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营的黎明犹如黑夜。尤其在陨星消失之后,将残的灯火照着兵士们惶惑的脸庞,一个个满腹的疑问,想要议论,想要询问,却不敢出声。这种惊惶被压抑仿佛随时要爆发的气氛,使得四围显得更加黑暗了。乌昙、小莫随着玉旈云登上阅兵台时,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暗想:玉旈云要如何安抚这样一大群人?说错一个字,传递一个错误的眼神,只怕就会适得其反。那便不可收拾了。
玉旈云自己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踏前时,又停了停,对乌昙低声道:“那药呢?”乌昙一愣,不及回答,玉旈云已经向他伸出了手:“拿来,我可不想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意外。”乌昙无法,只有把瓶子递过去。玉旈云倒出一枚药丸,接着又倒出一枚来,将两枚一齐放入口中,才把药瓶抛还给乌昙。不给其关切的机会,大步走去阅兵台的最前端了。
武将们都是按照品级站立的。乌昙和小莫只能远远看着玉旈云的背影。凛冽的寒风中,她的披风飞舞,与火把的光辉相映,也好像一团火。
她就是在燃烧她自己的性命啊!乌昙握紧双拳。
“乌帮主是没听过王爷给兵士们训话吧?”小莫道,“你大可不必担心。王爷虽然没有某些文士那舌灿莲花的本领,但是她三言两语,便能让全军上下抛却生死,勇往直前。当年在落雁谷,原本我军毫无胜算,她却能激励士兵破釜沉舟,将楚军杀个落花流水。今日这阵仗,还难不倒她。”
乌昙不答,只是盯着前方的玉旈云。
“将士们!”玉旈云开始训示了。下面鸦雀无声。“我与诸位一别经年,心中甚是挂念——又或者说,甚为过意不去。自征服馘国以来,诸位便一直戍守西疆,不得回归家园。你们有些与妻儿老小分离,有些则将家人也接来此苦寒之地,我却在西京锦衣玉食——这怎不让我汗颜!”
这是在说什么呢?士兵中那疑惑的气氛更浓重了。
“不过,我想诸位多少也都有听过关于我的传闻。”玉旈云接下去道,“我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如此一人,怎能忘记楚军所带给我等的耻辱?无论是当年岑老将军攻凉城而不破,还是后来我与诸位在落雁谷让他们侥幸逃脱,抑或是大青河之战以讲和收场,这岂是我大樾国雄师所能接受之事?不瞒各位,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找楚人再决胜负,为我大樾国皇帝扫平天下,建立千秋霸业。也让诸位在有生之年得享太平盛世,身后亦名垂青史,成为后世男儿效法之榜样。”
士兵队伍中先是沉默,接着就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陈熙山等军官可以看见前排的士兵——面上带着激动的神气,好像被玉旈云的话所激励,恨不得此刻就与河对岸的楚军一战。
这样倒也好!诸将想,就这么把陨星的事给糊弄了过去。不失为一计高招。只是,玉旈云不会想在此宣布要南征楚国吧?出兵的计划,在军官们中说说倒也无妨,毕竟彼此知根知底,绝不会泄露出去。而全营士兵人数众多,还有本地雇佣的杂役。即使岑家军兵士都是忠心耿耿之辈,谁能确保杂役中没有楚国奸细?万一将军机大事传去河对岸,岂不是为南征之路自设障碍?
他们正挠头,玉旈云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找楚人报仇雪恨,来日方长。须知,我樾国将士,除了为皇上开疆辟土,也要为百姓守护家园。方才西北方陨星雨大作,相信诸位也都见到。这陨星雨危害甚大。轻则毁坏房屋,击毙牲畜,重则削山平海,将整座市镇夷为平地。实属百年罕见之巨灾。”
啊呀呀?陈熙山等人直跳脚:怎么又扯回这个话题上来?把陨星雨说得如此可怖,岂不是要让众人更加惊慌?下面的众士兵也是面面相觑,果然露出慌乱之色。但玉旈云仍面色如常,道:“据我看来,这陨星雨危害不下于海啸地动。我樾国兵士历来有抗灾救灾之职责。眼下,本王打算立即挑选五百兵士与我同赴西北,查看灾情,救助百姓。不过,我听闻,诸位各自家乡对此陨星雨有不同传说,有人以为是不祥之兆,想要避而远之。故此,本王并不勉强。若有愿意与本王同去的,请出列上前来。余人子可以留下在此继续驻守。本王绝不怪罪。”
咦?陈熙山等人只觉冷汗涔涔而下:言下之意,岂不就是哪个不与她同去,哪个就是愚昧无知相信乡间传说之辈?陈熙山自己赶紧一步上前,要请缨前往。只是来不及跪下,见阅兵台下已有好些士兵走出了队列,在前排唰唰跪倒:“王爷,卑职等愿去赈灾!”几乎不待他们话音落下,后排又有士兵走上前来:“王爷,卑职等愿追随王爷去赈灾!”须知,郢城郊外的大营驻扎有五千兵士。虽然齐在场上列队,但后方兵士并无法直接听到玉旈云说话。他们每百人有一名传讯者,负责将将领的训示传去后方。这样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地传递下去,后面的士兵自然比前面的同僚迟听到消息。但听到这样一番话,怎不心潮激荡?个个都朝前方涌来。一时间,就好像海中掀起巨浪,一波一波拍打而来。而阅兵台就仿佛一艘船。这汹涌的波涛却不是要将其掀翻,反而是要把船托起来,到浪尖上,以致天空触手可得。
陈熙山可看不下去了。唯恐士兵推挤混乱,酿成事故,一面让众军官大声号令士兵回归原本的阵列,一面自己向玉旈云跪下,道:“王爷,陨星雨究竟发生于何处,尚有待探明。或许路途遥远,王爷大病新愈,不宜在此严寒中长途奔波。再说,我岑家军受命镇守西疆,救灾赈济原是我等职责所在。不该劳动王爷大驾。请让下官等筹备安排,绝不误了赈灾大事。”
“这样……”玉旈云瞥了他一眼,低声笑道:“本王说要安抚兵士,才想出这样一番话。你看还听得过去吧?”
“何止是听得过去……”陈熙山道,“王爷这番话实在高明。比硬说陨星雨是祥瑞高明多了。”这赞许乃是出自真心。他和诸将都知道玉旈云有身先士卒之勇,对于她激励士卒的本领,素来只是耳闻,如今才亲眼看见。
“本王像是个报祥瑞的人吗?”玉旈云道,“由我来说祥瑞,只怕没有人会相信——等平定了西疆的乱局,拿下楚国,且看看谁素来喜欢报祥瑞,就让他去报一个。”
“是……”陈熙山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无论是报祥瑞还是报灾异,在她眼中都是无能可笑之辈。想起方才初见陨星雨,自己和诸位同袍惊慌失措,真是万分汗颜!
玉旈云笑了笑,遥望东方,一片黑暗之中已隐隐露出曙色:无论郢城那边几路人马各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曹非攻的死讯都快传出城来了吧?为免岑家军听到这个消息又生变故,自己需要更牢地掌握兵权才行。即再次转向阅兵台下的士兵们,高声道:“诸位——你们的报国之心,我已见到。我大樾国有如此忠心勇武之师,实乃社稷之幸。不过,我虽曾与诸位并肩作战,却毕竟不是你们的主帅——论到我眼下的官衔,其实是领侍卫内大臣,只能号令禁军而已。方才那样呼召诸位随我去赈灾,实在有违规制。所以赈灾究竟该如何安排,我想要听从陈副将的调遣——”说时,看了陈熙山一眼。陈熙山自然连连点头,表示此话不假,正要接着话茬说下去,玉旈云又高声继续道:“赈灾虽紧急,但操练不可荒废。岑家军威武雄壮的身姿,数年来都不曾离开我的脑海。请诸位今日务必让我再一睹大樾雄师之风采。”
这话若是细品,有些奉承的意味——玉旈云自己的部下,这几年来东征西讨,比岑家军风光十倍。但此刻,岑家军正群情激动,谁也无暇多想。更见玉旈云“唰”地抽出剑来,向天而指——火光将白亮长剑映照成一线血红——正是从前平北公亲自检阅操练时向众人发出的讯号。士兵们立刻自动自觉整好队伍,长枪、弓箭、重箭、骑兵,以及新近才训练的火器兵依次操练。一时间,场上杀声震天。
“小莫——”玉旈云朝身后招手,“备马来。”
“王爷要下去?”小莫怔了怔。不过机灵如他,不需要玉旈云解释,也立即明白:此时此刻,玉旈云不能做王爷,甚至不能做将军,得像落雁谷抛却皇亲的腰带时一样,做个普通的士兵,这才能够切切实实抓住军心。于是不再多问,飞跑去照办了。
玉旈云又向乌昙伸出手。乌昙犹豫了片刻,才把药瓶给她。玉旈云倒出一枚药丸。再要倒时,发现瓶子已经空了。“这下你可放心!”她笑着将药瓶抛还给乌昙,咽下最后一粒药丸,大步走下阅兵台去。
乌昙岂会放心?只会更加担心。却别无他法,只能紧随玉旈云的脚步。
陈熙山等诸将并不知这个中内情,只猜测玉旈云身有顽疾之说原来不假。但更多的,是被眼前兵队的士气所震慑。别说是岑广病倒以后,就算他身体康健之时,自从驻守西疆,岑家军往昔战天斗地勇往直前的精神就慢慢被消磨。没了迫在眉睫的战争,操练都是例行公事。今日,被玉旈云所激励——又或者他们只是不想在屡建奇功的青年将军面前丢脸,个个都卯足了劲。那气势,别说是扫平区区复兴会,哪怕是立刻杀过大青河与楚军决战,也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看到玉旈云飞身上马,在众兵士之前亲自率领操练,众将心中不约而同地加深了对她的敬畏,也多少为岑广感到遗憾:老将军叱咤一生,若得一继承人如内亲王,哪怕只是一介女流,也好过一个残废的岑远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曹非攻!
只是,诸将没有闲情唏嘘。玉旈云下了赈灾的命令,他们须得迅速准备。当下,陈熙山带领参将、游击等退下阅兵台。经过一番商讨,决定由钱大虎率领五百得力部下前往西北方处理陨星雨善后。钱大虎只不过是个低级军官,此刻正在外面与众士兵一起操练。是以,陈熙山等人帮他计算并预备好了途中一切所需,看时辰,已经过去快三刻钟,操练也该结束了,众将便又出来复命。
然这时候,忽有守卫大营的士兵匆匆来报:“陈副将……郢城……郢城来人了!”
“是曹大人有指示吗?”陈熙山问。
“不,是守备使。”那士兵道,“岑小公爷。”
岑远?诸将都吃了一惊。“是他亲自来了?”
“是。”那士兵回答,“他好像知道内亲王在大营中,是来拜见内亲王的。”
诸将面面相觑:岑远来到郢城,然后听说玉旈云来到大营,过来拜见一下当然是再正常不过。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有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远在依阕关的人,怎么忽然来了郢城?还偏偏是在郢城接连出了几个大乱子之后……
“王爷操练可结束了吗?”陈熙山问。
士兵摇摇头:“卑职方才去看,似乎是大伙儿练得兴起,开始在内亲王跟前比试起搏斗的功夫来,连内亲王她老人家自己都要下场来比试呢。”
“这还了得?”陈熙山大惊道,“王爷万金之躯,有个什么闪失,不是砍掉谁的脑袋就能解决的——”他说着,已疾步出门往练兵场走。余人也知道厉害,将岑远到访的事抛开一边,先赶去练兵场阻止玉旈云。
待他们跑到那里,果然见到玉旈云正和一个兵士比试剑法。那兵士可算是郢城大营中剑法最高超的了,乃是岑家军剑术教头的得意弟子。陈熙山等人怎不捏一把汗。但再细看,那兵士显然也晓得和皇亲比武不能动真格,要处处忍让,既不能让对方受伤,也不能让人家扫兴,是以,动作小心克制,处处点到即止。他们也便松了口气:“待这一轮比完了,就去通报岑公子来到大营的消息。先去把岑公子接进来。”当下,一名参将和一名游击亲自出营接岑远。
可他们前脚才走,这边玉旈云忽然就向后跃开几尺,收了剑,道:“你这种小心翼翼的招式,到底是何用意?是看不起本王的剑法,还是看不起本王的气量?”显然是瞧破了对方的意图。那士兵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但玉旈云已经又拉开架势,挽了个剑花,道:“若今日是平北公他老人家与你过招,你也这样作假吗?还不快拿出真本领来!”说时,已一剑朝对方胸口刺去。
这下,这士兵再不敢有所保留,也大喝一声,挺剑还击。利刃交接,火星四溅。陈熙山等人急得直跺脚——眼看那士兵一招快似一招,步步进逼,玉旈云则只能勉力防守,且脚步虚浮,仿佛力气不支。“这可怎么行?”陈熙山急道,“内亲王原本身体虚弱,不惯西疆气候,昨夜又一宿未眠,与我等商议平乱大计。这样动真格的打起来,就算不受伤,万一旧病复发,可就大事不妙!王爷——王爷——快住手——”他当即与其余将领赶上前去阻止。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士兵不仅招式快,力气也大,只见他瞧准了玉旈云的破绽,一剑向其颈间横劈过去。玉旈云慌忙挺剑防守。谁知“呛”地一声,手中长剑竟被对方砍断。这是双方都始料不及的。玉旈云没了躲避的机会,而对手也因为用力过猛,收手不及。虽然奋力向旁边撤去,但剑锋还是直指玉旈云的肩颈,眼看着就要在她身上开一道血口。陈熙山等人心中大呼糟糕,有的闭目不敢再看,有的则两腿发软,跌坐在地。
但说时迟那时快。乌昙从旁一跃而上,一手拉开玉旈云,另一手在那要命的利剑上一弹。那士兵登时感到虎口如同被震裂,长剑脱手而飞,打着转儿,没入黎明时仍旧黑暗的天空,竟不晓得落到哪里去了。这一刻,练兵场上的众人,仿佛都被施了法术,连呼吸都停止,过了片刻,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王爷还好吗?”乌昙问。
玉旈云方才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刀剑无眼,她是来拉拢人心的,要是这么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当真死不瞑目。还好有乌昙这个高手扈从在侧。不过自己也实在有些莽撞了。她面色依旧苍白,强自笑了笑:“没事——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能有什么事?我输给了这位岑家军的好手,不过你替我赢回一局,算是平手吧?”
“卑职罪该万死!”那士兵“扑通”向玉旈云跪倒。陈熙山等人也慌张地赶来,稀里哗啦在一边跪下:“让王爷受惊了,下官等死罪难逃!”
“都起来吧!”玉旈云道,转头制止其余将士继续下跪请罪,“是我自己要比试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归根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到。你们留有余力,是怕我受伤,但我又想你们拿出真本事来,这才酿成危险。再说了,今日哪怕对手不是我,只是你们自己比武,兵刃锋利,也难免会有损伤。我看以后操练,应该都用木质兵器好些。咱们是要让敌人流血,伤了自己人,就不值了。”
“王爷英明。”陈熙山等人仍是不敢起身。
玉旈云就亲自来扶:“真要赔罪,就赔我一把剑吧。我的剑原是皇上御赐,就这样被砍断了,日后皇上问起来,我可不好交代。不如就用你的剑来换吧?”她笑望着方才与自己交手的士兵。
“是,是……”那士兵颤声道,“卑职这就去把剑找回来……谢王爷不杀之恩……”
“不用找了。剑在这里!”忽然,岑远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他的轮椅被推了过来。刚才飞出去的剑就放在他的腿上。他不起身,只是坐着尽量弯下腰去给玉旈云行礼:“王爷——”
玉旈云先没听到通报,骤然间他难免有些讶异,但随即又感觉这再合情合理不过:曹非攻一死,他就来到,好像是老早就知道岑家军今日会没了统帅一般。西疆乱局的各路人马不论其死活如今算是最郢城聚齐了。这场变乱大概也就要达到巅峰。凡事都如同烟花,巅峰之后就走向消亡。她所期盼的胜利看来会来得比她预计的快。
“咦,是什么风把你从依阕关吹到这里来了?”她问。
“下官听说叔父病重。”岑远边说边瞥了陈先生等人一眼,“大概各位长辈们觉得我身体残废,没办法侍奉汤药,也不想我听到消息就寝食难安,所以一直瞒着我。近日我府里有人去铁山寺进香,才把这事说给我知道。我深受叔父养育之恩,岂能不尽孝道,这就赶来郢城了。”
他语气波澜不惊但字里行间俱是责难。陈熙山等人都不说话。玉旈云则哈哈一笑:“难得你有孝心,平北公应该也十分欣慰。”径自走过去,抓过他膝头的剑,端详道:“到底是岑家军的剑好,还是武功实在厉害,竟然能把皇上御赐给本王的剑都斩断?啧啧!”
“启禀王爷,是岑家军的剑好。”岑远回答,“这一批剑乃是按照王爷从西瑶带回来的铸造秘要所打造。虽然西疆没有重石,但书中也记载了其他许多锻造方法。此剑便是其一。由端午开始,全军兵器都已经按此方法铸造。若是他日得到重石,更加如虎添翼。”
“难怪!”玉旈云赞叹,“你虽然只是依阕关守备使,但对于这边的军务也十分熟悉嘛!”
“王爷过奖了。”岑远道,“下官在叔父身边多年,自然是熟悉军务的。现在西疆的铸造之术已有了长足发展——相信王爷也听说,西疆达官贵人家中的年轻公子都以打猎为乐。为了得到最好的猎具,大家都花了不少心力。虽然外人看来,或许是玩物丧志,却也可以为我军所用。”
“不错。本王听说了,也和他们一起去打过猎了。”玉旈云道,“他们都对你十分敬佩。”
“我身有残疾,在军中已经不能有什么作为。多亏这些朋友不嫌弃我。”岑远淡淡。言下之意,岑家军的人都嫌弃他。
玉旈云不予置评,陈熙山等人也都假装没听见,岔开话题道:“平北公的病情如何?”
“叔父的病情如何,诸位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岑远忽然转头盯着他们,眼中露出愤恨之意,“数月以来,诸位半个字也不曾传去依阕关,把军务都交给曹非攻大人打理,这些,袁公子其实都已经告诉我了。只是诸位本已不信我,若未经叔父传唤我便自行前来,好像我是嫉妒表弟要和他争个高下一般。其实我哪里嫉妒他?我自小就知道非攻表弟是个聪敏刻苦之人,虽然不谙骑射,但无论经世济民之道,还是御敌制胜之法,都远在我之上。他固然是外姓人,可叔父之位若由他继承,必能将岑家军发扬光大……可惜……可惜……”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万分悲苦,双目通红,泪水溢出眼眶:“非攻表弟他被逆贼杀害,这消息,你们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我?若不是我擅作主张来探望叔父,你们是打算等非攻表弟下葬了,才传讯去依阕关吗?还是想等着逆贼连叔父也刺杀了,事情不可收拾,才说给我知道?”
他忽然抛出这样的指责,陈熙山等人都惊呆来:只从玉旈云哪里听说曹非攻遇袭,却不知他竟然死了!不由都转头望向玉旈云。玉旈云便也仿佛将全天下的惊讶都挪到了自己的脸上:“什么……曹大人……曹大人已经不在人世?昨日明明铁山寺的无妄大师给他疗伤,说已经没有大碍……怎么会……”
“下官昨夜回到郢城,一进叔父的府邸,就听到表弟被复兴会恶贼杀害的消息。”岑远道,“之后又听说,王爷几次遭遇刺客,叔父他老人家也险些殒命火海,皆是出自复兴会逆贼之手。下官和郢城官兵只怕逆贼夜间再偷袭王爷,打算去行辕报告曹大人的死讯,也加强守卫,谁知王爷到了大营来。下官也就一路追过来了。”
“复兴会,着实可恶!”玉旈云切齿,将手中的剑狠狠插向地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岑家军的剑格外锋利,丝毫不受坚硬的冻土影响,瞬间半截没入土中。“不把这些匪徒碎尸万段,我大樾国兵队威名何存?我大樾国朝廷威信何在?”
“不错!碎尸万段!”岑家军诸人骤闻噩耗,难以冷静,将昨夜同玉旈云商议的计划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带齐所有人马,将整个郢城翻过来,找出复兴会的凶徒。
“诸位!”玉旈云高声提醒他们,“复兴会不过就是一群见不得光的刺客歹徒。要是我方自乱阵脚,那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依我看,现在曹大人遇难,平北公和本王都频频遇刺,郢城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如果诸位大军开赴郢城,只会令到百姓更加惊慌。尤其那些从前朝投诚而来的达官贵人,必定担心自己成为怀疑的对象,人心惶惶之时,更让奸贼有机可乘。如此岂不更加麻烦?所以诸位请少安毋躁。先料理曹大人的丧事,保护好郢城其余可能被奸贼伤害的人物,再按照咱们昨夜所商议的计划,慢慢收网,将逆贼斩草除根。诸位意下如何?”www..cc
诸将好像绷紧了弓弦的弓,被人扯住了,羽箭不能放出去,在弦上微微颤抖。“王爷说的不错!”岑远在一边开口道,“其实复兴会每次作乱,馘国遗民都人人自危。拙荆有几次去清水庵看望宫中的姐妹,听说连那些早已出家为尼的女眷也害怕被复兴会牵连,更别提那些已经在我大樾国谋得一官半职的前朝遗民。现在复兴会又再出来兴风作浪,甚至向岑家军出手,我们自然是要为曹大人报仇,为西疆除害,但若是不限稳定民心,只怕适得其反。”
岑远竟然赞同自己的意见,玉旈云悄悄瞥了他一眼,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且不管复兴会的闹剧是否他一手操控,毕竟他又娶了个前朝贵妃做夫人,平日还和馘国遗民贵公子交往甚密,此时大张旗鼓地追究,等于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他才没有那么傻。
“是……是吾等鲁莽了……”陈熙山等人都放松了拳头。
“这如何能说是鲁莽。”玉旈云道,“我亦恨不得能将反贼挫骨扬灰。然则武将无论何时都不可被爱恨情仇冲昏头脑,这是平北公的教导吧?”
“是……”众人都垂下头。
“既然要安抚民心,赈灾的队伍还是要按时启程。”玉旈云道,“方才诸位已经商妥了吗?”
“商妥了。”陈熙山即汇报了派钱大虎领军赈灾一事。玉旈云认为安排恰当,便让他们照办,接着又吩咐了查办复兴会乱党的一应事宜。她一件一件地吩咐,岑家军诸将便一件一件地照办,偶尔提出一两条建议,但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乌昙和小莫一直在旁边看着,心中都确信,经历这一夜,玉旈云已经收服了郢城的岑家军。他们也都猜得出,岑远是想将岑家军收为己有才匆匆赶来。幸亏玉旈云昨夜抢先一步,令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时天色开始越来越亮,岑远臃肿的身躯和木然的面庞在惨淡的天光下也越来越清晰。就不知他心里又在转着什么鬼主意?
“时辰也不早了。”玉旈云道,“我也该回郢城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找不见我,不知慌成什么样。一时兴师动众来军营找我就不好了——岑大人,一同上路么?”
岑远点点头,将轮椅向旁边挪开些许,给玉旈云让出道来。玉旈云走两步,又忽然停下:“又是练兵又是吩咐查办反贼,我可口干舌燥了。陈副将,我临走还得叨扰你一杯茶。”
“是下官疏忽!”陈熙山听闻,连忙告罪,亲自带人去张罗。
玉旈云就向乌昙招招手:“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事吩咐你。”说罢,一径往练兵场后面走,绕过库房,见左右无人,才靠在墙上。
乌昙瞧这情形已知道发生了何事——以玉旈云那争强好胜的性子,不是万不得已,岂会开口求人?抓住她的腕子一试脉搏,果然急乱不已。方才竟还能那样若无其事地说话,真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
“我看……得去见一见那无妄和尚了。”玉旈云勉强笑道,“不过你先得想个什么办法,让我能回到郢城去。如果在岑远的面前倒下去……实在很没面子。”
乌昙也很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不过,他感觉到玉旈云体内那股奇特的寒气已经比先前加强了数倍,而且似乎分成了好几股,正肆意流窜。他试着以自己的内息与之抗衡,却完全无从下手,还因为太过急躁,一时劲力控制不稳,险些冲撞了玉旈云的心脉。他赶忙撒开手,自己又收不了力,踉跄退出几步才刹住。
“看来还是要等到回去见了无妄和尚才行。”玉旈云道,“你不必勉强,我就是有点儿心慌,不会真倒下去。早知道那药丸就省着点儿吃。”说着,拍拍乌昙的肩膀:“咱们回去吧。”
此时,陈熙山已经备了茶来,玉旈云饮罢,谢了岑家军上下,又说了些勉力之话,才上马离去。
一路上,乌昙自然是提心吊胆,紧紧护卫在玉旈云的身边。见她初时只是咬紧牙关默然赶路,似乎是想快些回到郢城去,又好像故意要走在众人的前面,不让人发觉她的脸色有异。冷风如刀,一下一下割在乌昙的脸上,也割在他心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岂不让人的病又添一层吗?可过不多久,冷风渐止,天空也放晴了,西疆的冰雪世界因而变得晶莹剔透,恍如仙境。不论是莽莽雪原,还是突兀竖起的一棵枯树都显出别样的韵味来。玉旈云的坐骑也放慢脚步。走上一片山丘时,她竟然勒马伫立,笑道:“西疆山河竟如此壮美!从前来此,只顾着攻城掠地,没有好好欣赏,真是白费了天工造物之美!”众海盗虽然半生都困守东海,难得见到如此壮阔的风景,可是自从来到西疆,日日不是风就是雪,早就失去了新鲜感,对玉旈云的感叹无甚共鸣。可玉旈云竟好像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古人的诗篇,野史中的传奇,馘国以及之前三百年西疆的兴衰……众人虽然与她熟络之后,知道她并非初见时那样寡言少语冷硬如铁,但也从未见她像这样话匣大开——这是多么喜爱西疆的雪景,才能这般兴奋到停不了口?
乌昙却更加担心起来,只恐玉旈云是难受到了极点,故意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来掩饰。又见她说了一通之后,忽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策马向山坡下俯冲而去,更觉异常,急忙打马撵上去,道:“你是不是难受得紧?那就不要再硬撑了!”
不想玉旈云却哈哈大笑:“谁说的?我通体舒泰,这一两年来都没这么爽快过。你要不要和我赛马?”
乌昙哪里相信。可玉旈云已径自催马而去。他唯有跟后急追。只不过他毕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驾船的本领了得,马上功夫却不如玉旈云,尤其在雪地之上,怎么追也追不上。他几乎想要放弃坐骑,飞身过去将玉旈云拉下马,但又觉此举太过唐突,被人看见不知该如何解释。正焦急之时,前面的玉旈云忽然又刹住了马。他反应不及,冲出去好远,才拨转马头回来。见玉旈云一脸茫然:“我……怎么会跑来这里?”
“王爷不记得了?”乌昙骇然,“你方才说了好些没人听的懂的诗词典故,然后就打马跑下山坡来了。小莫他们都还在后面!”
玉旈云回头望望,果然小莫和众海盗正骑马赶上来。而岑远因为坐车,不敢随意离开大路,还在原处等候眺望。“是……我好像是……忽然想起了好多以前读过的有关西疆的书……”玉旈云喃喃道,“可真是奇了!为何跟你们说这些……”她说着,抚了抚心口:“我也没有哪里疼……也不觉得晕……为什么这么心慌?”
乌昙越发担忧。可是小莫等人已经快要到近前了,还有几个岑远的手下也跟着。他岂敢随意询问玉旈云的病情。更何况这时候,雪野里又出现了另外一队人——都是徒步,男女老幼皆有,平民打扮,正相互搀扶着朝这边而来。
玉旈云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乌昙微微摇头,示意他暂时忘记方才的事,和随后赶来的小莫等人一起观望着那队雪地跋涉的百姓。
“呔!”岑远的一名手下出声呵斥,“内亲王在此!尔等刁民,竟不跪拜?”
百姓们听言,急忙连滚带爬行大礼,接着又慌慌张张想要继续赶路。岑远的手下即怒骂道:“丢魂了吗?王爷没让你们起来,谁敢动?”那些人才又吓得连忙重新跪下去了,磕头絮絮念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诸位乡亲这么着急是要到哪里去?”玉旈云让大家起身。
“去铁山寺找无念大师。”一个老者回答道,“昨夜天火降世,都说是大灾之兆。小的们想去问问无念大师有何应对的法子。”余人也七嘴八舌补充,有说自己家的鸡窝塌了,有说好端端的铁锅忽然穿了底,还有说井上的绳子不知怎么就断了,总之这两天之内发生的种种“怪事”都预示着将有大灾,昨夜的陨星雨更是老天给了异象:“铁山寺是方圆百里最灵验的寺庙,无念大师更是活菩萨,所以小的们要去问问趋吉避凶的法子。”
果然是无知小民!小莫看看玉旈云。
“本王也听说无念大师本领通天。”玉旈云道,“昨夜天火把半边天都烧着了,这么大的异象,果然还是去找无念大师问问比较好——你们快去吧!”
百姓听了,自然速速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去了。
“王爷怎么不训斥他们?”小莫奇怪。
“这样的小民不知还有多少,岂是我训斥得来的?”玉旈云道,“既然他们都信无念,而那无念又专于格物致知之理,自然会开解他们。雪景也欣赏够了。咱们快赶回郢城吧!”说着,拨转马头回到大路上。
一行人便继续往郢城前进。途中又遇到了好几拨往铁山寺的百姓,令人不禁担心今日铁山寺的门槛会不会被踏平。那些和玉旈云一行迎头碰上的,自然都来给她磕头行礼,或多或少都讲了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怪事。也有人说,近来平北公一直缠绵病榻,不知陨星雨是不是老人家快要归西之兆,百姓对他十分敬爱,要去铁山寺为他祈福,哪怕不能让他康复,也让他早登极乐,云云。岑远听到便大发雷霆:“谁在这里红口白牙诅咒我叔父?抓过来,给我重打三十军棍!”
“其实他自己心里比谁都盼望平北公速死吧?”小莫轻声对玉旈云道,“现在曹非攻死了,没人和他争爵位,平北公一
闭眼,他可就成了公爵了!啊呀王爷——莫非他会趁此机会加害平北公?你看他算准了时间,曹非攻一死他就来,还刚好出了个陨星雨——这时候杀害平北公,别人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
此话不假。玉旈云想,陨星雨此时出现,帮了岑远一个大忙。还好自己在岑家军那边抢了先。不然岑广一旦离世,岑远岂不顺理成章掌握了兵队。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是一骇:不会岑广已经遇害了吧?岑远极有可能昨夜弑杀了叔父,在郢城搭好了“戏台”,才来大营找玉旈云回去看这出好戏的下半场!若是老将军离世,岑家军上下势必为其戴孝,那自己先前在军中的安排岂不全然作废?
此念一生,更加心烦意乱,身体那莫名的不适也愈加严重,但觉两眼昏花,耳畔轰鸣,五脏六腑都随着马匹奔跑的颠簸而翻动,恨不得可以滚下马去,在冰凉的雪地里把身体的燥热冷却。
如果有无妄的药丸就好了!这成了她心里唯一能想的事,也是脑中唯一回响的声音,甚至成了让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郢城已经不远,可以望见城门了,所以平北公府也不远了——无妄和他的药丸也不远了!
就这样,几乎半梦半醒,她进了郢城。仿佛老天垂怜一般,在城门口就遇到了无妄,正带着几名弟子匆匆赶路,遇到她的队伍便不得不停下来见礼。“无妄大师,”她压抑着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兴奋,“我听说曹大人竟然没有救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贫僧医术有限。”无妄道,“且曹大人伤势恶化得十分突然,贫僧与弟子们都措手不及。有负王爷所托。”
“哼!”玉旈云冷冷的,“西疆这里连一个好大夫都没有!把平北公交给你,不知是不是也所托非人!对了,你不在平北公府看护病人,却跑来此处做什么?”
“平北公他老人家现时病情稳定,贫僧想要赶回铁山寺住持一趟。”无妄不卑不亢地回答,“王爷昨夜也见到陨星雨异象了吧?这陨星雨乃是大灾之兆。贫僧的师兄无念和尚精于天象——不知王爷对他是否有所耳闻?他于半年前就预测昨夜会发生陨星雨,继而会天将大灾。如今陨星雨果然发生,只怕大灾不远矣。贫僧所以急着回去向师兄求教。”
“无念大师本王的确听说过。”玉旈云道,“不过,他好像笃信质测之学,从不妄言祥瑞灾异。”
“不错。”无妄道,“师兄数十年来刻苦治学,旨在理解万物生息循环之道。每遇天灾人祸,他都会出面极力驳斥坊间各种歪理邪说,素来不信神魔鬼怪。但这一次,他预言陨星雨时,却忽然说天降大灾因果报应。贫僧初听之时,以为师兄年纪老迈失了常态,所以并不以为意,直到昨夜果然降下陨星雨,贫僧记起师兄的预言,再联想近来郢城所发生之种种不幸之事……心中始终担忧,故此决定回去向师兄求教。”
“哦,这样……”玉旈云一时接不上话,但觉心跳越来越急,两耳的轰鸣盖过了周围人群的喧嚣。她得向无妄求救——向这个形迹可疑的和尚求救!但她不甘心。或许直接在这里倒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以让各路妖魔鬼怪放松警惕,只要她能恢复,说不定能坐享渔人之利。但万一不能恢复呢?万一这就成了她的大限呢?近在眼前的楚国……远征在外的石梦泉……服下药丸之后神清气爽的感觉让人迷恋……克制就快到极点。
“王爷……”无妄忽然抬头盯着她的脸,“王爷面色异常,不会是把贫僧给的药丸一夜之间都吃完了吧?”
“什么?”玉旈云好像被塾师抓住的顽童,“药丸又不是点心糖果,没事吃来做什么?”
“王爷——”无妄并不拆穿她,“那药丸只是在紧要关头帮将死之人吊住一口气,其药性猛烈,相当于将人三日、十日、乃至一个月的精力都凝聚到某一刻,为的是让极度衰弱的病患在生死关头可以度过一劫。若常人服用,会霎时精力爆发,读书人可能忽然文思如泉涌,江湖客或许变得力大无穷,但之后便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萎顿力气全无,如个活死人一般。若是服用过量,药力在体内积聚,则可能心智失常,做出癫狂之举,甚至……甚至一夕暴亡。”
他说到这里,玉旈云已经感到冷汗涔涔而下,里衣冰冷冷湿漉漉地粘着背上。乌昙更加犹如五脏六腑被无形之手揪住一处,恨不得立刻问无妄有何医治之法。
“听起来这药丸是害人之物了?”玉旈云保持着冷淡的语气,“竟然还有人服用之后会一夕暴亡?大师之前曾经用此药害死过人?”
“药物素来没有纯粹救人害人之分,用得合宜,□□亦可救人。”无妄道,“贫僧方才已经说了,此药乃是垂死之人救命之用,若是贪图一时精力而胡乱服用,当然要自食其果。前朝有位武林人士,身受重伤之时,贫僧用此药帮其续命。谁知他后来将药盗走,想以此成为武林霸主,最后听说在与人决斗之时暴毙——这岂能说是贫僧害死?”
“这话倒是不错。”玉旈云喃喃道——世间万物本无善恶,物役于人,人便担当后果。她一夜之间用尽了无妄的药丸,或许将未来十年的精力都提前用完,但因此得到了岑家军的军心,她不后悔——后悔从来都一无用处,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想出应对难关的方法。
此刻——此刻——她该做些什么?但觉那慌急的心跳变成一股巨大的震撼力,仿佛胸中有一柄铁锤,每一次落下,就有开山碎石的威力,不仅震得她胸口窒痛,更向四肢百骸放射,连抓着缰绳的手指都好像握着烫红的铁条一般,瞬间不自觉地松开了。
偏此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她的马轻轻原地跳了一下。这是任何骑手都可以轻松应对的情况。换在以往,她或许毫不差觉。但这时,就好像忽然被抛了起来。尚不及反应,已经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下马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还在努力填坑……多谢大家持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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