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卯四十九年,距离琼亦把“顺儿”和二老一起埋葬在小村中,已有一年。
与任老和石婆分别后,她开始重新修炼真气。
当初,琼亦的真气只是被墨昀独吸干了,并非根骨被废,现在从头筑基,再走一遍老路,也算不得难事。
她没有了佩剑,便开始修法术,剑修做不成了,法修总是可以的。
学练法术时,时时碰上孤魂野鬼亲近她,琼亦心里还是怕鬼的,驱逐不走鬼物,只能自己逃走,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一个深夜,琼亦在旷野里孑然行着,繁星明亮闪烁,萤火在没过膝盖的草尖穿梭,停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琼亦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夜风很凉,吹在身上很冷,她轻轻拂去了萤虫,缓缓往前走着,直到一声轻微的呼唤叫住了她:“……琼亦……”
琼亦回首环视,黑夜中四处无人,她蹙眉,又听见了一道唤声。
“琼亦……”
唤声轻柔,是竺云萝的声音。
琼亦怔住了,比起幻听更可怕的,是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通灵语,她捂住了耳朵,下意识想道:不可能……
阿萝好好的,她现在该在洛爻才对,盛暻说过阿萝没事的,他亲口告诉我阿萝被救回去了的。
这么多年来,琼亦也曾怀疑过竺云萝是否还在人世,可她不敢去细问,也不敢细究,盛玄怨说过竺云萝母女平安,她当真了,更不让自己多想,仿佛只要她心中姐姐还在,阿萝就永远安然一样。
可当眼前出现一缕残魂后,熟悉的面庞,熟悉的温柔笑颜,琼亦终是晃了晃身子,跌在了地上。
盛玄怨骗了她。
竺云萝死了,她最重要的姐姐,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残魂了。
草间有蟋蟀啼鸣,窸窸窣窣,轻快悦耳,琼亦伏在草丛里,肩膀上下耸动,哭声由鼻息间的微弱噎声化为抽泣,愈演愈烈,她向前伸出了手,什么都触不到,什么也抓不住。
那一缕魂魄十分微弱,虽然残缺,但是只活魂,竺云萝飘荡多年,终于寻到了想见之人,要扶琼亦站起,透明的手从妹妹手臂中穿透了去,才恍然自己已非活人。琼亦抬头,见竺云萝身着一条宽松的衣裙,裙下满是血迹,正是昔年坐在车轿中的那一身衣裳,她是何时离世的,也不必多问了。
“阿萝……”
琼亦哭喊着爬起,身为修道之人,她深知活魂只能在人间停留七日,过了头七,便要入冥地,分阴阳。可竺云萝离世迄今,已有七年,她只是凡人魂魄,却忍受着阳间的剥蚀,凭残魂之姿而来。
竺云萝碰不到琼亦,揉不了她的脸,也摸不了她的头,她死前放不下的执念,是害怕妹妹被杀,现今见到琼亦无虞,得偿所愿:“琼亦……你没事…阿萝终是放心了……”
琼亦心口绞痛,她再明白为何姐姐的残魂会出现在这里了,阿萝是为了寻她而来,她放不下她,哪怕身死,也放不下自己。
“好好活着……”
琼亦一个劲的摇头,哭得撕心裂肺:“阿萝…不要走…不要走……”
“我不要你走……”
“不要你走……”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阿萝…不要……”
琼亦哭得像个孩子,可任凭她如何呼喊,竺云萝都不会如以前那样回来了。
竺云萝也落了泪,魂身落泪,地见水泽,她用虚无的身体抱住琼亦,琼亦想抱她,如何也搂不住,搂不紧。
“琼亦,我累了……”竺云萝满面泪痕:“你还有很长的路…阿萝陪不了你了……”
琼亦摇头,哭着摇头,而作为鬼魂的竺云萝心愿已了,她弯了弯唇,轻道:“送我离开吧……”
琼亦哭得呼吸困难,只见空搂着的魂身越来越透明,忽而夜间一阵风吹过,魂魄渡去,离开人间。
只余她哭倒在地上,直至天明。
*
竺云萝是琼亦亲手渡去的第一只活魂。
她解开了姐姐的夙愿,渡她往生。
哭过之后,日子还是要向前的。
只是自此,琼亦不再畏惧鬼物了,她开始与亡魂打交道,修灵术,炼鬼物,也从此时起,开始了所谓的“渡灵”。
她只余一个心愿,破除自己身上的诅咒,与她渡化的魂魄一样,离开人世。
*
此时仍旧瘟疫祸世,亡魂众多,琼亦不仅自身体质引灵,还对这类邪术天分极高,她用任老给自己的银铃收了几只不同寻常的魂魄,供她驱使,一为鸱鸮鸟的亡魂,通灵共感,可俯视万物,二为藏獒犬的亡魂,能嗅辨气息,三为作过恶的女鬼,受她感化,为赎罪孽,愿意护她安危。
琼亦发觉今时的疫病与自己幼时陈巡染上的病极像,她曾在书载上看过,当年的疫病来源于西漠,于是只身往西。
再来西地,百感交集,当年昆翟覆灭之时,琼亦因恶诅折磨,没有神智,错过了以自身血脉夺权的时机,想来素和瑾早就死了,不知是死在了晏庭深的算计中,还是死在了五族之人的手里。
现今西漠的大局早就稳定,琼亦无力插手其间,她作为昆翟容王的独女,史载记她年幼离世,说出来根本不会有人信。纵使有大漠子民愿意信她、追随她,前朝遗老肯扶她上位,也多会成为这帮人掌控的傀儡,更何况,她对权势并无兴致。
琼亦花了很大的功夫,查明了疫病的源头,果真是炼蛊所致,还偏生是素和瑾重用过的祭司和蛊师,是这世间留有“借生术”的遗脉。琼亦纵鬼杀了这帮人,毁尸灭迹,彻底断了这上古邪术,也算为年少被疫病折磨死的陈伯,为救她养她的任老和石婆婆报了仇。
做完这些后,她来到了北境。
*
琼亦开始修灵道,一切引灵纵魂的法术都是她自己琢磨的,和过往剑修的心法不同,修炼出现了瓶颈。她想学精学明,也想弄明白自己身上的诅咒究竟是何物,于是来到魔宗,找故友云雅。
北境魔教的三大派系,奇阴,伏魂,与极厄,百年前退隐之时,极厄派没落,被二宗分而食之,现今奇阴与伏魂二宗已成亲家,理所应当合为一宗,不改名号,仍旧唤为“奇阴宗”。
琼亦想:伏魂宗这亏本买卖,与直接被吞并了有何区别?
她扮成了老人模样,自称灵婆,作为外客被奇阴宗接待。因琼亦原先的真气被吸走,现今气息大变,程少峥自然没能认出她,几经波折,琼亦终于见到了奇阴宗夫人,伏魂宗宗主,云雅。
云雅被禁在宗内的一处暗阁中,她倚在扶靠上,满头青丝已成鹤发,琼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揭下披风隔着护栏唤道:“云雅!”
云雅吃了一惊,向她走来,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面容,怔了许久:“你是…陆溪?”
“我叫琼亦。”
见云雅恍然,琼亦问:“你怎么成了这样?”
“我……”云雅自嘲地笑了笑,泪珠滑落:“错付于人,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琼亦本以为她是魔宗呼风唤雨的宗主夫人,想来借她势力解开恶诅的,不想会是如此,沉默着不知怎么开口,云雅二话不说,直接在她身前跪了下来:“琼亦,我知你来此是有求于我,想必是我能给得起的。你也看到我如今的情况了,本该属于我的都被程少峥夺去,只要,只要你能帮我脱困,我定竭尽全力助你,求求你了,琼亦……”
她伏地哀哭,哭声凄苦。
“云雅,你能感知出我现今不过只是个‘开体’阶的低阶修士而已。”琼亦叹息:“我能帮你什么?只怕反而会害了你。”
“不,不会的!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了,只要你答应我就好,求你看在我们当年的情分上……”
琼亦沉默片刻:“你说吧,什么事?”
云雅咬牙:“助我杀了程少峥,一统北境。”
琼亦以为自己耳背了:“……我何德何能?”
云雅哭诉:“不,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能的……我当年懵懂无知,程少峥哄我骗我,我就真的以为他悔过了,以为他真的爱我。新婚那夜,他瞒着我,毒杀了我的父亲,让我做上了伏魂宗主,又借我情谊夺我宗令牌,手握两宗大权后开始翻脸,我才知他婚前对我的好,全是骗局……”
“他不顾我的反对,与西戎细作勾结,暗袭居龙关,对正派宣战。我不愿门生送死,与他大吵一架,从那之后,他一直囚禁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阁内,任我哭白了头发,也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
“琼亦,你帮我一把吧……求你了,你能做到的,除了你,没人能救我了……”
琼亦皱眉:“云雅,你心里还有程少峥这个人吗?”停顿片刻后,她又道:“当初他就伤过你一回,还能骗你与他成婚,打一巴掌给两枣,你就忘了疼了。若我真的帮你,帮到能要了他的命,他苦苦哀求,跪下来求你,你还会原谅他吗?”
云雅抹去泪水:“我早就恨透他了。”
她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囚我十载,负我青春颜,如何能原谅?!”
琼亦活着本是无趣,与其散闲浪费光阴,倒不如找些事做,加之云雅确实可怜,也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琼亦简单了解了云雅的现状,她被囚在程少峥为她建造的地阁中,空间不小,只是难见阳光,身旁有四名侍女照顾,除了一位知心奴婢菱秋外,其余三人都是程少峥用以监视她的下属。
琼亦纵灵鸱鸮,偷听观察了三位侍女数日,了解她们的活动范围和时间,性子脾气和说话风格,待熟悉这三人后,云雅将其中少言的侍女叫到了屋中,用术杀人剥皮,将人皮换给琼亦用。于是,琼亦顶替了这位名为华尹的侍女,时常在地阁中进出,一点点接近程少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