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一带重新开关后大明朝周遭的海域日复一日地繁华起来。海事之繁荣远远超过一地港口的负荷当地钞关不得不加班加点,一日几乎是分作了三班,极少休息。
漳州自不必说温州、明州、杭州、秀洲、密州五地港口日日夜夜都有商船等着排队要出海去经商的。
当地知府纷纷感到奇怪先前没这港口时,也不见多少人偷摸着出海去行海商的怎得现在一下子如雨后春笋蹭蹭蹭地冒出来这么多?
今岁户部核算税赋后,竟发现商船课税的收入几乎要占到田赋的一半以上。这个结果令所有人都感到非常吃惊就是多次抗争最终实现开关的朱常溆也没想到。他原本不过是想尽量可以多添个税赋来源罢了越往后天灾越多,各地行省的田赋越发收不上来只有另辟蹊径。
不曾想却是个歪打正着的结果。
首辅沈鲤在与众人商议后,联名上疏,要求于商税进行改革,今后要从田为本,慢慢往商为本过渡。朝中百官哗然,不少言官纷纷上疏反对,称此举是对太祖的不敬,违背了先祖定下的祖训。
首倡的沈鲤是第一个靶子被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朱翊钧一心信任自己的先生,将所有的弹劾奏疏一概留中,怕是这元辅之位就做到头了。
即便如此,沈鲤还是坚持己见。不仅他坚持,内阁中的叶向高、李廷机也难得站在一条战线上,力排众议,要求天子予以通过并立即进行商讨改革商税。
在朝上焦头烂额的沈鲤,回了家还得接受周氏的盘问,“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归德府那边儿的人都写信来问呢,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改税了?这往后,田赋要怎么算?行商的商贾是不是就要多缴纳税赋了?”
沈鲤苦笑,“到底如何改,还得看今上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直到胸口发痛才缓缓吐出来,借着这个动作定了定神,“现在一切都还没定下来,朝上的意见很大。”
周氏刚想说什么,就听沈鲤接着道:“不过为着此事,便是我致仕也是能够的。”
周氏一愣,不曾想到沈鲤竟是抱着被罢官的念头在做这件事。她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反驳的话。自己身为女子,并不很懂朝上的事。既然老爷抱着这样的心思,必有他的原因在。她能做的,只有替他将家乡那边儿的一切事都挡了。
沈鲤望着周氏出去操持家务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这么做。
这也是无奈之举,沈鲤知道,改革税法会触及到无数家中屯田的官员利益。但为了大明朝能继续维持下去,他不得不这么做。
眼见着依靠着田赋的国库收入日渐缩进,而往外流出的钱越来越多。再不想法子,整个大明朝就要被拖垮了。
沈鲤自起复后,在朝中多年也算是看清楚了。天子有这个心思,皇太子不仅有这个心思,更能行动起来,无论事情拖多久,有多艰难,他认定的必要想法达成。
起初沈鲤很不看好朱常溆,觉得他太过强硬和急躁了。但越往后,他再将所有的点滴线索串起来细细想一遭,便觉皇太子是个颇有远见的人。
身为大明朝的首辅,他有自己的责任。有些事天子、皇太子没想到,他得想到他们想到了,但不敢提的,他得提。
至于身后名,且看百年后世人如何分说。
沈鲤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些羡慕张文忠公的。虽然于当下被人所诟病,甚至累及家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千百年后,真正能名垂千秋的只有他张居正,而非现在指责他的人。
如果自己能有那么一天,便是九泉之下也能够含笑了。
对于税制改革,朱常溆并非不心动,只是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能做成这件事。没有经验,他就犹豫上了。
不得不说,在这点上,他真真是一脉相传了朱翊钧的性子。
朱常溆坐在榻边,看着昏睡着的郑梦境。先前无论郑梦境的身体再不好,他也从不曾这么担心过,毕竟郑梦境前世活到了七十岁。这是个很长寿的年纪了。他相信这一世,他的母亲也会有这般的寿数。
但现在他不敢如此确信了。在模糊的记忆中,他的母后不该在这个年纪有这样多的白发。
“母后,这一世你也会活很久很久,是不是?”朱常溆压低了声音,没叫任何人听见,似乎仅仅是喃喃自语,“会陪着我往后的数十年的光阴,看着校儿长大,从蹒跚学步的皇太孙变成意气风发的皇太子,对不对?”
郑梦境动了下嘴唇,朱常溆的心漏跳一拍,以为自己的话叫母亲听见了。见她只是翻了个身,便放了心,可心思也越发沉重起来。
郑梦境现在睡着的时间越来越久,醒着的时间也相对地慢慢少了起来。每每醒过来,身边总是坐着朱翊钧。她的三郎不是手捧书卷凝神静气地看书,就是握着朱笔细细批复着奏疏。
不过今日却不是。郑梦境睁开眼后,映入眼中的是她的长子。“怎么想起过来了?”她在朱常溆的搀扶下起身,“你父皇呢?”
朱常溆往她腰后垫着隐囊,“父皇去听日讲了,我让校儿代我去偶尔也得在母后跟前尽尽孝不是。”
“越发会哄人了。”郑梦境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来,显得精神许多,“怪不得太子妃对着太子这般死心塌地。上回你舅母进宫来,还说芸儿看着你的眼神呐,哪里还容得下旁的。”
朱常溆笑了笑,没说话。他低垂着头,思绪万千,竟不知先从哪一个说起。
“怎么了?”郑梦境微微侧了头去看他,“有心事?”
朱常溆胡乱应了一声,“嗯。”他撇开头去,有些不敢看母亲,身子微微发抖。
朱常溆知道,郑梦境身处后宫,这决定了她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涉足朝堂。真正想要改变大明朝最后的亡国之局,只有靠自己。但他真的能行吗?
是,他做成了不少事。可这些对于今后,真的能有所改变吗?
朱常溆不知道究竟是前世自缢的梦靥始终纠缠住自己,还是他的的确确对自己没有这份信心。
“你在怕什么?”郑梦境的面色很平静,“这么多年,多难的路你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她收回投向儿子的目光,平静淡然,“最近我时常在想,这一切会不会是场梦。其实我们早就死了,不过是菩萨瞧我们可怜,所以特特又造了这一场幻境。”
朱常溆缓缓转过头,怔愣地望着母亲的侧脸。母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并不因这些时日的休养而消下去半分,仿佛真的就是梦境,让岁月在她身上走得要比旁人更快一些。
“但即便一切都是假的又如何?”郑梦境闭上眼,侧耳倾听着外头的鸟鸣风声。
朱常溆的身子抖动得越发厉害,甚至莫名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死死地坐在绣墩上不敢挪动半分。
生怕一动,这幻境就破了。自己又成了那个吊死在煤山的亡国之君。
郑梦境缓缓睁开眼,“朱由检,你难道不觉得有一个机会了却心中的缺憾也是件很好的事吗?”她道,“过去的,本是无法改变的。但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便是一场幻境,只要全力以赴即使最终依然逃不过,也无愧了。”
“我是这样想的,不知你心里想的可否与我一样。”郑梦境微微一笑,“在我看来你根本毋须将旁人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她伸手打断了要说话的朱常溆,“先听我说完。”
朱常溆把直起的身子又缩了回去,双手紧抓住膝盖上的外袍,垂首不言。
郑梦境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们这一世做了一场母子,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明白。”
朱常溆点头,“我明白。母后是绝不会害我的。”
“大明朝果真是亡在你手里吗?”郑梦境摇头,“我看未必。这么多年,我也算是明白过来了。真正亡了大明的,不是天家。究竟是谁,你心里也清楚,我也不多说。只你乃一国之君,自然担了这所有的错处。你已是经过一次事的人了,怎得还陷在里头出不来呢?”
朱常洵抿了下嘴,重重点头,声音有些发闷,“母后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真记下了才好。”郑梦境合上眼,轻轻笑了一声,“我看呐,我的寿数未必会同前世那样长了。”
朱常溆自绣墩上起身,有些慌乱,“母后休要这般说。”不知何时,他的眼中噙着泪,声音急切地想要把郑梦境方才的话都给堵回去,免得交诸天神佛听见了。“纵然不是长命百岁母后就不想见洵儿了吗?他迟早会有一日披甲回京的,我同你发誓!”
说着,就要举起手来许诺。
郑梦境探过身子,按下他的手。“我自然想见。”声音中满是悲凉,“可我命岂由我。”
朱常溆咬紧牙,就是不肯应声,难得露出倔强的表情来。
“上一回见你这模样,还是你非要想法当上皇太子的时候。”回忆起过去,郑梦境嘴角一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爬上了细细的皱纹,“真是怀念啊。”她轻轻抚摸着朱常溆的脸,“你这样,叫我如何能安心地去?往后我不在了,还会有谁同我这般劝着你呢?”
朱常溆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可带着哽咽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我、我知道了,往后再不会这般了。”
“果真?”
“果真。”
郑梦境安心地点点头,困倦又重新袭上了她的身心。“既如此,我便能安心了。”
朱常溆坐在榻边,看着她又沉沉睡去。又那么一刹那,他觉得母亲似乎已经失了呼吸。颤抖着将手伸过去探寻着母亲的呼吸,虽然轻微,却还是有的。
确认母亲还是活着,朱常溆垮下肩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太好了,母后、母后还在。
朱常溆怕打搅到她,自绣墩上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快到夏时了,外面隐隐可以听见蝉鸣。
朱常溆望着枝繁叶茂的大树,那些叶子层叠在一起,叫人望不到最顶上是什么模样。
“父王!”朱由校迈着小短腿,从另一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进朱常溆的怀里使劲蹭着,“父王有没有想我呀?”
朱常溆眼神温柔地将他抱起来,亲了亲,“自然想了。”他抬起眼,看着不远处慢慢走过来的朱翊钧,向自己的父亲点头施礼。
朱由校亲昵地把头埋在父亲的肩窝,向他撒着娇,“父王抱我去歇觉。”
“好,我们走,回慈庆宫去,见见母妃同妹妹好不好?”朱常溆抱着儿子,慢慢地往后宫走去。
如果说母后的软肋是他,是姝儿,是洵儿,是治儿,是父皇,是整个大明朝,为了能护着,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那么自己的软肋就是校儿,为了将一个欣欣向上的大明朝交到他手里,自己必须要做出改变。
而第一步,就是忘记过去。
都说为母则强,为父又何尝不是。
任朝中百官如何反对,最终朱翊钧还是听取了儿子和内阁的意见,决定改革现今税制,提高商税。
可具体怎么做,却是有些犯了难。
万不能步子迈得太大,朝臣而今忍气吞声,不过是碍于帝王威严,真想要推翻或是不实行新政,他们有的是法子。
再者,有舍有得。他们愿意退一步,朱翊钧也懂得不得寸进尺,适当地往后退让些。
这般行事,方为长久之计。
朝中就田赋与商税之间的如何调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朱翊钧被吵得没法子,直得关起门来自己生闷气。朱常溆倒是还好些,身为皇太子的他比父亲能拥有更多一些的自由。
宫里呆不住,那就往宫外头跑呗。
义学馆却是没有必要再去了,整日听朱常治回来汇报情况,朱常溆对那里的情形也算是了如指掌。
思来想去,倒是对新交到赵士祯手中的神机营起了兴趣。赵士祯管了这神机营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也不知而今的情形如何。
朱常溆同父母回报一声,带着贴身的大伴单保,微服出宫一路往神机营的方向而去。
因火器训练响声不所以营地是在比较偏远的京郊。要比义学馆更远一些,朱常溆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日上中天了。
日头照在身上有些火辣辣的热,朱常溆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微眯了眼睛正想进去,就听见一声巨响。单保连忙瞪大了眼睛,第一时间挡在朱常溆的前头,一句“救驾”在喉咙里滚了滚,到底没喊出来。
这一声巨响让有些昏昏欲睡的朱常溆振奋起了精神,随之而来的巨响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接连不断,好一会儿才停了。
“进去瞧瞧吧,看赵士祯在做什么。”朱常溆浅笑着撩起袍子,跨上台阶往里走去。
单保紧紧跟在他的身边,寸步不敢离,心里做好了随时为朱常溆挡上一枪的准备。这种充斥着武备火器之地,是刺杀的最好地方。
对于单保的紧张,朱常溆只一笑了之。他自信在这京师之地,还是在神机营中会有那等不长眼的人对自己行什么不轨之举。
守在门口的兵士警惕地看了眼朱常溆,上前将他拦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语气颇为不善,单保瞪大了眼睛,就像撸袖子上前去理论让朱常溆给拦下了。“我是来找赵提督的,不知他现下可在营中。”
一提赵士祯的名儿,那兵士的表情就变了。“原是来寻赵提督的啊。”先前并不在脸上的笑也露了出来,“不知可能报个名儿来,我好往里头报一声。”
朱常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此人是真的不认识自己,并非故意拿乔,便道:“某姓朱,名常溆,大哥将这名儿告诉了赵提督,他自认得我。”
兵士还没意会过来什么,也是了,寻常人哪里会知道当今皇太子的名姓。“这姓倒是好,同天家是一样的。”
朱常溆笑了笑,没再多说。
“朱公子先在外头等一等,我这就进去将赵提督带来。”说罢就往里头去了。
不一会儿,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赵士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朱常溆跟前,尚不及站稳了身形喘口气,当即跪下,“下官赵士祯,见过皇太子。”
跟在他身后出来的武将还有兵士们傻了眼。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公子哥儿便是当今的皇太子?!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跪下,与殿下行礼!”赵士祯侧过脸,见自己身后的人纷纷傻站着,急着叫醒他们。
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谁都没想到今日皇太子会来神机营,竟是连个通气的人都不曾提过。当下纷纷行起礼来。
于武艺上,兴许他们最是能耐,可在礼仪上头就不免疏于练习了,看起来乱极了,就连单保都忍不住撇过头去窃笑。
几个脑子活络的人在得知朱常溆的身份后,不免在心中想开了。莫非今日皇太子是特地微服私访,好叫他们来个措手不及,将神机营中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是不是有人在皇太子的跟前说了什么对自己、对神机营不利的话?
朱常溆将这些人的万千心思尽收于眼底,“都起来,今日不过是来寻赵提督说说话,再看看我大明朝神机营中的好男儿。”
这等场面话,并不会叫那些提心吊胆的武将们放下心思。众人纷纷起身,赵士祯是他们之中官职、地位最高的,自然由他领着朱常溆进去。
将近中午,方才朱常溆来的时候正好是午前最后一次训练,现在所有的兵士们都在吃饭。
朱常溆经过,指着一锅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此乃甘薯。”赵士祯为他解惑,“是漳州的徐举人特地寄来的。下官尝了,觉得好,所以就让神机营也纳入饭食之中。”
其实是因为火器实在太耗费银钱,而朝廷拨给神机营的款子也就那么些,若是放开了手脚吃,怕是保不住一日三餐。吃不饱,又哪里来的力气训练。
朱常溆听着这名字觉得有些熟悉,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甘薯?”自己究竟是在何处听来的?明明不曾见过。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你说的徐举人,可是我那大姐夫徐光启?”
“正是。”赵士祯脸上笑吟吟的,“徐举人与下官乃是好友。自他去了漳州后,但凡得了什么新鲜物都会送给下官尝个鲜。”
朱常溆“唔”了一声,点点头,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才好奇地问着一个前来领饭食的兵士。“这个甘薯,能吃得饱吗?”他印象中,似乎做粗活的人,还有训练队士兵都是饭量极大的,怎么才拿了这几个?
“能吃饱。”面上带着憨笑的男子大力点着头,声音洪如钟,引起武将们的不满,上前呵斥道,“见到殿下不行礼也便罢了,声音小些!”
汉子一愣,微微张了嘴,看看自己的上峰,再看看朱常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朱常溆连连摆手,“不要紧的,不拘这些虚礼。”他望着那汉子,“你还没说呢,这甘薯究竟如何?”
“比稻米吃的饱。”汉子挠挠头,“小的胃口大,一顿要吃饱得有三大碗稻米饭。”他用手比划着,“这么大的海碗。”虽然入了神机营后,能吃饱的时候几乎没有,但总比没入营的时候强。
汉子举起甘薯,“这个,吃五个就够了。不过东西不多,并不是能常吃着。”
“所以你经常饿肚子了?”朱常溆不动声色地问道。
到底没蠢到那份上,汉子傻愣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局促地站在朱常溆的面前,目光频频投向自己的上峰们。
赵士祯身后的武将不断朝他使着眼色,叫他赶紧寻个由头离开,眼睛都快抽抽了。
朱常溆见他不说话,心下了然,“去用膳吧。”他淡淡道,“往后日日都能吃饱了饭的。”
汉子点点头,啃着甘薯忙不迭地溜了。
赵士祯有些尴尬地上前,“殿下”
“无妨。”朱常溆摆摆手,“我知道你们的难处,朝廷也不过拨下这么些钱来,又要募兵,又要置办火器,每月还要发军饷,实是为难。”
赵士祯心头一松,得亏皇太子给他们找了个台阶下来。不然今日恐怕还不好收场。只不知等皇太子回了宫,会如何对天子说今日之行。
因那汉子的话,朱常溆便起了对甘薯的兴趣来。这几年天灾不断,民变纷纷四起,除了耕农无地可种外,也是因着庄稼歉收,吃不上饭的缘故。如果这甘薯果真能比稻米顶饱,许能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赵提督,你说这是徐举人送来的?你可清楚这甘薯的内情?”朱常溆饶有兴趣地寻了个桌子坐下,“我还没用午膳呢,一起吃吧。”
赵士祯是无所谓,倒是苦了身后跟着的武将们。他们是单独开了小灶的,平日里并不吃这些兵士吃的下等货色。可如今皇太子有令,焉敢不从,只得捏着鼻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上坐下来陪吃。
赵士祯亲自去领了饭,旁的人要搭把手,他还不乐意。将两份饭放在桌子上,又想起朱常溆的身份来,到底有些尴尬。“平常士兵吃的并不很好,难为殿下了。”
朱常溆摇摇头,提筷子就夹菜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味儿且不算坏,就是把菜给煮老了。”
众人没想到朱常溆竟然没吭一声,还能吃得下这难以下咽的饭菜,只得纷纷举筷闷头吃饭。
周遭的兵士好奇,边吃饭边不断往这边看过来。
食不言的规矩今日且算是废了。赵士祯见朱常溆有兴趣,特地拿了一个甘薯过来,还教他怎么吃。“外头的皮最好是剥了,吃了也无妨。不过营里头总归没自家洗的干净。”
朱常溆垂眼看了看还带着一点点泥巴的甘薯皮,心中对赵士祯这话特别赞同。
赵士祯将甘薯一分为二,外头看起来已经冷了的甘薯一掰开,里头藏着的热气立刻喷涌而出。“殿下仔细烫着。”赵士祯将小的那一半递给朱常溆,往自己手里的那半个吹了吹,从边上轻轻咬了一口,入口的温度正好。
朱常溆学着他,避开中间最烫的地方,从边上咬下一口来。甘薯没加调料,吃起来淡淡的,不过口感还不算坏,有些绵软。就着偏咸的菜,就连没有味儿这一点都能忽略了。
“不错。”朱常溆吹了吹甘薯,恨不得将它立即吹冷了一口丢进嘴里去。“看着个儿不大,果真能吃得那般饱?”
赵士祯笃定地点头,“能!”这是他家有过经验的,“普通妇人,三两个也尽够了,就是吃多了胃不舒坦。”
“此物从何处得来?”朱常溆想了想,“怕不是大明朝原本产的吧?这等新鲜货,若是本就有的,早就有人当作稀罕物上贡给父皇了。我猜可是兴海事时,无意间发现的?”
赵士祯笑道:“殿下猜的分毫不差,的确如此。”他咽下最后一口甘薯,拍拍手,“此物乃存放,自漳州一路运抵京师极少有损坏的。而且听已经说服漳州知府在当地推广耕种的徐举人说,甘薯不拘土地贫瘠,随处皆可耕种。”
朱常溆眼睛一亮,“产量如何?”倘或量高,又不拘耕种土壤、气候,岂非大大减缓耕农负担。
“下官在家中辟了一小块地,尝试着种植,效果不错。”赵士祯指了指锅中所剩无几的甘薯,“这些还是由神机营出银钱买的,听徐举人言说,现今不独福建一地,浙江也开始耕作。只还少了些,所以时常买不到。”
朱常溆若有所思地点头,心里始终纠结着自己究竟是哪里见过,或是听过这甘薯的名儿。
赵士祯忽地想起一事来,“哦,徐举人自恢复官身后,便写了一封奏疏托下官交给陛下和殿下,前几日刚送来。只是今日不曾带在身上,明日再上呈于天子。”
“好。”朱常溆将最后一口甘薯咽下,意犹未尽。
午后小憩,朱常溆在树荫底下观摩着神机营兵士的训练。他有心想要多坐一会儿,但心里念着事儿,早已失了兴致,不得已便提前回宫去了。
入宫的时候还早,尚未至晚膳时分。朱常溆看过一回太子妃和小女儿,去了书房看书。他手里捧着一卷书,久久不曾翻页,心里依旧在嘟囔着那“甘薯”。
甘薯,徐光启。还有明日即将呈上来的奏疏
朱常溆突然眼睛一亮,福至心灵。
甘薯疏!
手中的书卷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都没能引起兴奋的朱常溆的留意。
就说!怎会突然冒出个甘薯来。是了,前世的时候徐光启多次上疏,奏请朝廷推行甘薯,替代原本种植要求极高的稻麦。只彼时的自己忙乱于内之党争,外之努尔哈赤,分不出心神来处理这事。
甘薯,甘薯,甘薯
朱常溆心里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丝毫没留心周遭的事情。来问问题的朱由校抱着书卷,两只眼睛望着父亲在书房里来回打转,不多久便花了眼。
“父王是在做什么?甘薯是什么?”朱由校揉着眼睛,好奇地问。
“是好吃的!”朱常溆兴奋地将儿子一把抱起,激动地亲了亲他,“能活人命!”
朱由校的注意力被前半句话给夺走了,噘起嘴,“父王自个儿出宫去吃独食,都不带上我。校儿不高兴。”嘴巴嘟地都能挂油瓶儿了,“校儿也想吃。”
“马上,马上就有的吃了!”朱常溆的眼角不断泛出泪花来,“若是能推行至全国耕种,兴许再不用担心也有饿殍。”
朱由校这回认真地听了父亲的话,点了点头,“如果真有这般好,是要叫人去种来。前几日校儿随皇祖父去听日讲的时候,方翰林一直同我说民生疾苦,让我不要奢侈。”他骄傲地挺起胸脯,“校儿可乖了,都有认真听进心里去。”
“是,父王的校儿最乖,最懂事。”朱常溆重重地亲了下儿子,“母妃该叫我们去用晚膳了,校儿有没有偷着多吃点心?”
朱由校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特别认真严肃地小声道:“我不同母妃说父王在宫外吃独食的事,父王也不同母妃说我偷吃点心的事,好不好?”他举起手来,小拇指微微张开,“我们拉勾。”
“好,拉钩。”朱常溆好笑地学着儿子的模样,伸出手去同他拉了个勾,许下承诺。
第二日,赵士祯代为呈上来的奏疏是同前阁老朱赓的死讯一起送上来的。朱赓是因浙江贪墨案而受了牵连,不得不上疏辞官,固然可怜可惜,但朱翊钧和朱常溆都认为他并非不知其中关窍。
知道,却作壁上观,冷眼看着那些人将手越伸越长,最终酿成大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罪。
礼部给朱赓的定的谥号很快就上呈给天子,朱翊钧批了个可,便把后头的事全部交由礼部官员去处理。
比起这些事,朱翊钧对儿子口中所说的甘薯更感兴趣。内阁诸位辅臣也特别在意,此事关系到了民生,乃是国之根本,不得不重视。
徐光启的奏疏中写地很清楚,他自己就在漳州,看到了当地耕农种植。如何选育良种,怎样才能提高甘薯的产量,奏疏中都写得分明。原本还担心南地的作物无法在北地进行耕种,但赵士祯自己在家中试验了多次,的确可行。
朱常溆提出先以京畿之地尝试着种植,若果真比稻麦更好,便推行至全国。这也是处理此类事一贯的做法了,并无人反对。
京中诸事且算是顺遂,千里之外的漳州也有一桩喜事。
林海萍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红嫁衣,盖头底下让朱轩媖细心妆点过的脸上带着笑。因腿伤,她走得有些慢,但比起一开始刚到漳州的时候,要好上许多了。
史宾浅笑着看她由喜娘牵着,一点点地靠近自己。到了一臂的距离,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拉住她。
喜堂中的人并不多,史宾和林海萍无意大操大办。堂上坐着的,不过是他们的好友。
因二人父母都不在,所以便免了拜高堂,只拜了天地祖宗。寻常的俗礼也一概全免了,拜过天地,掀了盖头,林海萍也没进后头的新房,而是在圆桌前坐下,与众人一起吃饭。
方永丰一直低着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即便是现在,林海萍依然在他的心里占据着那么一个角落。看着她如愿以偿,心里自然高兴。但再想想这一路的艰辛,又觉不易,令他心疼。
他是个粗汉,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唯有不作声。
朱轩媖扫了一圈,见无人说话,便觉得有些冷清到底是喜宴。她想了想,用眼神示意徐光启,得了夫婿的点头,便对林海萍笑道:“林夫人的身子也算是大安了,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自回了漳州后,林海萍一直都在史宾的陪伴下积极配合大夫的治疗。脸上的伤有一些比较浅,留下的疤痕也就淡了许多,叫脂粉一遮,便瞧不出什么来。有些当时深得见骨,就再没法子了。看起来总归没有起初那样可怖了。
她的腿脚也好了许多,能自如地行走。但也走不了许久,阴雨天时,伤处也会隐隐泛疼,不过也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
史宾推却了出海行商的一切事务,专心陪着她。海事他早已理顺了,又有陈恕在旁帮忙,便是他不亲自出海也无妨,只要专心留在漳州整理账目即可。
二人相处日久,林海萍在史宾的刻意引导下,渐渐脱去了原本的梦靥。心上的那道伤虽然永远留下了,但人生总没有过不去的坎。
至于往后的打算,林海萍也和史宾商量过了。“往后,我打算继续出海。”她朝有些诧异的朱轩媖笑了笑,“毕竟我是漳州水师的镇抚,总不好吃着皇粮不做事吧?”
说罢,她和史宾相视一笑。穿着喜福的史宾看起来比往常更精神些,落在林海萍的眼里,就是今日这堂中最耀眼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脸,脂粉也没能盖住她的羞涩。
史宾偷偷在桌前牵她的手,握了一下又松开,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无人留意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林海萍的脸上越发红了。
“那我就先祝林夫人大捷归来。”朱轩媖举杯,一饮而尽,面庞染上了薄薄的醉意。
林海萍接过史宾为她倒好的水酒,回敬对方,“多谢朱夫人。”
再次踏上战船,林海萍的心情已然不同。
漳州水师先前的船几乎都废了,这一批战船是由史宾去联系,特特给漳州水师所定制的。他在海上见得多了,早已把佛郎机船的模样印在脑子里。这船便是仿了佛郎机人,不过图纸交到徐光启手中后,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改进。
船上的火炮用了徐光启最新研制的,比过去多了二十门。船身也比过去大上许多,吃水更重,拥有更多的船舱来堆放火药。
史宾领着她去看,笑道:“你光是领着这条船,便能将佛郎机人打的落花流水。”
林海萍弯了眼睛,“你就这么确定?”
“自然。我的夫人,是这大明朝最厉害的女将。”史宾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便是石砫的秦夫人也比不上。”
林海萍娇嗔地啐了他一声,“得亏这里没人,也好意思说这等话。”她走出船舱,扬声道,“。”
这一回,她必要将佛郎机人从大明的海域赶出去。更要将马六甲一带再见不着佛郎机人才是。
不独自己,有多少人经受了不堪的折磨。在马六甲的水牢里,林海萍见到了太多被折磨致死的大明百姓。她要为自己,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随着甘薯在京畿试种成功,商税改革也开始缓慢地往前推进。
朱翊钧这时候越发怀念起自己小时候来,同被自己拉着一起忙于政务的儿子颇为感慨地道:“若是张先生还在世,定不会有这般难。”
朱常溆轻笑,“那是因为父皇彼时还许多事记不清了吧。”他捏了捏鼻梁,好让自己更清醒些,“自来税制的改革,都难于上青天。不过万事只要先起了头,坚持下去,总能行得通的。”
朱翊钧想了想,失笑,“也是。”
天子和皇太子忙着,底下的朝臣们也没歇着。熊廷弼已经连着好几日住在宫里头了,今日心里记挂着家中的朱轩姝和熊泰宁,特特同人调了班,先回家一趟。
朱轩姝不知道他要回来,也没做什么准备。熊廷弼到家的时候,朱轩姝正哄着熊泰宁吃甘薯,见好几日不见的夫婿回来,吓得甘薯都差点掉了。
“怎么回来了?”朱轩姝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将不断扭着的儿子从罗汉床上抱到地上,让他跑向父亲。她有些埋怨地道:“也不叫人回来说一声。”
熊泰宁举高了手,“爹,抱抱。”
熊廷弼将儿子抱起来,“还要再回去的,不过是抽个空出来看看你们。”他望着动作有些大的朱轩姝,心惊肉跳的,“多大了,还这般不仔细。”
朱轩姝微微噘了嘴,“太医都说了没事儿,还叫我多动动呢。”她凑上去,贴着熊廷弼的脸,捂住儿子的眼睛就亲了一下,甜滋滋地问他,“这一回该轮到女儿了吧?”
“儿子女儿都好。”熊廷弼将孩子放下来,让吴赞女领着儿子出去玩,“来,叫我好好瞧瞧。”他捏了乖乖听话坐着的朱轩姝的下巴,左右打量着,“嗯似乎是胖了些。”
朱轩姝没好气地挥开了他的手,“哪里胖了,都说我瘦了。也是奇怪,上回怀阿宁的时候,我什么都想吃,到了这一次,却是什么都不想吃了。”
“还吐着?”熊廷弼皱眉,“要不要叫李建元过来看一回?”
朱轩姝摸了摸肚子,里头的孩子动了动,似乎是在换姿势。“算了吧?李御医也挺忙的,太医日日都来把脉,说孩子稳得很。母后也请了产婆来看,说怀相还算不错。我倒是不吐了,就不想吃东西。”
“这哪里成?”熊廷弼皱眉,“现在你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乖,听话些。”他点了点桌子,压低了声音,“你这般,如何能同我一起去辽东呢?”
朱轩姝一愣,旋即挑高了眉毛,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去辽东?!”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声音有些大,赶紧小声道,“都定下来了?”
“嗯,父皇寻我说过了。”熊廷弼应得很爽快,“本是想着等孩子满周岁的时候再去辽东的。那时候我资历多些,路上也能适应些。不过最近女真似乎有异动,情势由不得人,等不了了。”
熊廷弼看着爱妻,“我本想着自己独自赴任,可到底舍不得你们。”
“舍不得我们?”朱轩姝将身子微微一侧,“这个我们指的是谁啊?”
熊廷弼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阿宁,还有我们的小女儿。当然,最舍不得的是我的姝儿。”
朱轩姝听了这话,实在憋不住地笑出了声。“知道了。”她犹豫了一下,“若实在不行,你先去也是成的。等孩子满了周岁,我再领着他们过去。”
熊廷弼打趣道:“这回还叫不叫吴嬷嬷跟着我一道去了?”
“不了。”朱轩姝将下巴微微扬起,“江南女子那可都是水做的,叫人沾了就甩不脱。北边儿的女子啊,都是粗野得很,才比不上我。”
熊廷弼眯了眼,“那江南的女子就比得上我的姝儿了?”
“自然也比不过。”朱轩姝顺势倒在熊廷弼的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腿上,“真要走,我也不拦你的。我的心意,你知道。”
熊廷弼笑着应了,“且再看看形势,兴许也不急这么一时。”
可惜熊廷弼的算盘落了空。努尔哈赤在占下乌喇那拉部后,不断地四处征战。终于,不肯归降的叶赫部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不及休整,努尔哈赤便在赫图阿拉城宣布称帝,自号覆育列国英明汗,在此地建立大金,年号天命。
至此,努尔哈赤与大明朝彻底决裂。
消息传到京师的时候,朱常溆的心里莫名有一种轻松感。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自见过努尔哈赤后,朱常溆就一直经绷着神经。心里的焦躁与日剧增,而今这颗心终于可以落下了。
朱翊钧望着辽东送来的奏疏,久久不语。“你料得,果真不错。”他转过去看着儿子,“幸而当时听了你的话,而今战马皆备,人丁、火器也有了,且不算被打个措手不及。”
“不过辽东不能仅靠李如松。”朱常溆问道,“父皇可有前赴辽东督战的人选?”
努尔哈赤既然建立了伪国,又称了伪帝,接下来大明朝的北疆绝不会安稳。
朱翊钧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人选是早就有了,只朕有些舍不得。”他看了看儿子,“朕早就同熊廷弼说过,届时想要让他过去。只是现在姝儿刚怀上,怕他分神。”
朱常溆抿了抿嘴,点头道:“二姐姐必是要跟着去的。早先我就听她提过。即便现在不跟着走,待孩子满了周岁,也会赶着过去。”
“总不好令他们夫妻二人分开。”朱翊钧更想说的是,将女儿留在京师,便不走了。战场变化多端,谁都不知道熊廷弼上回的海战是不是侥幸。努尔哈赤在北边盘踞已久,对情况很是熟悉,再有多年征战的经验。熊廷弼真的能赢得了吗?
倘或一朝不慎,熊廷弼身死战场,边疆城破,那朱轩姝是不是也就跟着殉城了?
朱翊钧只要一想起有这个可能,就心痛地如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这一刀几乎穿透了骨头,几欲致他于死地。
“儿大不由人啊。”朱翊钧惆怅地摇头,“且看他们自己是什么打算吧。我们做人父母的,哪里能拦得了呢。”
朱常溆笑道:“父皇怎得对二姐夫这般不看好?若是令二姐姐知道了,还不得同你理论。”
朱翊钧笑着摇头,用手指了指儿子,“你们呐。”他沉默了片刻,直起腰板来,“召内阁大学士们来见。”
沈鲤等人入殿后,刚坐下,就听天子说道:“努尔哈赤已称伪帝,朕欲罢辽东二市。”顿了顿,“再遣了熊廷弼前赴辽东,往后北境再无安宁之日,需得有个善战之人。”
沈鲤颔首,“陛下说的很是。”朱翊钧的想法,倒是与早就讨论过此事处置的内阁不谋而合。
朝中还有许多人没看清形势,认为努尔哈赤不过是北疆的一个跳梁小丑,泛不起什么水花。甚至有人认为不能因噎废食,仅仅因努尔哈赤而闭市恐会引起蒙古人的不满,为北境带来更多的不稳定。
奏疏呈上后,朱翊钧大怒,许久不曾用的廷杖也请了出来,不少言官被狠狠教训了一番。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了了,底下的朝臣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此事。又有内阁牵头,务必要将此事速战速决,用了八百里加急将圣旨送抵辽东,将木马二市给关了。
熊廷弼在收到奔赴辽东的旨意,立即回家准备行囊,不日便动身前往。朱轩姝心里自舍不得,却也无奈。
心里虽明白,可抱怨还是有的。
“上回生阿宁的时候,你就不在,偏这回又不在。”朱轩姝一边替熊廷弼整理行装,一边道,“只盼着这一次”
熊廷弼赶紧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仔细叫神佛给听见了。”他温声安慰着妻子,“或者你随我一起去?路上我们走得慢些也就是了。不过到了辽东尽有你要忙活的事。内宅之事我不甚通,你有是双身子,果真能行?”
“自然能行!”朱轩姝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不是还有吴嬷嬷陪着我嘛。人都能从京里头挑着带走呀。父皇要是不乐意,我就去寻了母后说项。”
熊廷弼还是有些犹豫,“果真能行?”
“就当是去见洵儿了。”朱轩姝笑道,“我都好些年没见着他啦,上回来的家书里头写了我那四弟妹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我这做姑姑的,总不好连侄子的面都不见吧。”
她靠在熊廷弼的怀里,有些伤感,“父皇母后见不着他,我便代他们去见。画了他们一家子的画像,叫人送到京里来。虽说见不着人,看着画像,也是个慰藉。”
“便依你吧。”熊廷弼总归是拿她没法子,“不过得先说好了。现今辽东的情况瞬息万变,若是路上遇着紧急的事,我只得留下你一个人了。”
朱轩姝推了推他,“孰轻孰重,难道我还不知晓?你呀,就只管放心吧。”得了熊廷弼的点头,她便将自己早就收拾好的东西推出来,颇是得意,“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早就备下了。”
“你呀,你呀。”熊廷弼哭笑不得。
朱轩姝盯着那些箱子,眼睛滴溜溜地转。“哎呀,我都忘了备下给弟妹和侄子的礼。吴嬷嬷,吴嬷嬷”
熊廷弼看着她提起裙裾,脚步轻盈地走出门去,抱起身边的儿子,捏了捏他的小鼻尖。“往后呐,你可不能同你娘这模样,毛毛糙糙的。”忽地想起自己的性子也有些暴躁,不由笑出了声来。
郑梦境听说女儿也要跟着去辽东,不免担心起来。“等生了再去不好吗?非得是现在?”还有些话她说不出口来。
这要是到了辽东就打起来,又得回京了。若已经生产也便罢,可万一恰好是临产时呢?这不是去了给人裹乱的嘛。
“要不还是等生了再去?”郑梦境试探着想要说服女儿,“也不差着这么一段日子。都说小别胜新婚,你现在舍得叫他走,等再见的时候岂不更亲了?”
朱轩姝抱着母亲的手撒娇,“母后,你别担心。我都这般大了,哪里还理不得事儿?再说了,我想着赶紧见见洵儿和素娘呀。母后心里头也想着吧?”
“想,我是天天都想。”郑梦境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花,“这几日夜里头做梦的时候都念着。”
辽东开战,朱常洵必是要上前线杀敌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一想起儿子会战死沙场,郑梦境的心便揪了起来。可孩子大了,自己哪里拦得住。
昔年她拦不住儿子,现在也一样拦不住女儿。
“你既然想去,那就去吧。”郑梦境轻轻摸着女儿的脸庞,“不过你得答应了我,一定,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朱轩姝“哎”了一声,“回头等到了,我就将洵儿给画下来,送来给母后看。”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也不知现在的洵儿,会不会我都不认得了。”
“怎么会呢。”郑梦境给女儿理着发丝,“到底是姐弟呢,连着心。你忘啦,前回治儿烧了,还想瞒着人,你不是一眼就给看出来了?”
朱轩姝嘟囔了一句,“那不一样。”心里开始期待与弟弟的见面。
女儿走的那天,郑梦境没法子出宫去送。她特地叮嘱了朱常治和朱常溆俩兄弟,好好看着女儿,再嘱咐了熊廷弼一定要看好了有些时候特别跳脱的朱轩姝。
儿行千里母担忧,郑梦境只觉得对着自己的这几个孩子,那是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可心里又暗自想着女儿送来的画像会是什么样儿,成婚生了子的洵儿,还会同前世那样吗?应当会更结实了吧?洵儿前世的时候,更像是个白面书生,文文弱弱的。
去往辽东的一路上,熊廷弼都特地走得极慢。索性一路无事,一家子安安稳稳到了沈阳。
朱轩姝到了地儿,就赶紧将事儿全给料理了。她心里急着早些安顿好了,可以去见自己的的弟弟。
熊廷弼怕她累出什么好歹来,劝道:“李如松还没领着人过来呢,便是四弟弟要来,现下也不在。你先顾好了自己的身子要紧。”
朱轩姝却不依,“他便是不来,难不成我还不能去见了?”说着眼圈就红了,“都是嫡亲的姐弟,难不成我就见不得他了?”
“好好好,待我将此处的事料理妥当,就陪着你一起去铁岭,好不好?”熊廷弼哄道,“到时候把阿宁也带着一道,我看着他实在有些文弱,是该让四弟弟好生教教了。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能”
朱轩姝被他的话给岔开了思绪,果然不再继续念叨朱常洵,“这般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哎哎哎,为夫可不是这个意思。”熊廷弼轻咳一声,“不过是觉着,你太宠他了。”
朱轩姝噘嘴,“我都几岁了呀,旁的妇人在我这年纪,不知都生了多少个。独他一个,我哪里能不宠。有时候也知道,可这心呐,就是狠不起来。”
熊廷弼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外头的门房进来回报,“有位朱姓的小哥领着妻儿在门口等着,说是夫人的旧识。”
朱轩姝眼睛一亮,泪水迅速地积聚起来,不断从脸上滑落。“哪里是什么旧识!那是我亲弟弟!还不快请进来。”她提着裙裾,就要出去,“罢罢罢,还是我亲自去迎。”
熊廷弼在边上看得心惊肉跳,赶紧将她拉住,“你慢着些儿,在京里头的时候怎么答应母后的?”
“这不是洵儿来了嘛,你别拉着我。”朱轩姝一把甩开了不敢使劲的熊廷弼,脚下走得生风,“洵儿,可是你?”
朱常洵在门口就听见朱轩姝的声音,转头对身边忐忑不安的张素娘道:“这是我那二姐姐了。”他扬声回应里头,“二姐姐,便是我了。”
朱轩姝走到门口,身后还跟着匆匆赶来的熊廷弼。“洵儿”只喊了这么一声,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拳头一下下砸在朱常洵的身上,身上不疼心里疼。“你怎么就舍得,怎么就舍得”
“好了好了,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说。”熊廷弼上前与朱常洵见礼,“四弟弟,四弟妹。”
张素娘怯怯地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跟着朱常洵进去。一路上,眼睛都控制不住地四下看着。这里是没有铁岭的李家大宅富丽堂皇,却总叫她觉着心上被压着什么。
待到了正堂,朱轩姝心绪稍定,将熊泰宁叫过来跟前,指着朱常洵,“这是你四舅舅,四舅母。你四舅母怀里抱着的,便是你的小表弟了。”
熊泰宁有些认生,抱着母亲的腿不放,但嘴上乖乖地向这些陌生人打招呼。
朱常洵从怀里摸出个小孩子的玩具来,“我自己做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玩吧。”
朱轩姝难得对儿子虎了脸,“你要是敢不爱惜,仔细我同你外祖母要了板子打你。”
熊泰宁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朝父亲看了看。见父亲冲自己点点头,又摇摇头,心里就明白了。“多谢四舅舅。”他抱着那玩具,“阿宁很喜欢。”
“喜欢便好。”朱常洵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儿子,“待你表弟大了,叫他同你一处耍。”
“哎!”这回熊泰宁应得很爽快。
熊廷弼知道他们姐弟俩必有许多话要说,哄着儿子出门,“玩去吧。”
儿子一离开,朱轩姝的眼泪就又涌了出来。她近前去上下摸着弟弟,“高了,瘦了,还结实了。要是到了母后跟前,她一准儿认不出来。”又朝张素娘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有劳弟妹替我照顾这不肖的弟弟。”
张素娘慌忙回礼,“这是我是奴家的份内之事。”她抬眼偷偷打量着朱轩姝,这就是天家的公主啊,皮肤看起来好嫩好白。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大?可瞧着却比自己年轻许多。
朱轩姝上前去拉她,“躲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何况我家四弟妹又不丑。”她看着朱常洵,“今儿便留下吃个便饭吧。我同素娘去说话,你们男人自有事儿要谈。”
朱常洵朝姐姐点点头,由熊廷弼领着去了刚收拾出来的书房谈论努尔哈赤的事。
朱轩姝带着张素娘去后宅的花园里头说话,把朱常洵小时候的事儿卖了个底朝天。说着说着,自己的情绪也高涨了起来,一扫先前的悲伤。
她相信自己弟弟的能耐,往后呐,这辽东一带必定会安稳下来,再不惧北夷犯边。
努尔哈赤早就料到了大明朝会闭市,不独朱常溆不断地从蒙古女真的手里备下军需物资,努尔哈赤自己也不断地通过边境贸易积攒自己所必需的物品。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既有了这等心思,没有万全准备,断不会称帝。
病重的额实泰躺在屋中,听着外头热闹连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消息送到努尔哈赤跟前的时候,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将自己早就备好的反明檄文拿出来,给诸位贝勒看。“我意已决,今岁必征大明!”
九月,努尔哈赤开坛祭天,当众宣读“七大恨”,至此大明北境再无安宁之日。
纵朱常溆早做准备,又有熊廷弼调兵遣将,朱常洵奋战于前线。但与努尔哈赤交手也是胜负各半。辽东的战备不比京师和漳州,军士不惯于用火器,更偏爱于近身肉搏。
可在马战上,谁能和蒙古女真相抗衡。何况努尔哈赤早已同被林海萍逼得走投无路的佛郎机人勾结,买得大量火器。
熊廷弼苦于辽东士兵训练荒废已久,武备又更不上,只得一面拖延,消极应对,一面对内加紧训练。他已是根本顾不得家中,日日都歇在军营里。
生产后的朱轩姝做完月子,就一肩挑起了所有事,带着所有随军家眷操持庶务。日子自然不比在京城的时候舒坦,但她觉得自己活得更有滋有味。她为天家女,弟弟上阵,她也绝不能被落下才是。
努尔哈赤心知大金不比大明朝幅员辽阔,一旦战事陷入胶着,首先垮下的不是大明朝,而是自己。在经过精心筹备后,他决定率两万人马突袭抚顺以东诸堡。
熊廷弼被打的措手不及,第一次大败。他一面上疏奏请朝廷增兵救援,一面亲自带兵奔赴战线。谁料努尔哈赤肆掠一番后,竟退了兵,放弃了部分占领之地,转而攻向大都和清河。
不等熊廷弼增援,两地相继失守。
熊廷弼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如果再继续被努尔哈赤得逞,便是他为驸马,也不得不自请谢罪。
京中的朱翊钧和朱常溆连夜召集百官商讨对策。两人极力反对召回熊廷弼,从国库、私帑拨出两百万两,又点了江浙闽善火器之兵火速前往襄助。
八万余人马源源不断地进入辽东地界。
努尔哈赤从大明朝的奸细口中得知情况,在看了许久的舆图后,手中的匕首钉在了抚顺东浑河南岸的萨尔浒。李如松曾经在这附近险些丢了性命,努尔哈赤相信长生天会在浑河赐予自己最大的祝福。
萨尔浒,这个名字令郑梦境和朱常溆胆战心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这里都将成为大明朝的转折点。
心忧大明未来,又对远在辽东的儿女提心吊胆,郑梦境的身体终于垮了。
万历三十五年冬,中宫病重。京城中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这当口,朱翊钧突然提出要去天坛祭祀。虽说这几年却也天灾不断,不过好歹朝廷先一步推行种植了甘薯,所以情势还能稳定。百姓能吃得上饭,民变少了许多不说,那等别有用心之辈起事,也极难招到人。
许多人并不理解为什么天子好端端地说要去祭祀。谁都知道当今天子随着年岁渐长,对这些是越来越不耐烦,这回主动提及,不免叫人感到奇怪。不过辽东战事吃紧,也许今上是为了能赢的战事才去祭祀的。
唯有几个同朱翊钧离得近的人才知道,天子哪里是想为万民祈福。
他为的,乃是病重的中宫。
可这是不能说出来的,所以朱翊钧只能用为大明朝祈福的名义前往天坛祭祀。
这是好事,朝臣们没有理由拦着,便由着天子了。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朱翊钧并没有选择乘坐銮驾,一路步行前往。他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少年了,腿脚有些不大灵便,走不了多少路就开始气喘吁吁。
半道上,天降大雪。鹅毛般大雪花飘在朱翊钧的身上,遮住了他所穿的冠冕服原本的颜色。远远看去,他的头发似乎在一夜之间就白了。
王义和陈矩今日一同伴驾。他们心疼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歇口气的朱翊钧,不断地说服着他坐上身后的銮驾前往天坛。
朱翊钧摇摇头,坚持着自己。
都说心诚则灵。如果他连这点路都走不了,又有何脸面向上苍去祈求他的小梦恢复康健。
这一段路,看起来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等朱翊钧好不容易走到天坛时,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他在看见天坛的时候,一下子就失了力,险些跌在地上。得亏身后的陈矩、王义将他扶着。
将身上的衣服给换了,朱翊钧站在天坛前,心中默默地祈祷着。诸天神佛,列祖列宗,不肖子孙朱氏翊钧在此,求将身上的寿数分与中宫郑氏。
朱翊钧合上眼,在这天地苍茫之间,孤独地向上苍述说着自己心中唯一的哀求。
只要能成,往后自己便是再不喝药,日日吃素休沾了荤腥,再不有奢靡之举,言出必行。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如此虔诚祷告着的天子。
朱常溆这次并未跟着父亲一起出宫祭祀。他坐在郑梦境的榻边,鼻端萦绕着的药味已经闻不到了。不是因为散了,而是因为习惯了。
郑梦境一动,朱常溆就感觉到了。“母后。”他从绣墩上站起来,给郑梦境掖了掖被角,“可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郑梦境已经没有力气完全睁开眼睛,她虚张着眼,笑得很是苍白。“你的声音,怎么这般沙哑?我没事儿,你去歇着吧。”
朱常溆把嘴抿成一条线,“洵儿来了信,说等这次赢了就回来。”
“嗯。”郑梦境笑着闭上眼,又睁开,看着朱常溆良久,“你做的很好。”
朱常溆怔愣住了,听着母亲有些莫名的话,心中一时触动,目光变得婆娑起来。
郑梦境接着道:“当日是我不该将你的路给拦了。若是你早一日做成皇太子,兴许能更早些地做出改变。”如果没有那些事,兴许儿子就不会离开自己了。
她的目光转向了明黄色的帐子,“明明我身处后宫什么都做不了,却偏偏要将你的路给挡了。”
“母后、母后是为着我好。当时哪里知道后头的事,”朱常溆用力咬了牙,努力地把眼泪给收回去。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母后可要好起来,到时候二姐姐和洵儿会一起回来看你的。大姐姐也说在路上了,下旬就到京城了。”
郑梦境缓缓摇头,从被子底下摸索着伸出手来,握住朱常溆。“我不在了,之后的事,便交给你了。”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越发显得深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了”
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母后!母后,别说话了母后。”朱常溆用袖子把泪给擦了,“母后是千岁,福泽深厚。”
郑梦境笑了笑,“傻孩子,哪里真有什么万岁千岁。你见哪个祖宗真活到了万岁吗?”
“母后若不在了,这世上便再无人帮衬着我了。”朱常溆的眼泪再止不住。“芸儿年轻,经不起事。校儿也还妼儿总爱粘着你,我我”
郑梦境正要说些什么,殿门就被人给冲开了。一身风尘的朱翊钧出现在了门口。
“小梦!”他几乎是扑到榻边,“小梦,朕去向天地祖宗祈祷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朱常溆默默地给父亲让开了位置,退出了宫殿。
外面胡冬芸领着两个孩子候着,见朱常溆出来,轻声问他,“母后可有好些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天子在里头的哭声。
朱常溆默默摇摇头,一手牵了太子妃,一手牵了朱由校,慢慢地离开了这里。
郑梦境有些贪婪地望着朱翊钧,“外头下雪了?”她努力伸手去给朱翊钧掸衣服上的雪水,“仔细着了凉。”
朱翊钧握着她的手,无声地哭泣着。即便再不愿承认,他心里也清楚,这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往后奴家不在了,陛下可不能再这般孩子气了。陛下是万民之主,必要珍重才是。”
朱翊钧哑着声音,“朕便是这等性子,所以才要小梦来管着。你若不在了,还能放心让何人来管着?”
郑梦境无力地笑了笑,仿佛多年前那样的调皮,轻轻点了一下朱翊钧的鼻尖。“奴家可担不起这重任。”
朱翊钧哽着哭音,听她不断地絮叨着。有对自己的叮嘱,有对朱常溆的担心,更怕没了自己后,性子顽皮的朱轩媁会不会被教坏了。还有总爱往外头跑的朱常治,有了媳妇也不安分。
桩桩件件都说到了,直至最后,郑梦境望着朱翊钧,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洵儿。”
朱翊钧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你想见洵儿是不是,我现在就差人将他从辽东给叫回来,可好?你要好起来才是,待洵儿回来见着你这般,必要伤心的。”
又哭道,“还有我们那未曾见过的小孙孙,小梦你就不想抱一抱他吗?若是不能好起来,又怎能抱得动他?听说养的极好,可重了。”
郑梦境摇摇头,泪水自眼角滑落,“洵儿。”
他俩都知道,将朱常洵叫回来是不可能的事。朱翊钧若是执意如此,朱常洵倒也能回来。可而今前线战事吃紧,朱常洵是万万分不开身的。
“洵儿。”郑梦境闭上眼,鬓边一片湿润。
今夜,乾清宫灯火通明,照亮了半边天。
远在辽东的朱常洵突然惊醒过来。他们今晚要准备夜袭大金,现在距离发动攻击还有些时候。
朱常洵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的心跳动得极快。
“母后”朱常洵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母亲,心慌不已。
帐外的火把纷纷被点亮,朱常洵知道时候到了。他迅速站起来,将盔甲穿上,佩戴好了随身武器,又将火器一把抓起,冲出帐外。
李如松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这次战事胜了,他就能恢复自由之身,带着妻儿离开李家。此后,他再非李家的下人。
靠着此战功绩,自己定能获得一官半职,到时候便带着妻儿回京去见见父皇母后。还有二皇兄,打他被册立为皇太子,自己还没见着他呢。不知道身穿皇太子冠冕的兄长是不是看起来很威严。
还有治儿,不知道他的小肚子可曾消下去。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子也娶妻了。
自己走后才出生的小妹妹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听二姐姐很是调皮的性子,同自己小时候有的比。
朱常洵点了兵,仔细检查了每一匹战马的马蹄是否包裹着布。“上马!”
这一支大明朝的先锋队消失在深夜之中,不畏生死地冲向了后金大营的所在地。
也许尾声
万历三十八年,孝宁皇后郑氏过世三年后,天子朱翊钧宣布退位,被新帝奉为太上皇,居翊坤宫。此后再不过问朝政。
崇祯十四年,已为天子的朱常溆和皇后胡冬芸微服出宫。胡冬芸将孩子们看得紧紧的,不叫他们离开自己太远。朱常溆嘴角微微扬起,看着皇后教导着孩子们宫外的民生之事。
朱常溆走到一个卖不倒翁的铺子,想着是不是给父亲买一个。朱翊钧自退位后,好似没了精神,一日老过一日,也越来越深居简出,整日呆在翊坤宫里不出来。他想着,是不是买个东西,回宫去哄一哄宫里的那个老小孩。
现在的父亲,叫人看着很是担心。
翊坤宫中,朱翊钧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荷包来。他的动作极慢,眨眼也慢得很,却仍旧很认真得看着那个荷包。
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从里头拿出一个用头发编成的同心结来。
朱翊钧细细地摸着,一遍又一遍。合上眼,他仿佛看到了一层浓浓的云雾遮住了视线。又过了一会儿,浓雾渐渐散去,面前出现一个人来。朱翊钧想要上去将那人拉住,却发现自己因年迈而腿脚不便,根本追不上。
“小梦,”朱翊钧闭上眼,沉浸在梦靥之中,“小梦,等等我。”
郑梦境怀抱着一支海棠,朝他笑着,却又并不走过来。
朱翊钧粗喘着气,想要努力地走过去,靠近她。可明明看着极近,却怎么也走不到近前去。
“小梦。”朱翊钧伸长了手,想要抓住纷飞的衣裳。
郑梦境慢慢地转过身,身后聚拢了浓雾,又将朱翊钧的视线给盖住了。
朱翊钧呢喃着郑梦境的名字,眼角滑落一滴泪,落入灰白的发中。他的手上捏着那个同心结不放。
翊坤宫的宫人们跪了一地。
钟声在京城中响起,所有正在路上的人都停住了脚步。
朱常溆将正要付钱的不倒翁放回到铺子。
不用买了。
“回去吧。”胡冬芸压低了声音,眼角闪着泪花,“父皇没了,得赶紧回去料理。”
朱常溆用喉咙里发出一个“嗯”,领着家人往宫里的方向走。
“爹,怎么突然响钟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朱常溆赶忙扭头去看。
一个算命先生正对给自己的送饭的女儿道:“想来是太上皇驾崩了。”他叹了一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朱常溆隔着人群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前世亏欠你良多,这一世我便将这个大明盛世补给你。
朱常溆牵起胡冬芸和太子朱由校的手,穿过人群继续往宫里的方向去。
曾为最亲密的两个人,就此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咳,我睡过头了,忘了发。
祝福的话要先放在最前面,马上就是高考了,希望每一个高考的学子都能顺利考上自己梦想中的学校。
完结了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的,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先从结局说起吧,结局是在很早以前,刚开始构思这篇文的时候就想好了的,有征询过机油们的意见,都一致反对,觉得小天使们会受不了。但我最终还是任性地选择了不做任何改变。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我认为重要的是活的这一生是否无愧,心灵上是否得到了圆满。我想通过这个结局表达出虽然女主最终没有看到大明朝的复兴,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前进。过去无法改变,未来不因任何人而提前来临,我们所能改变的唯有当下,这是我们唯一所能把握住的。女主不是没有缺憾,但她一步步走来,再艰难也过去了。她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朱常洵没有死,大明朝也不会灭亡。我想对于她而言,这就是已经得到了心灵上的圆满。且能算作是死而无憾吧。
再说回这篇文,算不上是爽文或者苏文,起初的设想,仅仅是觉得万历和郑贵妃两个历史中的人物很有趣,可以写一写。到后来翻阅各类史籍资料,对当时的情况了解越深,我也就越无法做到仅仅把主题放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我希望自己能做到文以载道,用文字来表达、来告诉大家,生活多艰辛,但这不是我们逃避的理由和借口,迎难而上,勇敢地去面对,就像文中的这些主角一样,向那些痛苦报以潇洒一笑,用自己的方式恣意地生活下去,高兴快乐能够问心无愧地走完这一生,足矣。
开坑的时候比较匆忙,没有存稿,一直裸奔。期间各种更新不准时,错别字连篇,作为一个作者而言,我很汗颜。还有因为虎头蛇尾的大纲导致了剧情设计不够缜密,用词遣句也没有做到自己目前水平的最极致。不抄袭借鉴,保持质量的稳定更新,是我所认为的一个作者的基本职业道德。我做到了前者,但很抱歉自己没有做到后面这一点,在这里向大家道歉。
从去年11月23日开坑,再到现在,半年多的时间。回头看看,也会产生一种很敬佩自己的感觉。虽然有卡文卡到想去死,为了赶更新边写边哭,无数次迸发出弃坑的念头,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写到很疲倦的时候,翻翻大家给我的评论,总觉得再苦再难也要坚持写下来。真的,真的很感谢一路陪伴着我的每一个读者,你们真的是我的天使。常常留评的小天使我都有认真记,心字烧香、一休、水獭、新新向荣、蛋挞、累觉不爱、悲酥清风、不想不愿、沈雁等等等等。尤其是嬕廿还为我的新坑特地去找了那么多资料,我有想过给你发邮件写感谢信,但一直担心会打搅到你。这次完结给了我勇气,把那封早就写好一直躺在草稿箱里的感谢信发给你,希望没有打搅到你。还有那个对我而言一直很神秘的空白君,总是丢营养液,但我却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总是砸霸王票的光影相生和玖麻麻,挺不好意思让你们额外破费的,愿意一路订阅正版追下来,我就很开心啦。
感谢你们每一个人。
因为今年下半年有个很重要的考试需要准备,所以下一本不会那么快开。为了保质保量的定点更新,我决定要存稿,还有前期的考据、大纲等等准备工作要做,其实还蛮担心到时候开坑大家都把我给忘了。但如果无法将自己现有水平的最好一面拿出来给你们看,没有比这篇写得更好,那我宁愿不写不发。期待着能再次与你们重逢。
本文不会有番外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设想过许多情节,最后都觉得不合适,所以只好作罢。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留评吧,我会进行回复哒。不要纠结文名和文案了,文名是我家编辑定的虽然是我取的,但我是拿了一堆文名让她挑,最后现在的文名雀屏中选,所以拒绝背这个锅,文案是我求人帮我写的,以后知道了,自己文案写得再烂也要亲自上阵。
最后的最后,又到了令人愉快的发红包时间啦老规矩,本章留评,24小时后我来给你们发发发。这次的红包会比以前的200点都大一点,错过前面的小天使们这次不要错过啦。
就酱,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