方,喃喃道:“殿下,调兵吧……”
“京营已无闲兵,周老将军,三位公爷都在宣府,一纸急令,明日晌午,便可至京师。”
朱载壡跟张居正两人对视了一眼,当即便将储命送到了内阁。
看到朱载壡命令的那一刻,严嵩跟丁汝夔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而后一骑自京师而出,直奔宣府方向而去,星夜入京戡乱。
接到命令的周尚文没有半点迟疑,留下英国公张溶留守宣府后,便直接带了三千轻骑直驱京师。
“周师傅,您别急,令上说了是民乱。”
周尚文的眉头紧蹙,一拳捶在了马鞍上。
“如何不急啊!好不容易跟俺答议和,我这把老骨头总算是能过太平日子了,京中百姓先自乱了阵脚!伱告诉我如何不急?!”
“全军不停!继续走!”
不知为何,这一次周尚文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心悸。
在确定了朝廷已然下令调兵之后,詹瀚跟傅炯便出现在了刑部衙门之中。
“派人去城头上盯着,若见城外有兵马行进,即刻将鸽子放回来。”
处死宁玦的命令,就在傅炯跟詹瀚的案头上。
盯着案头上的笺纸,詹瀚眉头紧皱的低声道:“朝晋,你说他徐子升究竟在等什么?”
“徐部堂,似是也在等太子调兵啊。”
“调兵?”詹瀚的眉头逐渐蹙起,却是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二人只得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鸽笼中。
——
菜市口刑场。
双方已然是筋疲力尽了,但双方眼中的怒火却没有分毫削减。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中场休息。
陆炳的头上顶着一块腌菜叶子,坐在囚车旁喘着粗气,却没有半点搭理宁玦的意思。
“纯卿,都打累了,准备好。”
“喏。”
囚车的轮子刚一转动,瘫坐在一旁的陶大临便好似疯了一般吼了一声。
“陆文孚往何处去?!”
陆炳这一动不要紧,原本已然筋疲力尽的百姓登时便作势欲往囚车处靠拢,而士人也艰难的爬起来想要拦截,旋即便再次打做了一团。
“陆都督!别白费功夫徒增伤亡了!”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陆炳也没了将宁玦抢出去的念头。
“等兵来吧。”
陆炳一屁股瘫坐在了囚车上,看着一片狼藉的菜市口,直到囚车停下,菜市口的众人才逐渐重新消停下来。
“疯了,全都疯了。”
“陆都督还不看明白吗?绞死我,这件事才能罢了啊!我死了,这些士人心里那口气儿就散了,他们散了,这法也便变了!”
“士人啸聚逼朝廷杀了你宁克终,这个例子若开了可还得了?越是此等大事,越需一步不差,你就是死,也得等到动乱平息,宣府兵入京之后,方能定论!”
自从京师开始闹起来之后,那些六部九卿一个屁都没放时,陆炳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陆炳不怕乱。
陆炳怕的是有些人的事情趁乱做成了。
这种事情只要成了第一次,便定然会有第二次。
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让他们白折腾,让他们一点甜头都尝不到,这等事情方能罢休。
这些头裹红巾的百姓们不知道,六部九卿这会已然躲在家里乐的嘴都快合不拢了,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挑刺便是。
就在陆炳跟这些士人僵在菜市口时,已然陆续出现了好几拨假传刑部命令的士人,统统被陆炳给驳了回去。
可惜陆炳只有一个。
这些士人本就深谙朝廷运作程序,假称朝廷颁令关停各处唱报馆,下面的胥吏、兵丁不疑有他。
城中的不少唱报馆很快便被五城兵马司跟顺天府的胥吏所查抄。
只不过头裹红巾的百姓们知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朝廷一定会调兵,他们耗在这里,就是单纯的在等朝廷的兵马入京后,朝廷给天下人一个怎样的说法,当所有人筋疲力尽时便不得不重新看向了朝廷。
就在宣府兵行将入京之际,一匹快马自西苑而出,黄锦拿着嘉靖的御笔,直奔安定门而去,而御令上只有一句话。
“国朝祖制,边军不得入城。”
当看到这道手令时,安定门的守将甚至于已然到郊外的周尚文、甚至于是内阁值庐中的丁汝夔等人都懵了。
只有严嵩好似松了一大口气一般,端起了面前的茶盏。
“严阁老,这,这陛下是唱哪出啊?眼下京师不能不调兵啊!”
严嵩却是带着些许笑意释然道:“大章且宽心,该进城的兵一个都少不了,只怕是有人空欢喜一场啊,陛下睿识绝人,你我吃茶便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