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郎一番唱念做打,倒是让坐在一边的王婆想看又不敢看,世人都知道深山里有妖怪,也时常会听说谁家的小郎君遇上了狐狸,谁家的娘子在井里听见怪声……
但这面对面盯着妖怪看可是头一回。
王婆心里怕极了,低着头斜着眼看个新鲜,只见那头上顶个大红花的黄鼠狼仰着脖子“吱哩哇啦”说了好一阵,一颗鼠头忽然对准了她,口吐人言起来:
“真是稀奇,往往日徐娘子的山海食肆也不过就魏家郎君跟程家郎君两个凡人,怎么今日却来了个老婆子?”
王婆心里一骇,手里的茶盏就落在桌上,撒下好大一摊茶水来。
“你莫要吓着这位婆婆了,她家的事说来话长,你这回拿来的老山参品相尚可,便算你共三斤灵米,三斤灵豆吧——小紫?在粮仓里取三斤灵米,三斤灵豆来。”
一旁的徐米露闲闲地用帕子擦了擦手,袖子上下一翻转,那根老山参便被她收了起来。
随着她话音刚落,后院便有一根粗而褐的紫藤藤条从窗户探了进来,灵活的藤条就像是人手,末端还拎着一一只竹篮,里头放着两只布包。
——徐米露天天用洗过灵菜的水浇紫藤花,这小小紫藤妖修为也精进了不少,平日里院子的除草,浇树,扫地,洒水,除尘的活都叫它一根藤承包了。
“徐娘子心善哩!“甚好,甚好,俺家那远嫁的三姐姐前些时日生了一窝崽子,正好拿这些灵米去做礼。
俺们妖族化形艰难,说不得这灵米吃着,过些时日还能真叫俺供出来个天赋异禀的小辈,也好气气那胡四郎,他家里出了个胡十一娘,便日日出去跟人家显摆!”
黄三郎瞧见那两只篮子登时就眉开眼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两袋食材收进怀里,身后毛茸茸的尾巴晃了晃,那两袋食材便不见了踪影:
“说起来最近魏家郎君可是见喜哩!听说魏家相中了那刘氏女,下月便要娶新娘子过门,依着徐娘子的身份,魏家郎君少不得要请娘子去喝一杯喜酒了。”
“我最近去了一回钱塘,这我倒是不知,如今日子已经定下,想来我要准备恭贺他新婚的贺仪了。”
徐米露是真的没听说魏膺要成亲这件事,不过长安城里除了老鼠精们,便是黄家消息最为灵通,若是黄三郎这样说,这件事怕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消息自然是真的,有一窝燕子妖在刘家门廊上安了家,那一窝小妖怪正是牙牙学语之时,刚巧那一日魏家上门下聘,这消息在妖怪中间便传开了。”
黄三郎说着又涎下脸,举着爪子点了点柜台里的泡菜罐头谄媚道:
“劳烦娘子再给俺称一罐子这小菜,俺家老娘前几日叫山里的猎户射中了腿,这几日躺在床上休养,她老人家总觉得嘴里没味道,叫俺来娘子这里讨一罐小菜回去哩!”
长安的妖怪都知道,徐米露的山海食肆里卖两种吃食,一种是普通食材做得的,一种是富含灵气的食材做得的。
徐米露大方,每每谁买了一二灵菜灵米,便会送上一些东西做搭头,有时候是一包果脯点心,有时候是一两块麦糖,最近几天便是用盐水腌制出的小菜了。
——她肯用料,腌制出来的泡菜风味十足,纵使不值什么钱,这些小菜也是极受妖精们欢迎的。
“你倒是孝顺,知道买灵米去看你姐姐,还晓得给你家老娘讨一碗小咸菜回去,前些日子胡四郎送了好些笋来,我腌了许多青笋,你且带一坛子回去。”
徐米露笑着摇了摇头,她越跟这些妖怪相处,就越觉得它们其实跟人类没有什么两样。
它们也会有自己的小圈子,也会有人的贪嗔痴怨,若不是身上那一层皮,又与“人”有什么差别。
她刚一转身,紫藤妖便殷勤地把墙角的泡菜坛子递了过来。
——前段时间山里雨水多,林子里的笋疯长,胡四郎拉了满满一车到山海食肆。
清炒笋片,笋片炒肉,凉拌笋丝……就算她换着花样做来吃也没能吃完,最后她就腌了好些泡椒笋。
“呜呜呜……”
坐在食肆里的王婆不知怎得,忽然捶胸大哭起来:
“哎呀呀……都说是‘羔羊跪乳,燕子反哺’,这妖怪都晓得孝顺父母,友爱姊妹,只可恨俺家那三个儿子,尚且不如妖精通人性,呸!那哪里是俺的儿,只怕是投生到俺肚子里的讨债鬼哩!”
老人家上了年纪,头发花白一片,哭起来眼泪鼻涕一大把,只是看着就叫人心酸。
黄三郎本就是个好事的性子,闻言便起了好奇心追问起来,王婆见他虽生了一张妖怪头,说话却半点不粗鲁,便抽抽搭搭说了来龙去脉。
却原来,王婆家住钱塘,从前她家夫君丁老汉在世时,老两口便做着磨豆腐的生意,一点一点替三个儿子置办下了家业。
后来丁老汉没了,三个儿子便做主把丁四娘匆匆嫁去临县,花言巧语哄得王婆在契书上花了押,只给王婆留下两亩薄田跟一座草屋。
丁四娘被哥哥们做主嫁去一户农户家里,天天吃的比鸡少,睡得比狗晚,王婆平日也只敢偷偷摸摸去看女儿。
这一回家中无米下锅,王婆去跟三个儿子讨饭,到最后却只讨了一副臭烘烘的猪大肠,半袋子发霉的麦芽,她当真是不想活着连累女儿才想着自尽的。
“俺只恨信了这三个狼,到如今也没给四娘留下些银钱傍身,四娘婆婆对她苛刻的紧,平日里叫她当牛做马,俺去求大郎他们把四娘接回来,他们也不肯,那可是他们嫡亲的妹妹,都是从俺肚皮里爬出来,一奶同胞的亲妹子啊!”
王婆想着刚才黄三郎说的话,越想越悲从中来,可又怕哭的太用力,肚子里刚喝下去的“仙粥”吐出来,只好一边捧着肚子一边哭,当真是又好笑又可怜。
“这有何难?俺掐个法术,替你好好教训那三个不孝子,叫他们风风光光接回丁四娘不就成了?
黄三郎一口答应,旁边的墨玄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嗤笑一声道:
“你说的倒是轻巧来!那丁四娘无兄长父亲撑腰,只凭王婆一个如何能把人接回来?那丁大郎是个屠户,他不知宰杀了多少猪羊,你这样的小妖怪冒冒失失撞上去,只怕隔天就让人做成了黄鼠狼皮褥子,挂在门前风干哩!”
黄三郎吓得脖子一缩,再不敢说话了。
徐米露想了想,安慰王婆道:
“天太晚了,婆婆,我先送你回家去,你不必担心,过两日便有人去管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