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馆法院旁听席上坐了一天,阿礼国感到十分疲惫。当刘氏离婚案结束后,他长舒一口气,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法院,到附近的西餐厅吃晚饭。
很显然,暨南军政府引进法国法律,初步建成了现代法律体系。商馆法院的法官在庭审中表现得相当专业。而普通民众同样信任法院,愿意通过法院解决纠纷。
这使阿礼国感到喜中有忧。
喜的是,暨南军政府积极学习西方,引进西方法律。这有助于中外之间增进互信,消除误解,有利于扩大通商。
忧的是,一个尊重法治的暨南军政府,必定会成为一个令人棘手的对手。阿礼国一向主张对华强硬,喜欢在满清官员面前颐指气使。这种身份上的优越感,将在广州不复存在。
走出法院,已是黄昏,很多店铺前打起了灯笼,在晚上继续营业。透过灯笼,阿礼国惊奇地发现,店铺门口挂着许多新招牌:酒吧、咖啡厅、西餐厅……
一时间,阿礼国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自己来到了上海租界、香港殖民地。
只不过,上海租界、香港殖民地里的华人多留着辫子。广州商馆一带的华人,头上的辫子几乎已经绝迹了。
而古老的广州,仿佛被上帝施了一通魔法,变得生气勃勃、焕然一新。
自清初起,广州便对外开放通商。长久以来,广州对外开放的程度非常有限。洋人只能在商馆一带设置洋行、码头,只能在商馆内部活动,不得进入广州城内,更不得深入广东内陆。
有时候,外国传教士会在中国教徒的帮助下,深入华夏内陆传教;外国人也会偶尔冒险到广州外围,譬如佛山、东莞等地旅游。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这种情状愈演愈烈,屡屡引发教案。广东当局亦无力解决,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洋人有恃无恐,虽不能进入广州,却把商馆看成是某种“自留地”,公开设立西餐厅、酒吧、咖啡店等场所。
徐广缙做两广总督时,曾派人前往交涉。洋人置之不理,徐广缙亦无可奈何。
在满清治下,商馆一带虽然日益开放,仍得遵守“华洋分居”政策,华人一般不会进入咖啡馆、酒吧、西餐厅消费。
暨南军政府入主广州后,鼓励开放通商、中外交往。西餐厅里也有了新的变化,有钱的华人买办、新潮的年轻人也来吃西餐,使餐厅的生意十分兴旺。
正是晚饭时候,西餐厅里的客人很多。阿礼国和随从已经找不到座位,只得和两个华人拼了一桌。
这家西餐厅在门口醒目位置,使用中英法三国文字,标记有“正宗、高档、典雅”等字样。但阿礼国看得出来,这里的西餐并不正宗,食材都取自本地。
因为华洋杂处,宾客太多,这家西餐厅失去了应有的高雅,反而显得有些市井气。
这种市井气十足的西餐厅,反而令阿礼国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阿礼国的父亲是个乡村医生,靠微薄的薪水供阿礼国读大学。很多时候,阿礼国只能节衣缩食,在廉价餐厅啃硬面包。直到阿礼国获得民法博士学位,来到东方冒险后,他的生活才得到了改善。
忆苦思甜,阿礼国突发奇想,点了硬面包、花生酱做晚餐。
对面的华人一青一中,见阿礼国衣着考究,点的却是最便宜的硬面包,不觉相顾失笑。年轻人十分善良,把自己的蛋糕切出一半分给阿礼国,然后用生涩的英语说道:
“Hllo,You,at。”(你好,你,吃。)
阿礼国久居中国,已经会熟练使用汉语。他略一思索,接受了年轻人的好意,使用汉语说道:“谢谢!”
对面的华人年轻人甚是惊奇,说道:“你会说汉语?真是太好了。看你气质不凡,衣着华丽,便知你身份不一般。
“你虽然一时落魄,但会中英两国语言,是军政府急需的人才,定能找到体面的工作。用我们中国人的话,就是能够东山再起。”
阿礼国也不解释,笑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刚从上海过来,还不熟悉广州的情况。但见你们都剪了辫子,可知这边的风俗与别地大大不同了。”
对面的中年人一直在看报纸,此刻放下报纸,说道:“在最新一期《民报》上,军政府颁布了《剪辫令》,你们看。”
阿礼国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位中年人仍旧留着辫子。因不过,他前额上的头发很长时间没剃,长得足有一寸长了。
中年人自告奋勇,开始为众人念《剪辫令》:
“满虏窃国,易吾冠裳,强行编发之制,悉从腥膻之俗……
“今者清军已败,军政府据有两广。凡我两广同胞,允宜除旧染之污,作新政府之公民……
“兹查通都大邑,剪辫者已多;至偏乡僻壤,留辫者尚复不少。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三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尊者,以违法论……
“仰民政部通行两省,转谕所属地方,一体悉知。若有冥顽不灵之徒,执意留辫者,科以辫子税,每月税银一两白银……”
年轻人笑笑,说道:“四叔,你一向在十三行任职,常与洋人打交道,总归比一般人开明,怎么还一直留着这根猪尾巴?”
中年人苦笑一下,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教训人的口吻说道:
“贤侄,你可憎读过明朝遗民的著作?明末清初,南明偏据岭南,明军与清军曾在岭南爆发大战。别的不说,仅广州一地,就曾多次易手。
“南明绍武帝在广州称帝,与永历帝争夺帝统,大动干戈。满人佟养甲乘机联合明降将李成栋,奇袭广州。不久,李成栋再次反叛满清,杀佟养甲,广州复入南明之手。
“之后,汉奸尚可喜进入广东,攻克广州。而南明大将李定国也联合郑成功,合攻广州。
“短短几年,广州城屡屡易手。后世读这段历史,只恨佟养甲、尚可喜这样的汉奸,只惋惜李定国、郑成功心不齐,未能攻克广州。
“你可知道,这中间有多少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可知道,仅仅是剪辫与留辫之争,就使无数百姓人头落地?”
年轻人颇为新潮,自然不知道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中年人有些得意,卖弄道:“当时,清军来到广州,看见不剃辫子的老百姓,就说上峰有令‘久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格杀勿论。
“明军来了,就说剃了头发的人是满清的走狗,同样见人就杀。那一阵子,老百姓糟了大殃,穷人都想办法躲起来,有钱人都准备一套假发……”
年轻人对此半信半疑,但他自知学问不如四叔,便转而说道:
“四叔,黑旗军军纪严明、战斗力强,我们都亲眼所见。而清军主力又在江南与太平军周旋,无暇南顾。您难道认为,清军有可能打回广州吗?”
中年人更为谨慎,不愿当众说黑旗军的坏话,只是摇头微笑而已。
阿礼国一向反感辫子,此刻便忍不住说道:“您在洋行工作,时刻与洋人打交道。据我所知,洋人特别讨厌中国人的辫子,觉得辫子太油腻,容易生虱子。
“别的同事都剪辫子,您却不剪辫子,这就显得不太合群了。有些心思重的,还以为您有异心,对军政府不满意呢?若真要这样,可要影响您的前程了。”
这一层深意,却是叔侄两个没有想到的。中年人脸上的得意消失了,年轻人也趁机说道:
“四叔,洋先生说得不错。越王多次下令移风易俗,而剪辫子正是移风易俗的头等大事。黑旗军军人、军政府职员早已剪辫,留西式短发,着西式短装。
“这已经引领了社会潮流,很受我们年轻人的欢迎。裁缝日夜赶做黑旗军军服,也供不应求。商店里的墨镜、皮鞋、怀表等西式玩意,都被抢购一空。
“别的不说,您看这西餐厅里,中国人哪还有留辫子的?您这一身长袍马褂,还有那根油光锃亮的大长辫子,在西餐厅里太碍眼了!”
年轻人剪了短发,中分发型,使用发胶把头发梳向两边。但他头发茂盛,这种发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再看他的衣服,上身是马褂,下身却仿的是黑旗军的军裤,显然是抢购不到军服。虽然衣服搭配得不伦不类,但比长袍方便多了。
中年人语塞,一脸的尴尬。
阿礼国哑然失笑。他敏锐的意识到:传统华夏一向讲究尊卑有序,晚辈惮于封建礼教,绝对不敢当面指责长辈。刚才那一幕,年轻人直言长辈不足,显得大胆、开明。
这说明,在广州,封建礼教正在瓦解,移风易俗已经初见成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