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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亦低垂着头,随着侍女穿过开阔的宫殿,视线余光观察着周围环境,已近日暮时分,她记下所处方位后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侍女将她交到了几位半蒙面男子手上,由他们领着她往深殿走,在殿外长阶前见到了素和瑾。

    素和瑾手中端着一金瓶,琼亦在她身前停步,她先是用双手抚摸琼亦的眼睛,试探她有无意识,琼亦纹丝不动,见此,素和瑾放了心,将金瓶中的血水洒在了琼亦的手脚上,道:“跟我来。”

    琼亦随在她身后入殿,有两名侍卫也跟了进来,琼亦暗道:这素和瑾身上没有一丝真气波动,不是气息古怪的伪修,或许她压根没有修炼根骨,才渴求用奇术诡道长生。

    若没有侍卫贴身跟随,琼亦定会动手劫持,怎奈自己身后的两个男子修为不低,她肯定不是对手。琼亦没有冲动到主动暴露寻死,她并不相信晏庭深,可她不得不承认,装作傀儡从血祭中设法脱身,好似目前唯一的保命之法。

    素和瑾带着她穿过石墙密门,进了一场密道中,血祭之地似在极深的地下,越是下行,血腥味就越浓,琼亦默默记住了机关是如何触发的,当被领入地道末端的屋室时,石门发出“咔哒”声,震颤着打开,其间较琼亦想象的还要宽敞,有一个砖砌的圆形高台,台外是血池,腥味十分浓郁,台上红光莹莹,俨然是一阵法,猩红的血液从阵心而发,顺着石阶流入池中,又沿阵术牵引上流,生生不息,素和瑾向守卫道:“将她带上去。”

    “是。”侍卫一人抓着琼亦一只手臂,向她拎了进去,初入法阵的一瞬间,血池之中生出藤蔓状的不明之物,嗅到血味后迅速缠在琼亦手脚之上,侍卫连忙出阵,生怕被卷入其中。琼亦余光看向机关门,素和瑾转动墙上石嵌,望着安静躺在法阵里的兄长之女,脸上露笑。

    与她而言,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只要血阵炼化这个不知反抗的傀儡,就可用万灵血肉结出一枚长生之丸了。

    此后,她将与天同寿,不死不灭。

    想到此处,素和瑾止不住地笑出了声,越笑越甚,笑音回荡在石室之间,随着石门关闭的重声,渐行渐远。

    听他们走远,琼亦马上坐起了身子,她的手脚被血藤蔓缠得极近,这奇异之物也不尽像是藤蔓,倒像她在东海边见过的墨鱼触须,呈现出深红色,一收一缩地黏在手臂和腿脚上,是在吸食自己的血。琼亦微微喘息,筋脉间酥酥麻麻的,并不难受,甚至说还有几分诡异的惬意感,她使劲拽着这四根触须,如何也扯不下来,抬头环望这方血阵,光幕之上闪炼着众多符法,她似乎认得,是西漠古语。

    琼亦多年之前学过西漠语,但她学的并不是古文,因而几乎看不太懂此阵的符法。她走到血阵的边界,用手触摸阵障,“滋”的一声被弹开了来,几分烫手,心道:阵性是火行。

    身子暖融融的,似乎触须在吸食血液的同时,也在麻痹入阵之物。琼亦正沿法阵边缘摸索,试图拆解出阵眼,忽而背后黑影一闪,一条足有腰身粗的血触须从身后袭来,宛如巨蟒,琼亦反应即快,拽着手上的血须,当作长鞭抽打了上去,两须相撞,“呲”地慢慢滑散开,她暗想:莫不是这方血阵已经吞噬了太多人命,会视入阵之人为猎物,主动攻击?

    琼亦已经闻不到石室内的血腥味了,反而是一股淡淡的香气,她扶住额头,四肢间的舒适感叫人很难生出反抗的念头,她知道这是类似温柔乡的陷阱,又见粗血须袭来,跃起躲避,一边观察它的行动方式,一边寻找阵眼,谁知缠在四肢上的,本没有反应的触须突然收缩,将她从空中贯倒在地,琼亦撑手要起,手上的触须又是一个扯动,粗血须立刻游了过来,如蟒蛇吞食般缠在了她身上,层层包裹。

    并不窒息,也不勒人,没有半分难受,反而很温暖,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惬意感,像是母亲的怀抱,像是一汪温热的泉,也像是冬日的暖棉被。

    琼亦不明白晏庭深为什么觉得她能毁了这场血祭,从无法抵抗的温柔间逃出去。

    血肉塑成之触须疯狂地吸食着她的气血,继而一点点迷惑猎物,琼亦的力气愈来愈小,在近乎昏迷之间,她仿佛看到了盛玄怨,他如往日那般深拥自己,怀抱温暖热烈,她不想松开。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一切能回到灾祸降临前就好了……

    可是琼亦知道,他不在这里,她现在只有自己。

    她紧紧掐住缠在自己身躯间的粗血须,将身子抽离出来,边挣脱边往阵法边缘走,四肢软绵着要倒,琼亦抬头辨认阵上的符法,所有符文虽是西漠古语,看得磕磕绊绊,半懂不懂,可布阵的思路都是相通的,哪怕阵眼藏得再好,她也能算出来,破阵得救。

    血须缓缓攀了上来,脑中思绪游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琼亦。”

    盛玄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牵着自己的手,眉间微微下撇:“为什么不理我?”

    “我……”琼亦回头看他,讷讷道:“我没有不理你……盛暻,你从白酆出来了吗?双煞已经封回去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来接你回家。”他轻道:“阿萝姐也被人接回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小侄子吗?”

    “真的吗?”琼亦怔问:“阿萝没事?……”

    “是啊。”他笑着说:“我们回家。”

    琼亦的头微微刺疼,她重重咬在自己舌上,血从嘴角溢出,她已经无力摆脱血须吞食了,只能无视幻觉,继续读阵。

    “琼亦?琼亦!”竺云萝唤她:“可算见到你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阿萝……”琼亦闭紧双眼:“阿萝,你还好吗?你在哪儿啊?”

    “我就在你身后呀。”竺云萝抚摸她长发:“你回头看看我,琼亦。”

    琼亦不敢回头,她怕是假的,又怕不是假的。

    血须缠着她的脖子,寸寸吸食,琼亦沿着法阵边缘缓缓滑落了下来,身体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指尖微微颤动算着,明明要被吸血致死了,却像是躺在云朵中一样,好生安逸舒服,意识模糊间,心底的声音缓缓道:这样死去,也便安然。

    合眼之前的最后一呼吸,她算出了这方血阵对应的死门,与阵眼一致。

    是阵中人,亦是她自己。

    换言之,此阵,无解。

    盛暻……我回不去了……

    她的眼睫没能阖上,意识尽失,手腕从身上无力地滑落,却似在这一瞬间脱离了肉体束缚,浮于空中,也正是在化为魂魄的这一瞬里,琼亦见到了盘踞在石室间的,数不尽的亡魂。

    各式生灵,人魂居多,有老有少,它们面目惨白地盯着自己,似是垂涎已久,早就看中了自己的这缕灵魄,琼亦被吓得一个哆嗦,往躯壳中回魂,身体颤了两颤,竟回光返照,有了气息。

    她颤颤地坐起,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被血阵炼化,也知道自己是因为修为尽失,才看不见聚集在这里的血祭亡魂。

    待她魂魄再次离体,以她灵魄吸引鬼魂的程度,定会被这些亡魂分食的。

    肉体炼化,灵魄祭鬼,当真要一点不剩吗?

    眼泪从目眶中大滴大滴落下,她知道自己不该懦弱的,可是到了如今的绝境,又能如何,身为剑修,她没有了剑,也没有了修为,什么都没有了。

    琼亦摸到了怀中的玉铃兰,双手哆嗦着掏了出来,那里面还存着一丝灵魄,一丝盛玄怨送于她的,克制鬼邪的,被她温养九载的魂魄。

    或许,她可以赌上一把。

    反正横竖都是死,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了。琼亦抹了抹眼泪,她解读出的信息有限:此阵的阵眼是世间最后的血引,是她自己,也正对应死门,只有自己死在血阵中,血祭才算终结。可若自己不是被血阵吸食气血而死的呢,它还能正常吞炼自己吗?

    她赌素和瑾确定自己是个不会反抗的傀儡,是因为血阵存在这个漏洞;赌自己在被血阵抽干血液之前,能让这些不可视的亡魂们杀死自己;赌自己魂魄离体后,还有机会回身活命。

    琼亦挣扎出血触须的束缚,捧住玉铃兰,将它放在自己胸口前,她依稀记得云雅说过,自己是引灵之人,可引鬼魂异动,虽然没有了真气,但这一点并不会变。

    “想要…我的灵魄吗……”琼亦向上空伸出手臂,用人语唤魂:“那就…来拿……”

    石室内寒气突增,阴风阵阵,她见亡魂已经躁动起来,轻轻吟唱起了歌,轻盈袅然,气若游丝,是她曾学过的伏魂宗的咒语,她无真气施术,只能用最朴素的起咒法,歌声如九幽下的吟唱,不似人间乐。众魂躁动,向她这具肉身扑卷而来,有破坏血祭阵法的,也有试图化形将她从血触须中剥离出来的。

    疼!

    好疼!

    本就无力的身体仿佛遭到千万只手的撕扯,琼亦只觉得魂魄要被扯散了,丝丝剥落,身躯也渐渐僵硬,睁着的双瞳涣散开了,她的意识恍恍离失,胸口的玉铃兰涌出一缕淡白色的微光,包裹住了她将要消散的魂魄,不任鬼物蚕食,这缕灵魄气息强烈,令一众亡魂望而生畏。

    血阵中的肉身气息终于断去了,血触须似是有些茫然,它们卷上那具尸体后确认已死,渐渐从身上退了下去。那具躯体浑身呈惨白之色,不似人形,触须退去后,血阵外圈的池水开始沸腾,它并未达到炼化血引的目的,血引就已经死了,这与它定下的符纹序列完全相悖。

    血阵轰然,阵法上的符纹剧烈闪烁着,发出燃火般的噼啪爆声,开始片片破碎,化为虚无,法阵的光芒也逐渐消失,血池中的血水汩汩涌出,漫过整个石室。琼亦灵魄离体太久,已经很是微弱了,它并不想回到被血水淹没的躯壳中,它想与盛玄怨的灵魄一同离开。

    离开这逼仄的石室,离开大漠,去见他,去寻姐姐。

    许是盛玄怨分魂离体时的执念就是为了守护她,它裹挟着那缕微弱的魂魄,坠入她冰冷的身体中,魂魄归体,琼亦的眼瞳剧烈收缩,呼吸不畅,咳嗽着从血水中撑身而起,她的头很疼很疼,疼得仿佛要裂开了一样,环顾四周一片狼藉,不可置信:自己当真以命搏命,成功毁了这场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