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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亦的尸体没能如晏庭深吩咐的那样埋葬,素和瑾留下了这具人尸,叫侍从洗净运出王宫,搁置在城内常用奴隶试蛊的密室里,另有打算。

    密室之中摆放着一张寒石台,一具白衣女尸静静躺在上方,尸体过于白皙,几乎与衣裳同色,长长的白裙遮盖了她满身伤口,卷发未束,倾散而下,像是开在石台上的一朵枯花。

    琼亦死未瞑目,侍女给她清洗血迹时帮她合上了眼,而素和瑾留她尸体,就是为了挖下她这双紫眸。

    “当年兄长死时,没能保下全尸,孤便用你这双眼睛来怀念他。”

    素和瑾淡淡说着,抚摸尸体冰凉的面颊,琼亦已经死了两三日了,眼瞳早就涣散无神,素和瑾对死人的眼睛没有兴趣,她想剐下的,是一双活目。

    西疆神山间曾流传过一种诅咒,召逝者亡魂,以诅咒魂身永远相锢,可任尸体起死还生,肉体不朽。其代价是,一旦到了诅咒者灵魄存世的大限,将会肉体湮灭,魂飞魄散,再无往生轮回,因代价毒恶,又称恶诅。

    早年间,素和瑾在古迹遗卷上偶然得知了这种诅咒,她命令曾经的大祭司解读,大祭司多次揣摩,以死者做试,此咒确是真实存在的。素和瑾也亲眼见证了那位病亡的女人被种下恶诅,从气绝到生还。

    那时,晏庭深的母亲晏怀音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她得知有这种不似诅咒的延生之法,请求素和瑾为自己下咒,这样她才能多陪儿子几年,看他长大。

    大祭司如晏怀音所愿,为她种下诅咒,还魂重生,只可惜没过两年就遭了诅咒反噬,在顷刻间化为了一滩白骨,连魂魄渣滓都不剩,彻底从人世间消失。

    可怜晏怀音那固执的孩子,被欺瞒了多年,一直以为母亲只是被迫拘禁,期盼与她重逢。

    想到此处,素和瑾冷笑:晏渊就算死了,到了黄泉九幽,也找不到他母亲的。

    此时,素和瑾手边正放着一具年轻尸体,她想要给琼亦种下诅咒还魂,留下她这双韵紫色的眼睛,再一点点折磨她这具不会死亡的躯体。

    毕竟,此女破坏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血祭,毁了自己唾手可得的长生愿望,只是杀她,未免太便宜了。

    琼亦面容惨白,唇色浅淡,身体经历几番折磨,羸弱不堪。素和瑾知道仅仅凭借琼亦现今的躯体,是受不住如此强烈的诅咒的,于是咬破了指头,在石台上画着血符,虽然她只是个凡人,但身负王气,可借法物施术。在血符加持之下,素和瑾将血滴进琼亦苍白的唇中,唇染血色,顿时多了抹活人气,借术法移血之间,琼亦眉心上方竟然缓缓生出了一道朱红色的血印,是素和氏生来就有的额印,颜色较素和瑾额上的还要深,还要长,宛如新生的裂口。

    素和瑾愕然,凝望那道血脉相传的额印,心道:世上居然有如此奇事?此女的印记,竟因为孤的血现形了么?

    如此,算不算孤与兄长的血脉,有了交融?

    想到英年早逝的兄长,她扯着嘴角冷笑:“若你是孤的孩子就好了。那样,孤断然不会献祭你,会与你,与兄长一同,获得永生。”

    “可惜,你是那中土女子所生的贱骨,就连素和氏的朱纹都需要用孤的血才能生形,真是悲哀。”

    素和瑾收回了渡血而去的手,在放置尸体的台边画起了阵符,此阵用以招回死者的魂魄,魂魄入阵,即会被纳回尸体内,以诅咒层层禁锢,与肉身相融,魂身一体,谓之复生。

    布完法阵后,素和瑾口中轻念咒语,启动招魂阵,阴风生起,四散开来,她看着石台上的人尸,狞笑想:不知待你魂归,又能延命几载?

    又想:延命几载,孤就会让你痛不欲生几载。

    召回死者魂魄所需的时间不一,素和瑾忆得当年晏怀音离世一日,招魂用了整整十日,琼亦死了莫约三日,那她应在十日之后还魂。想罢,素和瑾打算过上几日再来看她,封上大门,离开了密室。

    在素和瑾离开仅两三个时辰,昏暗的密室之间,一缕白净的魂魄受召而来,它入阵即被强硬地塞入尸体之中。琼亦尸身僵直许久,魂魄归体也不见反应,时间流逝,被刺穿震碎的心脏在诅咒作用下缓慢自愈着,整整一日过去,心脏居然奇异地复原了,脉络也渐续上了,又开始了跳动,血液渐而在体内流转,躯体慢慢的有了呼吸,冷僵的四肢一点点软化,似是真正的新生。

    一夜之后,台上尸体的手指缓缓动了动,眼皮轻颤,又归于寂静。

    随着心肺的复苏,琼亦气息微弱但不再停断,身上各处的血洞又开始滴血,漫身传来了疼痛感,而意识却久久不能复醒。

    混乱的意识碎片在脑中纷飞,除去肉体的疼痛外,灵魄深处的痛楚更甚。

    摆脱肉身束缚的灵魄应是没有痛觉的,可琼亦的灵魄被强行塞回了身体中,诅咒封锢,死前与死后的痛苦齐齐聚来,比她往时历经的所有折磨还要疼痛千百倍。

    她在灵魄深处尖叫着,悲鸣着。是魂魄被千剑刺穿的痛,是处处被碾碎的痛,是每一处都被切成细末,倒入僵硬模具重塑成形的痛苦。

    琼亦麻木的手能动了,她下意识掐上了自己的脖子,要用断气自尽的方式解开这个诅咒,可是任凭她怎么用力,颈上勒的起了肿痕,也没法结束这场酷刑。

    如此痛苦,她活生生受了两整日。

    直到第三日魂魄完全融于躯体,恶诅已成,痛感消失,才能睁开眼睛,用死过多次的身体吃力地爬坐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黑漆漆的屋室,没有窗户也没有摆设,只有她脚下的石台。琼亦坐在台上怔怔地环视四周,她想不起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先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身子,伤口仍未结痂,一碰就疼,她哆哆嗦嗦从寒石台上爬了下来,在密室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目空洞的一遍又一遍地走着。

    我是…是来做什么的……

    琼亦扶着额头,她想了好久自己要做什么,忽而恍然,用沙哑的声音自语:“盛暻…在等我…回家……”

    又想道:“阿萝…我要找阿萝……对…我是来接阿萝的……”

    盛玄怨与竺云萝是她生前最后的执念,哪怕复生,最先想起的也只是这两件事。琼亦在密室门边推着,怎么用力也推不开,拉也拉不动,她看着墙壁上的石嵌,看得失了神,好像在什么满是血的机关石室里,自己曾拧开过,她凭借直觉恍恍惚惚抬手转动,居然当真打开了门,赤脚跑了出去。

    密室很长,琼亦向着光亮的地方一直跑,终于摇摇晃晃走到了大街上,天气晴朗,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她看着天上的太阳,不知为何就笑了,一边笑一边往东方走。

    王城街道上,很多人侧目看这个身上淌血的女人,虽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但见她额心带着朱纹,不敢贸然搭话。

    琼亦的头隐隐作痛,路也走不太稳,她边走边想着生前未尽之事,似是活鬼。

    她在城中游荡了一整日,走走停停,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记忆时断时续,时而是幼时的回忆,时而是少时,又时而是与盛玄怨一同云游。她只记得云游归时,和他商量如何筹办婚宴,日子都已经定好了,姐姐还在信上说,要给她绣一套好看的霞帔,她会是天下最好看的新娘,小枣儿和尾巴会给他们叼红绸来,会一直陪着她的。

    琼亦身上有好多伤,哪怕只是走动两步也疼得要命,待到天黑走得累了,她就在街角缩着睡觉。

    这夜,素和瑾来到城中那处密室,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台呆立了半晌。

    三日,不过是仅仅三日而已,她就从恶诅中还魂重生了,离开了密室?

    素和瑾额头青筋凸起,当年晏怀音重生后,她与大祭司接连试过无数死人,招魂所需时日不少,加之魂魄归来,也需要一阵子与肉体适应的时间,少则七八日,多则几月。哪怕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也从未有过这么快苏醒的情况。

    可这个杂种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的魂魄一直守在人间不成?!

    素和瑾牙咬得咯吱作响,暴怒至极,回宫调人搜寻琼亦,放出高额赏金,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她给挖出来。

    待到翌日,满城戒备,王城处处都有卫兵搜寻,琼亦的外貌打扮极其明显,不少居民都对她有印象,替卫兵指路,又或被赏金鼓动,主动找人。

    琼亦经过一夜沉睡,灵魄与被诅咒的身体渐相适应了些,她看到城中四处抓捕人的情况,有些害怕,想起了自己好像就是那个逃犯,挽起头发抹黑了衣服,加快步子逃命,看准机会从城墙的狭窄缝隙中钻了出来,逃离了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