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旈云并不觉得有任何痛楚,好像就是睡着了。醒来时身在行辕的卧房之中,见外面天还亮着,乌昙靠在窗口盹着,暗忖应该是自己晕倒摔下马,被送回类行辕来。她坐起身摇摇头又动动四肢,并无不妥之处——或许在岑家军大营时只不过是太过劳累了,又多吃了几粒无妄的药丸,并非旧疾复发。
虚惊一场!她暗笑,即披衣下床。
乌昙被惊动了,“噌”地一下弹起身:“你醒了?你可已经睡了七天了。”
“七天?”玉旈云吓了一跳,“难怪我一睁眼就觉得精神这么好——就是饿得很——七天,倒也不奇怪,是把我吃了那些药丸用去的体力都补回来了吧?幸亏不是七年。”
乌昙可没心情开玩笑,直接抓过玉旈云的腕子。玉旈云看到手臂上的瘀青已经淡了许多,即笑道:“你不必大惊小怪,我好得很——还是跟我说说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曹非攻是真的死了吧?”
乌昙不回答,只是皱着眉头:“你体内的那几股寒气仍未消失——你自己没感觉吗?”
“你越说越玄了。”玉旈云道,“先前就一直在说什么寒气,我完全不明白——若是问我冷不冷,我倒可以答你——半点也不冷,这屋里的炭火烤得人浑身发烧。你不觉得吗?”
乌昙不容她避重就轻:“王爷,这寒气十分的古怪。你昏睡不醒着几天,我一直反复琢磨。寻常受了外伤或者风邪入体,无论如何不会有这种在奇经八脉恣意流窜的寒气。你有些什么旧疾,我虽不像端木姑娘那么清楚,但你内息如何,我再熟悉不过。即使当日你为蓬莱人所伤,命在旦夕,体内也不曾出现如此奇特的寒气。那时你只是心脉虚弱,我可以将内力输入你的体内。但现今这寒气却好像你忽然练成了诡异的内功,可以与我的内力相抗衡……这……这是我怎样也想不透的。”
“我没有练过什么劳什子的内功。”玉旈云道,“这没影的事,你当然想不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如今既然没病没痛,你何必自寻烦恼?”
“哪里没病没痛?”乌昙道,“那无妄和尚可花了好些功夫。我看他给你施针,把你都快扎成豪猪刺猬了。既不敢信他,又不敢阻止他,只能在一边看着,我……”那几日的煎熬,实在不堪回首。
玉旈云呆呆的,看到手臂上细小的针孔,又摸到自己颈间也有扎针的痕迹,忽然面上一红,甩开了乌昙。乌昙怔了怔,随即也面上发烧,结舌道:“我……我只是担心那和尚心怀不轨……”
“不必多言。”玉旈云道,“总之我现在全好了,无须再提此事。什么寒气,也不用理会了。曹非攻的灵堂设在平北公府吗?算起来今日是头七,我要去拜祭……你……你去准备,陪我出门。”
“是……”乌昙知道她是要更衣,急忙退了出来。但两颊和脖子仍然滚烫,被外面的冷风吹拂,更刀割针扎一样疼。这些倒无所谓,只是玉旈云方才恼怒的表情,让他心襟动荡,好像翱翔云端。他即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人家身患顽疾,且要和诸多奸人周旋,何等危险,你却在这里转着什么龌龊的主意?快醒醒!
这一击甚是用力。他果然也清醒了。就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向玉旈云禀报。不敢推门,只在外面道:“王爷,我方才忘记说了——那个铁山寺的无念和尚死了。”
“什么?死了?”玉旈云的罩衫才穿了一半,听言便惊讶地出了门来,“你说那个众人口中的活神仙,可以预测陨星雨的无念和尚?”
乌昙点头:“那天无妄不是说,他师兄预言有陨星雨,又说会有大灾异发生?咱们从大营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也有许多百姓猜测会有大人物归天,还说可能是平北公。但平北公的病情这几天反而有了些起色。所以也有人猜测会是……”
“会是我?”玉旈云冷笑,“看来我要不露面,就真天下大乱了。”
“不过现在外面都传说,陨星雨预兆其归天的那个大人物原来是无念和尚。”乌昙道,“据说他在陨星雨降落的那一夜圆寂了。只是因为他先前交代弟子,要闭关修炼,所以铁山寺上下都不知道。善男信女去向他求问趋吉避凶的法子,也见不着他的面。直到无妄和尚三天前回去铁山寺才发现异样。”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如此一位神人,本来我还想去拜会,真是可惜。不过硬把他的死和陨星雨扯在一处,也太过牵强附会——都过了好几天才发现,谁知道他是几时圆寂的?我看他若在天有灵,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乌昙笑笑:“你原先不是指望他教化百姓,驳斥灾异之说吗?现在他圆寂了,倒成了那灾异的一部分。”
“和尚圆寂也算得上是灾异?那再多几及桩也无伤大雅。”玉旈云道,“要死的真是平北公或者是我,那才麻烦——岑家军呢?可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办事?”
“都进行着呢——”乌昙回答,“你昏睡的这几天,都是小莫跟他们打交道——岑远丝毫也没有插手,一直在张罗曹非攻的丧事,还有侍奉岑广。”
“他倒沉得住气。”玉旈云冷笑,“咱们这就去会会他!”说时,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回房去拿披风时,见到桌上有乌昙夜里吃剩的点心,就抓了一个来充饥,又拿起茶壶,要饮那早就凉了的茶。乌昙赶忙拦住:“这怎么行?也不急在一时,我去给你拿粥来,他们一直预备着,不知你何时醒。”
他跑去前面拿食物,自然也就把玉旈云醒来的消息告诉众人。小莫等担惊受怕了七日,闻讯都赶紧来瞧瞧玉旈云是否真的康复,见她面色如常,便放下心头大石,玩笑说,没见过谁睡觉睡这么久。玉旈云也笑言,这是将日后南征途中所有的觉都睡了,可以精神抖擞一路杀入凉城。众人不似乌昙知道内情,俱一笑而过。玉旈云一边胡乱吃饭,一边又向小莫再次确认了岑家军的动向——皆已按计划行事,只不过一个乱党都还没抓到——或者不如说连乱党的影子也没见。自从郢城府衙的刺杀之后,复兴会就销声匿迹了。“钱把总去赈灾那边倒是传回些消息。”小莫道,“说是不仅他一路上未见到有被陨星击中的村落,就是鸽子站一路传书往西北边境打听,也都回说未见灾情。真有陨星坠落,可能落在蛮族境内了。”
“那才好!”玉旈云道,“蛮族屡屡犯境,也给他们点儿教训!”说罢,丢下碗筷,和乌昙出行辕来。
虽说是七天来不曾有复兴会作乱,她的行辕门外却多了许多兵士守卫,显然是准备防患于未然。再来到平北公府,也见到许多守护的官兵,不仅郢城的护军倾巢出动,还借调了岑家军的人马来。黑压压的铠甲,映着煞白的灯笼和招魂幡,别有肃杀之气。
因为今日乃是头七,按例亲友都要来拜祭,所以郢城的大小官员都来了,岑家军中能抽得开身的也一个不少,从清早开始就络绎不绝。无妄的几名弟子们本来就在府里照看岑广,就顺便担当了做法事一职。因曹非攻并无子嗣,灵前只有他夫人张氏在烧纸。这一个单薄的女子在满堂官员之中显得甚为楚楚可怜。
玉旈云的来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她病倒的消息当然是传遍了整个郢城了。不过今日她出现在此处,她康复的消息也会很快传遍整个郢城。
她阻止众人向她行礼,径自上前给曹非攻上了一柱香。岑远在轮椅上以亡者兄长的身份向她还了礼。玉旈云就问:“平北公还好么?我听说他的病情有了起色?”
岑远点点头:“托王爷的鸿福,叔父前两天清醒过来。只不过身子还虚弱,亦不能说话。非攻表弟的事,下官也没敢告诉他,怕他……”
“不说是对的。”玉旈云道,“你且继续忙,我去后面看看平北公。”
“叔父没在先前的住处了。”岑远道,一边吩咐下人给玉旈云带路,一边解释——毕竟家中有丧事,怕阴气冲撞了病人,加上之前火灾,烧毁了好些房舍,他已经把岑广安排到了南院——实际上,为了方便守卫,府里上下都迁居南院,包括曹非攻的遗孀。
玉旈云点点头,跟着那下人离开灵堂。
到了南院,陡然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上一次来到平北公府,是曹非攻引路,虽然没有明着哭穷,但也讲到岑广如何节俭,府邸中用不着的房屋都空置,必须要用的,则极尽简朴,玉旈云看来,说是两袖清风,不如说是家徒四壁。但如今这南院却光鲜亮丽,不仅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就连窗前墙边的花木也修剪过。房门口挂着簇新的棉帘,新糊的窗纸雪白,上面还贴着精美的窗花。最不同的是,上次来到岑广在住处,药味扑鼻,熏得人头昏眼花。而南院这里却在大冬天里散发出淡淡茉莉的幽香。玉旈云和乌昙不由对视一眼,交换心中的惊讶之意。
“王爷——”岑广的夫人王氏在一位绝色佳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迎了出来——这佳人正是岑远的夫人郭氏了。她后面还跟着四位青衣丫鬟和两名中年仆妇,虽然不及她美艳,但也姿容端庄。玉旈云见多了西京皇宫的宫女,容貌气质也不过如此而已。“王爷万福金安。”郭氏盈盈下拜,“妾身听说王爷近来操劳过度,抱恙在身,实在未想到您会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岑老夫人,岑少夫人。”玉旈云简单招呼,“府里在办丧事,又有病人,不必拘泥繁文缛节。我来拜祭曹大人,也探望平北公。”
王氏擦了擦眼角:“王爷费心了。实在想不到我岑家竟然遭此横祸……非攻那孩子才二十七岁……也没有留下子嗣……他们曹家就这么……唉……也可怜了他媳妇……起初那几天,整个人都傻了,话也不会说……多亏了庭轩……”
“庭轩”应该就是郭氏的闺名了。她淡淡笑了笑,道:“婶娘何必说这些,我是岑家的媳妇,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天气冷,请王爷入内奉茶吧。”即袅袅婷婷将玉旈云和乌昙引到厅堂之中。
玉旈云看这厅堂的布置和依阕关岑远的府邸如出一辙——听王氏方才的意思,应该是曹非攻死后张氏大受打击无力操持家务,平北公府一应事务便交给了郭庭轩打理。她带来了自家的丫鬟仆妇——应该另有小厮、杂役等,将南院这边按照依阕关守备使府邸打扫整治。现在一切井井有条,连岑广的病情都有了起色,王氏因而对这个曾经不太满意的侄媳妇刮目相看。
“茶就不必了。”玉旈云道,“我只想见见平北公他老人家。”
“妾身听说王爷来到,晓得您必定要去看望叔父,所以让下人先去帮他老人家擦身更衣了。”郭庭轩道,“王爷稍坐片刻,待下人们张罗好了,便请您过去。”说罢,还是让丫鬟端上茶点来。
茶杯中是红、黄、粉、白四色花苞儿,茶水金黄,仿佛蜂蜜之色。而点心也都做成各式花朵模样,千姿百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开了贵妇的首饰匣子,哪里看得出是入口之物。
这郭庭轩出身皇宫,果然是错不了的,玉旈云想,这些茶点比之西京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不论她本身是贵妃还是宫女,她的厨子至少是前朝御厨了。想到这里,免不了又瞥了郭庭轩一眼,也再打量了那些丫鬟仆妇一圈。只是除了郭庭轩淡然微笑,那些女仆都垂着头,看不出所以然来。玉旈云也不好显得太过傲慢,毕竟王氏还陪坐在侧,就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赞道:“好茶——是什么个名堂?”
“名字俗气,叫做‘四季花开’,让王爷见笑了。”郭庭轩道,“是冬之红梅,春之粉桃,夏之白莲,秋之金菊。”
“有趣,有趣。”玉旈云点头,“乌昙,你也尝尝。”
乌昙素没有见过这么雅致的茶点,只端起来就已经闻到馨香扑鼻,再饮一口更是齿颊留香。不知不觉将整杯都喝下肚去。丫鬟就浅笑着给他添茶。一连添了三次。郭庭轩都忍不住笑道:“看来这位军爷很喜欢四季花开呢!”
也就是乌昙喝了三杯茶的功夫,外面有个丫鬟来报,说平北公更衣已毕。王氏和郭庭轩就亲自陪着玉旈云上对面房去。
这病房的感觉自然也和上次有了天渊之别,除了闻不到浓重的药味,光线也不似上次昏暗。窗明几净,和寻常房间无甚不同。床上的岑广虽然仍是闭着双眼,但面色果然好了许多,像是的寻常睡着了的人。
“这看来都是无妄大师的功劳了?”玉旈云笑问,“大师回到铁山寺去了?”
“因为他师兄忽然圆寂,有些庙里的事务需要处理。”郭庭轩回答,“铁山寺自上代住持圆寂之后,并未确立住持人选,一直是无念与无妄两位大师共同主持大小事务。如今无念大师西去,重担便落在无妄大师一人肩上——偏偏近来还出了陨星雨这样的大灾异……妾身多嘴了。”
玉旈云笑笑,走近了看看岑广,又问:“那无妄大师回去铁山寺,平北公的病情……就不怕有反复?”
“叔父的病情自从找到了九叶雪莲,就一直在好转。”郭庭轩道,“现在大夫们也只是负责煎药,时时留意脉象。其实无妄大师走之前,一直都是在王爷的行辕里。待到王爷的病情稳定了,他才敢回去铁山寺呢。”
“原来是本王耽误了他。”玉旈云不冷不热。
“无妄大师毕生钻研医术,治病救人的事,怎么算是耽误呢?”郭庭轩道,“王爷如今既已痊愈,待日后叔父恢复健康,无妄大师便可以安心在铁山寺念佛。算起来,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佛祖也是明白的。”
“我是说他既然医术高明,说不定早些回去能将无念大师也从极乐世界拉回来。”玉旈云道,“在本王这种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上浪费了时间,真是罪过。”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郭庭轩道,“妾身听说无念大师预言自己会在陨星雨时圆寂,只怕当时有再多的名医,也难以阻止。再说,大师去的去西方极乐世界,从此脱离人间种种悲苦,吾等俗人何必唏嘘?”
“哈哈哈哈!”玉旈云大笑,“听岑少夫人这样说,本王可真是个俗人了——咱们也不要在这里打扰平北公了。看到他逐渐康复,本王也放了心,该告辞了。”说着,退出了病室来,又问:“曹大人是明日出殡吗?他的死因可查明白了?本王记得当日与他同时遭遇刺客,他受伤不轻,但应该不致命。”
“这个……妾身就不知道了。”郭庭轩道,“妾身之听说刺客是前朝逆贼复兴会……”她顿了顿,有些委屈地看看玉旈云:“王爷,妾身也是前朝遗民,但旧事早已烟消云散。西疆百姓,只想安居乐业,无人愿意再经历战乱。这些痴心妄想的反贼,如此逆天而行,正是人认得而诛之。王爷调动兵马剿灭反贼,实乃深得民心之事。不过……吾等遗民多少有些提心吊胆,就怕杀戒一开,遗民们受到牵连,无辜丧命。”
“岑少夫人可以放心,本王自有分寸。”玉旈云道,“再说,此事交予岑家军和地方官府负责——本王来西疆只不过是打猎的。我要开杀戒也是对那些熊啊鹿啊,怎么会针对前朝遗民呢?”
郭庭轩怔了怔:“王爷来打猎……打算……去何处?”
“西疆如此广袤,自有本王的去处。”玉旈云看不顺眼这女子从容的模样,终于令对方露出惊讶之色,心中窃喜,“我在郢城也玩够了,又见平北公他老人家逐渐康复,便可以放心往旁的地方游玩去了。”
“西疆的确有许多好去处。”郭庭轩又恢复了自如的态度,“王爷路途上若有何需要,不妨先交代下来,妾身毕竟是西疆人,可以让人先准备着。”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玉旈云说着,举步往南院外走。但这时看见门外一条白色的身影,正式曹非攻的遗孀张氏。“王……王爷……”张氏结结巴巴,“妾身……妾身有事……有事禀报。”
“妹妹——”郭庭轩疾步上前搀住她,“你不在灵堂,跑来这里做什么?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内亲王说?”
“一定是生死攸关之事了。”玉旈云道,“曹夫人请讲。”
“请……请王爷随妾身……随妾身来一下……”张氏战战兢兢。
“妹妹——”郭庭轩似乎是要责备张氏不懂规矩。但玉旈云已经伸手示意张氏在前面带路,又说了句:“两位岑夫人请留步。”就带着乌昙跟随张氏而去。
一路上张氏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穿过南院之外好些萧索破败的房舍,回到了最初玉旈云拜访过的岑家人居住之院落。因为临近岑广旧日养病之所,留下了火灾的痕迹。张氏走到东厢房门口,小声道:“这是……先夫与妾身从前的住处。妾身这几天都在整理他的遗物……”
“节哀顺变。”玉旈云安慰。
张氏摇摇头,声音哽咽:“妾身发现了一些东西……思量再三还是……还是决定给王爷过目……”她推开房门。
玉旈云欲跟上,但警觉的乌昙抢先跨了进去,确定房内除了张氏别无一人,才给玉旈云让开一条道。
只见房内大部分家具还在——想是郭庭轩主持布置南院的时候瞧不上这些用物。主人的细软已经都整理进了箱笼。还有些书籍、笔记、书信之类捆成一扎一扎放在桌上,不知是打算在曹非攻的灵前焚化,还是张氏准备留作纪念。如此昏暗的光线,如此惨淡的景象,玉旈云忽然心神一恍: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曾有过如此的经历,走进一间书房,满架的书都被收拾起来,手札笔记则更是严严地收藏好——唉?不可能!她绝不可能见过这一幕!摇了摇头,把这奇怪的念想抛开一边了。
张氏从桌上拿起一只匣子呈给玉旈云。乌昙接过来,又打开,见里面只有几张纸,还有数枚图章。“这是何物?”玉旈云问张氏。
“先夫的文房四宝一向都是妾身收拾的,所以他的官印闲章妾身都见过。”张氏回答,“这几枚是前两天在书架下面发现的,以前从未见过。所以妾身就看了看图章上是什么……原来……原来是复兴会。”
复兴会?玉旈云惊了惊,将图章拿起来,凑到窗边亮敞处看,果然都有大雁标记,有的刻了“复兴”二字,有的则只是大雁飞天的图案而已。再看那匣子中的几张纸,画的是刀枪剑戟等兵器,形状结构画得十分粗略,似乎只求大概,但刀剑吞口处复兴会大雁标志却画得详尽——看起来像是交给工匠的图样,指示他们要在何处镌刻花纹一般。
“妾身想,这大概是先夫追查复兴会反贼的时候留下。”张氏神情悲苦,“只可惜……他尚未替朝廷除害,就已经遭了毒手……”
什么追查反贼!玉旈云和乌昙俱想:这大概是曹非攻为了使人假扮复兴会而绘制的图样。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自己死于非命。心里虽这样想,口头仍安慰张氏:“曹大人无辜枉死,本王一定剿灭反贼,替他报仇雪恨。”
张氏大约这几日已经哭干了眼泪,不停用袖子拭眼,却再无泪水:“多谢王爷做主……其实,还有一样东西妾身要交给王爷……”她说着,从一扎书下面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在手中捏了一阵,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交给玉旈云。
到底是什么东西?玉旈云心中万分好奇。翻开来看,见里面写的是些人名而已。大部分闻所未闻,不过好些都标注着某某人引荐,也有些标注着某月某日见过,或者某月某日做了某某事——亦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帮谁刻了诗集,帮谁觅了西席,甚至还有帮人做媒之类。看来是曹非攻记录私人往来的笔记。玉旈云晓得,有不少官员都有习惯,这样给了别人什么恩惠,或者欠了别人什么人情,一目了然。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和翼王手里那本记录旁人把柄以供敲诈勒索之用的账簿大大不同。
“这本札记有何不妥吗?”玉旈云问张氏。
“请王爷看最末那三页。”张氏边说,便低着头上来帮玉旈云翻。玉旈云仍是看不出玄妙之处,直到最后一页,见到张材毅的名字——有七八个人都是张材毅引荐的,包括王明达——旁边注明是郢城府捕头,应该就是乌昙和大口鱼所见到的那个将假刺客灭口的“王捕头”了——如此看来,这竟然是曹非攻的同党名册?玉旈云心中惊喜,面上却不表露,反而显出万分疑惑的样子:“这……这些人有何奇特之处吗?”
“这个叫做赵胜泰的人,妾身是认识的。”张氏指着其中一人道,“他是个泼皮无赖。本是甘州人。先夫在甘州时,此人已经四处闹事,进出衙门乃是家常便饭。还有这个张天养,是甘州的盗匪,妾身记得那时衙门悬红一百两捉拿他归案。这个李大可,还有这个钱老三,也都是甘州人士,时常打架闹事,还纠集起一个猛虎帮,为害一方。是先夫将他们缉拿,又责令地方官员判他们苦役之行……可是……可是他们好像都来了郢城。”
“此话怎讲?”玉旈云皱眉。
张氏咬了咬嘴唇:“赵胜泰虽然时常在外面闹事,却十分孝顺家中老母。当日他又一次被衙门缉拿,先夫说他犯案累累,应该判以流徙之刑。赵老太听到消息,不顾三伏酷暑,在衙门外长跪求情。妾身见她中暑晕倒,将她带回家中,又替她央求先夫。结果,妾身被先夫训斥了一通,说妇道人家不该插手衙门的公务。后来妾身只好给了赵老太一些银两,希望她没了儿子也不至于饿死。”张氏顿了顿,神色变得十分复杂,再次用袖子擦了眼角才继续道:“先夫遇害的那一天,赵老太忽然来府里找妾身。妾身十分吃惊——没想到她也来到了郢城。当时赵老太十分惊慌,说有人见到赵胜泰被吊在衙门口,说是刺杀王爷的刺客。赵老太说,赵胜泰再怎么不争气,也绝不敢做谋反之事,必定是被人冤枉了,求妾身帮他申冤。妾身只觉得奇怪万分,答应等先夫回来,就帮她打听……谁知……谁知那天先夫就被反贼所杀。”
“曹夫人的意思是,刺杀本王的不是反贼,是这个甘州泼皮?”玉旈云感觉曹非攻所布下的迷网就快被解开了。
“这赵胜泰并非馘国人,怎么可能是复兴会反贼呢?”张氏道,“赵老太跟妾身说,当日是先夫可怜她年老体弱无人扶持,才特准赵胜泰在原籍以苦力服刑赎罪。后来又给赵胜泰改过自新的机会,来郢城谋生,他……他……”这一次张氏真是下定决心,一咬牙,道:“赵胜泰他……他告诉他母亲,他在来郢城是……是给先夫办差事的。”
“什么?”玉旈云拍案断喝,吓得张氏瞬间僵化。“曹夫人,照你这么说,赵胜泰是给曹大人办差的,当他是刺客,那是冤枉了他?但他刺杀本王,被本王亲手缉拿。难道本王瞎眼了吗?”
“不……不……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张氏吓得瑟瑟发抖。
“那是什么意思?”玉旈云逼问,“难道是曹大人收买泼皮假扮复兴会刺杀本王?你可知道刺杀议政亲王等同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妾身……妾身也不知道……”张氏终于又哭了出来,身子瘫软,跌坐在地,“妾身听了赵老太的话已经没了主意……先夫又……又死于非命……妾身……妾身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尤其后来又见到这本手札……见到赵胜泰的名字……”她说不下去了。
玉旈云才放缓了语气:“曹夫人不要惊慌,方才是本王失态了。不管此事真相如何,都与你无关。你将这本名册交给我,又跟我说了赵胜泰的事,足见你对朝廷忠心耿耿,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本王向你承诺,日后无论查出真相如何,都不会牵连你的族人。”
“多谢王爷……”张氏抽泣,“不过王爷……先夫……先夫他绝不可能谋逆……”
“本王知道了。”玉旈云道,“我会查清楚的——那个赵老太——你可知如何找她么?”
张氏点点头,跟玉旈云说了城北的一个住处,玉旈云记下了,搀她起身:“今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过。也是为了夫人的安全。夫人好生保重,明日出殡,还有好些事要操劳。”张氏哽咽着谢过,才送玉旈云出来。
不远的地方,郭庭轩和丫鬟仆妇还是跟来了,正等着。唯玉旈云表示不再逗留,由着他们送出来,和乌昙跨马而去。
“王爷现在是要去找赵胜泰的母亲吗?”乌昙问。
玉旈云点点头:“找到这个赵老太就能揭穿曹非攻的嘴脸。我想岑远也很想找到她。说不定他那个能干的夫人已经向他报告赵老太的事了。”
“啊!”乌昙一怔,“我方才没有留意……不知外面有没有人偷听……”这样说着,他一方面感到自责,另一方面又有些奇怪:他在风口浪尖上打滚已经好多年了,几时会“不留意”?哪怕心思在旁的事上,总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郭庭轩和丫鬟们明明已经等候在门外,他却不晓得她们是何时来的——难不成这些女子个个都身怀绝技?可怎么看也不像……
“咱们得抢在岑远之前找到赵老太。”玉旈云催马向前。
“曹非攻已经死了,再去揭穿他,还有什么意思?”乌昙不解。
“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意思,但是对于岑远来说,却是个的机会。”玉旈云回答,“虽然现在他已经是平北公爵位唯一的继承人,但之前有好些支持曹非攻的——譬如岑家军的人,心里都不服他,还颇为曹非攻感到惋惜。若揭穿曹非攻的真面目,等于斥责其支持者有眼无珠,此后,谁还敢再怀念曹非攻,或者拿曹非攻来和岑远做比较?”
“我明白了!”乌昙道,“曹非攻只是‘身败’,岑远还要让他‘名裂’。对个死人都要落井下石,岑远也够狠毒。”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狠毒怎么行?”玉旈云笑道,“咱们只怕得比他更狠毒,才能斗得过他。”
乌昙哈哈大笑:“比凶斗狠,天下间好像只有你我可以较量一番,哪儿有他岑远的份?”
“好大的口气!”玉旈云也笑,“我倒想看看你如何比他更狠毒。”
乌昙愣了愣:他只是随口一说,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玉旈云见她语塞,笑着伸过马鞭来在他身上轻轻打了一下:“你最多就是凶狠,那个‘毒’字却沾不上边儿。虽然是一个打打杀杀的海盗头目,骨子里却和梦泉一样,是个烂好人。这话若是我问郭先生,他恐怕说不如直接杀了平北公嫁祸岑远,既除眼中钉又轻松拿下岑家军,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你想得到这些吗?你做得出这些吗?”
乌昙脑中瞬间闪过师父责备的神情。从小到大,虽然况师父不曾教导他忠义仁孝的大道理,但是非黑白他还分得清楚。他也不是没有违逆过师父的意思。但玉旈云现在说的这些,他自问还做不出来。只是嘴上不认输:“有什么做不出的?你下命令,我便去做。”
“当真?”玉旈云盯着他,随后又笑道,“你做得出,我却下不了这样的命令。”
“那是你不够狠毒了!”乌昙终于找到了在这场斗嘴中反击的机会。
“非也,非也。”玉旈云道,“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岑远就是杀害曹非攻的元凶。当日府衙里的复兴会逆贼,无论真假,应该都是岑远的同党,否则怎么曹非攻一死,岑远便来,岑远一来,乱党都销声匿迹?不仅如此,便是铁山寺也应该是个贼窝。不然怎么刚好岑远会在陨星雨那一夜来到郢城?必定是那个无念和尚算准了日子,让岑远实施计划。”
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乌昙想,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一切可能只是巧合。没有真凭实据,怎么能治岑远的罪?
“岑远娶了个馘国贵妃,暗地里勾结复兴会,行刺议政王,毒害叔父,残杀手足,罪大恶极!”玉旈云道,“这些罪名,他死十次也不够。”
“可是……”乌昙迷惑了,“行刺你的是曹非攻找来的假刺客……”
“死无对证。”玉旈云冷笑,“只要把活着的也控制住,不让岑远利用,谁能说那些刺客是假的,是曹非攻找来的?难道张氏夫人会说出来?难道张材毅和他的手下会自掘坟墓?”
“所以你才要抢先找到赵老太?”乌昙明白了。
玉旈云点点头:“最好把其余的假刺客也都找出来。只不过我们光有名册,并不知道谁是假刺客,也不知道哪些死了,哪些还活着,又不能去问张材毅……”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片刻,才笑道:“曹非攻可真是个人才,找些囚犯来给他卖命。朝廷养兵,要花多少银子,囚犯只需要些小恩小惠而已。倘若我也能招募一批亡命之徒做前锋,大概会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吧?”
“哪里有那么多亡命之徒?”乌昙道,“你是要去樾国全国的牢房里招募吗?”
“那倒不必。”玉旈云道,“西北边境本来就是我国流放囚犯之地。让他们选择一直在严寒之地做苦役,还是从军一战建功立业,多数应该选择后者吧?说起来,楚国也有许多囚犯流放在雪雍关附近,如果这群人能为我所用,就好像放了一群饿狼进楚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囚犯凶恶,让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扰乱敌军肯定游刃有余。但是打了胜仗之后要如何?”乌昙挠头,“难道还给他们加官进爵?”
“就算是兵部下辖的兵队,也不是每个人打了胜仗都会加官进爵。”玉旈云道,“这些囚犯若是建立奇功,自然有一两个可以得到封赏。其他的嘛,则要看看他们的表现,如果还是只懂得打家劫舍……嘿嘿……”玉旈云抬手指自己颈间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我大樾国兵士,绝不扰民。将他们军法处置,合情合理,我也不心疼——反正不是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士兵。”
“这……用完即弃……好像……有点背信弃义?”乌昙惊愕。
“和大奸大恶之徒还说什么信义?”玉旈云道,“你和蓬莱国、伽倻国的人也讲信义吗?倘若你联合伽倻人去打蓬莱人,之后会和伽倻人讲信义?”
“我和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
昙道,“我可不屑联合伽倻人去打蓬莱人。”
“我和楚人之间也只有你死我活。”玉旈云道,“且不说这个了。用囚犯来打仗,我就随口说说而已。真要这么做,必然有许多要考虑的。有一点儿不周全,就给自己找麻烦——你看现在这个赵老太就成了让曹非攻身败名裂的关键。”
乌昙听她语气变化,觉得自己好像是扫了她的兴,哈哈笑道:“其实,我海龙帮一众盗匪,若是被官府捉到,还不是沦为阶下囚?如今我们都追随王爷,可见用囚犯打仗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计较起来,咱们海龙帮横行海上杀人越货,官府却一直抓不到咱们,咱们可比普通囚犯更加凶恶呢!”
“哈哈哈哈!”玉旈云大笑,“你这烂好人不必设法逗我开心。用囚犯打仗,我真的只不过是突发奇想罢了。也就只能跟你说说。要是和梦泉说,只怕他以为我当真要用此手段,会大大的生气吧?虽然你们都是烂好人,还毕竟还有不同。”
只能跟你说……毕竟还有不同……乌昙玩味着这几句话,不由心襟荡漾——她是什么意思呢?将自己如此和石梦泉比较,莫非是他已经在玉旈云的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吗?
一时痴迷,忘记催马,落在了玉旈云的后面。他们正经过旧时馘国皇宫附近,没有百姓在此居住,也没有商家于此经营,隆冬的街道空无一人。玉旈云策马在前,挺秀的身影让人着迷。
他的这份思慕是无望的吗?从东海来到西疆,也算是追随着她从海角到了天涯,就没有可能真的得到她吗?光是这样远远看着,有什么意义?咫尺天涯的感觉让人发狂!
心中不知何处迸出一个火花,随即将他全身都燃烧了起来。他好像着了魔一样,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只有前方策马奔跑的身影。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得到她!无论用什么手段,就是想要得到她。
明明知道这个念头是错的。可不知怎么,他完全不想去思考。四肢百骸力量澎湃,若不能实现这个愿望,他恐怕自己会炸裂成无数碎片。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非要得到不可!
癫狂的欲望支配他的身体。忽然从马上一跃而起,飞纵一箭之地,将玉旈云抱起。
“你……你做什么?”玉旈云大惊。
乌昙却不回答,只是紧紧将她抱住,又四下里望望,即向馘国皇宫的方向奔去。
“有刺客吗?”玉旈云问,但见乌昙双目通红,像是要找人拼命一般,且呼吸粗重,烫着自己的脸颊,她开始感到害怕:“你……你疯了?中邪了吗?要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我?”
乌昙却是不放。反而抱得更紧。让玉旈云觉得骨头都快被捏碎,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愤怒惊慌又无助的样子格外使人心动——乌昙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翼王的画舫上,当时玉旈云被翼王胁迫,也是这般又气又急的模样——嘴唇咬破了,一丝血红,让人心驰神往——如果不是他出手破坏,翼王已经攫取了这诱人的双唇吧?
当日是他带走了她。如果没有把她送回来就好了!
欲望再也按奈不住,他几乎粗暴地环抱住玉旈云的头颈,将她拉向自己。不过这时候,忽然感到肋下一疼。低头看,竟有一把匕首插在自己肋间。他一惊,放松了掌握,玉旈云便利用这机会猛力一推,挣脱了出来。不过,这点儿小伤还阻止不了乌昙。玉旈云甚至还没跑出一步,就已经又被他抓住了胳膊。
他的力气极大,似乎是折断玉旈云的手臂也在所不惜。玉旈云确定他真是疯了。偏偏这旧皇宫附近人烟稀少,连个呼救的人也没有。她被拽得脚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结冰了路面上。乌昙也跟着摔倒了。但立刻翻身将她压住。两人便在这冷硬得路上纠缠,也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忽然身下一空,向下坠落。接着听到“喀嚓咔嚓”的碎裂声,刺骨的冰水将他们淹没——原来是跌进皇宫外面的护城河里了。
先时,乌昙还是不放松。抱着玉旈云一起向下坠。玉旈云挣扎不断,就快要窒息了,忽然感到乌昙松开了自己,就拼命向上泅游。在这西疆严寒的冬季,河水常常冰封尺余厚。常人若是想从水下击穿冰层,即使手持铁锤也不可能,何况赤手空拳有几乎筋疲力尽的玉旈云。她勉力支持着,摸索了好久,才找到当时落水之处的冰窟窿,用尽全身力气爬上河岸。惊恐与寒冷让她几乎无法动弹。所以,当她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乌昙击穿冰面蹿水而出,她心中几近绝望:莫非今日要被这疯子害死?
明知敌不过,她还是用冻僵的手去拔剑。可是下一刻,却见乌昙倒在河岸上,像个死人一般,不动弹了。
她不敢靠过去看。一方面是害怕乌昙发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完全没有力气。寒气已经侵入她的骨头里,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
好在这个时候,巡逻旧皇宫的士兵发现了他们。“是内亲王?”当值小校万分惊讶,“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我……我遇到复兴会反贼的袭击。”玉旈云撒谎。让他们把自己扶到皇宫侧门处,远远离开了乌昙,才道:“我的常随受了伤,你们看看。”
“是。”那些士兵跑去,七手八脚将乌昙拖到桥上,左查右看,他都不动弹。玉旈云远远望着,疑心他是不是死了。但士兵回报说,他只是肋下受伤,并不严重,应该是跌进河里,灌了太多冰水,就晕过去了。
玉旈云心有余悸,不愿靠近:“既然受了伤,就不要搬动。你们去找大夫来给他瞧瞧。”
士兵们不敢怠慢,马上照办。同时也把玉旈云请到宫内原先当值禁军的营房,找了干净的衣服给她替换,又奉上姜汤来。她身上的血液才仿佛又重新开始流动了。
乌昙为何会突然发狂?她想不明白。听说南蛮有“蛊术”,江湖传闻也时常提到让人中邪的法子,可她素未亲见,也不相信。以今日看来,莫非乌昙是中了什么邪术么?还以为带着这样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在身边就万无一失,却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她看看手臂上深深的瘀痕:倘若真是邪术,又是如何施展的?
这问题让她感到可笑——真有那种拔你几根头发就施下咒语,或者弄个写了生辰八字稻草人就能让人发狂,她从何追查?更无从防备!今日能让乌昙发狂,明日岂不是也能让她失去常性?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又一动:据乌昙所说,从岑家军大营回郢城的路上,她曾经滔滔不绝说起各种西疆典故,还策马狂奔,她自己却毫无印象。后来听无妄的说法,应该是一夜之间吃了太多的救命药丸,就神智失常了。乌昙会不会也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可前思后想,乌昙在平北公府只是喝了郭庭轩的茶而已,并且她自己也喝了,却平安无事。无非乌昙多喝了三杯——三杯花茶就能让他发狂?他不是内功深厚,中了剧毒都还能和敌人搏斗吗?花茶真的有毒,也不能把他怎样吧?思路又断了。
她更衣休息的这当儿,士兵们已经把大夫请了来。诊治完毕,跟她回话,说乌昙的伤势并无大碍,不过可能是和刺客搏斗时用尽了力气,又在冰水中遇溺,一时发起了高烧来,昏迷不醒。但相信只要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那便好。”玉旈云道,怕自己的谎话不够圆,故意切齿抱怨:“这些复兴会的刺客真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是,是……”那些士兵因为连刺客也影子也没见到,生怕被问个失职的罪名,都低着头。只有当值小校低声问:“王爷是要回行辕去吗?张大人来了,准备护送王爷回去。”
张材毅?玉旈云一愣,是了,看守前朝皇宫也是他的职责之一,这里的兵士都是郢城府辖下。出了复兴会行刺的事,自然会报告给他知道。自己是决不能让他护送着去找赵老太的。何况,她已经在此处耽搁了一两个时辰,赵老太说不定已经被岑远捷足先登。可恶!她心中暗骂。好在赵老太也不算是关键人物。曹非攻真的身败名裂,她也没什么损失。因道:“本王正是要回行辕去——张大人,劳烦你了!”
张材毅听到此话,才敢进来。少不得又告罪一番。“下官加派了数倍人手,谁知反贼还是找到了袭击王爷的机会。下官实在无能。”
“是本王自己疏忽大意。”玉旈云道,“今日去拜祭了曹大人,本想在城里随便逛逛纾解心中郁闷,就只带了一名护卫。”说到曹非攻,她故意看了张材毅一眼——这位府尹大人比之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应该正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反贼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也难怪王爷会大意。”张材毅道,“下官方才听到消息,便立刻先带了衙门的三十名官差赶来,为免手下们功夫微末,不是反贼的对手,也让人去借调在城中担任护卫的岑家军兵士了。王爷可少待片刻,待他们来了再上路,才万无一失。”
“也好。”玉旈云点点头,反正现在也没有赶着要去的地方了。
士兵们又按照那大夫的方子给玉旈云捧了压惊和驱寒的汤药来。闲聊之下,才知道这大夫竟然也是前朝御医。“小人不敢吹牛,”他道,“虽然没有给皇上……那个废帝诊过脉,但是贵妃娘娘倒是看过不少。”
玉旈云就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天璋宫淳妃是个绝世美女,可是真的么?”
“淳妃娘娘的确是人间绝色。”那大夫道,“小人只见过她一次……不……她在生的时候小人见过她一次……她往生之后,小人见过她的遗体。”
“淳妃死了?”玉旈云惊讶。
“淳妃娘娘是当日城破之时在宫中殉节的几位娘娘之一。”那大夫回答,“不过当时兵荒马乱,到了平北公率领兵队来接手皇宫,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小人奉命处理御药房的药品,也时常被叫去各个宫房处理尸首。淳妃的遗体在天璋宫被发现,人已经死了两个月,早都面目全非。不过因为她从前曾经摔断过小腿,所以从那骨头上小人就辨认出是淳妃娘娘了。后来宫中所有的尸首都焚化了。可怜淳妃娘娘绝世姿容,连灰烬找不着。”
淳妃死了,那郭庭轩是谁?玉旈云想,罢了,是谁都不重要。只要阻碍自己,就要除掉。
这样又等了半个时辰,报说护卫的兵队已经到了。张材毅便来请玉旈云上车,又使人把昏迷不醒的乌昙搬上另外一辆车。正要吩咐启程,却见长街上又出现了另外一队人马——看服色,也是最近奉命保卫郢城治安的岑家军,只是前面带领的并非骑马的将校,而是一辆车。驶到近前,便有人将岑远连人带轮椅搬了下来,一径推到玉旈云的车前:“王爷,听说您遭遇刺客?岑家军护卫不周,让您受惊了!”
“岑守备使,你的消息也很灵通嘛!”玉旈云掀开车帘。
“岑家军守卫郢城也追查乱党,张大人借调人马,下官自然就知道了。”岑远回答,“下官来迟一步,望王爷赎罪。”
“你忙着张罗丧事,本不需来。”玉旈云道,“反正有张大人在此……”
“王爷——”岑远竟然不顾尊卑打断了玉旈云的话,“就是因为张大人在此,下官才不得不赶来。”
“此话何解?”玉旈云看看张材毅。张材毅也露出怒色:“岑大人难道是瞧不起我一介文官,认定在下不能保护王爷吗?”
“非也,非也。”岑远道,“只是方才收到消息,有人揭发张大人是复兴会同党。”
“谁这样含血喷人?”张材毅大怒。
“张大人没看见吗?”岑远道,“有人把揭帖贴得满城都是,连平北公府门口都贴了,可能你的衙门口也贴了呢!”
“这……这……这纯属无稽之谈!”张材毅气得浑身发抖,“王爷切不可听信谣言。”www..cc
“王爷!”岑远将轮椅摇前几步,将一张揭帖递给玉旈云,又道,“我初初见到,也不相信,还使人去府衙找张大人。谁知张大人已经出来了。不过衙门口跪着一个老妇人,说要为她的儿子申冤——赵胜泰,据说被张大人栽上反贼刺客的罪名害死了。”
赵老太!玉旈云一愕——岑远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什……什么赵胜泰?”张材毅高声驳斥,但他的面色已经变了。
“张大人回去衙门就知道了。”岑远道,“不过王爷——张大人现在有谋逆的嫌疑,还能回衙门审案吗?”
玉旈云咬咬嘴唇:“审!谁栽赃谁也不知道呢,怎么不能审?走,本王也去听审!”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觉得自己真是勤快……作者觉得这一张的内容如果让石梦泉看到他会杀了作者……然而作者可以说自己是石粉吗?顺便……作者隔壁邻居养了一只拉布拉多名字叫做石头……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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