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翥话音方落, 屋中境况便有了变化。
阮家家主阮敬业面色不变,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阮明德的脸却比先前还要红,口鼻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忍不下这口气, 他怒目而向花翥。
花翥微微咬唇, 娇娇怯怯。
那阮明德喉口的声音顿了片许, 矛头调转向孙老太。孙老太身材瘦小, 阮明德人高马大又一身富贵肉,拽着孙老太的领子像在抓一只小鸡。
阮敬业如何会轻易落入花翥的圈套?这一口恶气却又忍受不了, 故而不会制止长子。
花翥本寻思若闹出事, 阮敬业不定会来一句“孩子不懂事”。若被人责备阮明德已不算孩童,大抵再一句“老夫孱弱, 制止不了他”。两句话皆有可破之处。
林渊生性善良, 自然见不得阮明德这般对付一个老人,即便那是女子,身份低微。
林渊面有不悦。
花翥正欲推波助澜。
却不想阮敬业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自然容不得我阮家遭受这等羞辱。此妇人之行为各位先前有目共睹,吾儿不会伤及她的性命,却也给她点儿教训,人若走错路,行错道,终究得有人帮着纠正。”
寥寥数语, 道清缘由与各种不得已。
林渊面色稍解, 长吁短叹。
花翥再次陷入被动。
她肩头一沉, 耳畔传来浅浅的鼾声。眠舟额头靠着她的肩头,睡了。
花翥一动不动,猜待会儿眠舟醒来大抵又会抱怨她的肩没有石头睡起来舒服。
阮明德的火气越大, 孙老太在他手中晃晃悠悠,全然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呜呜咽咽,连声求饶。
孙泽海依旧与孙娇甜甜蜜蜜黏在一起,对亲娘的处境视若无睹。
三代单传。
孙泽海在家中受尽宠爱,家中所有好物尽是他的,家中所有姐姐出嫁都是为了他的衣食住行,受尽万般宠爱。
本应雏鸟反哺,不想这羽毛丰满却依旧蜷缩在鸟窝等待老鸟前来投食的成鸟见老鸟落入苍鹰之口后,竟是一脚将老鸟踢了出去。
花翥正在思索如何借此事行事。
那阮敬业却喝令阮明德住手,然后道:“此夫人垂垂老矣,但至少为孙家留了一条血脉,一家人目不识丁,独苗却是个秀才。老夫当初选孙家男儿做女婿便是看中了孙家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之姿,知晓女子本分,拼死为孙家留了血脉这一为天下女子敬仰之处。女子本应如此。偏是有些小东西,不知好歹。”
语罢,瞄了花翥一眼,见眠舟用头靠着花翥的肩,一脸鄙夷、满眼不屑,冷言冷语嘲讽道:“还有脸嘲讽别人同姓相亲。”
花翥知晓此事是眠舟无意为之,也不恼他。
只心平气和笑言他二人自幼一道长大,情如兄妹。只等着阮敬业以孙泽海、孙娇之事反讽,她便又有了机会。
不想阮敬业却握着孙老太的手,道阮明德年纪较轻,太过冲动。还望亲家母别见外。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阮飘飘若是做了妾,不过是她的命数,怨不得别人。
阵营渐渐变了。
原本敌对的阮敬业与林安适结成联盟。林安适虽有吞下阮家之心,却更怨林渊将军权给了林安默。
孙老太虽说大字不识,感觉却极其敏锐,从阮敬业口中嗅到风向即刻改了阵营。
花翥陷入被动。
她本计划以月仙楼之事为由诱出阮敬业与林安适的矛盾,以孙老太为辅将事情闹大以便己方出击,不想被阮敬业三言两语轻松化解。
本以为是活路。
路被堵得彻彻底底。
她紧张,却又放松。
正如东方煜常说的,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做好面对愈来愈强大对手的准备。
东方煜曾道——
小花猪,百密必有一疏。你如此,能被旁人寻到错漏。旁人也是如此,可被你寻到错漏。往往越精密、越环环相扣之处,最易溃一处而全线皆崩。
花翥留意到事已至此,林安默却始终镇定自若。
她暗忖此人既能守拙,内心必有谋划。对军中之事便放下心来。
军令传达尚需时间,军令收回也需时间。
林安默在等。
军中无事。
军外却生了大事。
林安默找来陆阿三是为证实周妈妈所做之事在阮家人的授意下完成。并准备以此事胁迫阮敬业。
阮敬业用寥寥几句话便改了自己的处境后便提及周妈妈之死,抹泪道教女不严,连累了阮家这位忠心耿耿的手下。又一脸惊慌,道难道周妈妈之死是阮飘飘所为?
孙老太一改之前的嚣张,对阮家人卑躬屈膝,哭诉阮飘飘进门后几次三番虐待自己。
孙泽海一脸悲愤,说起那日被阮飘飘殴打之事,一脸受了莫大委屈模样。
母子两人哭诉。
孙娇嘀嘀咕咕、添油加醋。
林安适彻底转换阵营,道那日自己也是无奈。阮飘飘不守规矩且凶悍过人,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先行应下。
花翥从未料到事情竟会行至这般境况!
世人皆道虎毒尚不食子,花翥虽不止一次见过食子的恶虎,可阮敬业这般的却是头一次见。抹泪,叹息,惊慌,将一切推在自己女儿身上。
不过是为钱。
阮敬业的言辞令事态又一次扭转。三人成虎,阮飘飘由受害者成了加害者。
阮飘飘自然也从未想到即便此事走向大变,即便结盟阵营几次三番变化,她依旧是被牺牲掉的那个。
上一回他们要牺牲她争权夺利,此番他们要的却是她的性命,为了那钱、那权、那无上的荣耀。
她眸光颤动,心神不宁。
而那孙老太却还在嘀嘀咕咕,忽然道阮飘飘这种有胆子去月仙楼的女人就应被浸猪笼。
孙泽海不住点头。
花翥身子一颤,忽然想到了娘。
那声“冤枉”,那水声,那两柱似乎永远烧不完的香,还有蹲在塘便等着娘从水中浮起来的那个小小的她。
“浸猪笼便浸猪笼。这种辱没我门楣的女人,不要也罢!”阮敬业怒道。
“呵——”
纷杂的声音中,阮飘飘的叹息声很轻,轻得几乎可被人彻底忽略掉。却又格外沉重。
那沉重是一座山。那座山沉曾长年累月压得她喘不过气,也曾一度离开她。
父兄的到来让阮飘飘再度将这座山顶在头上。
而今,那山却彻底消散去,宛若风起后的漫天的黄沙,看似浩瀚苍茫,一旦失去了风的助力,也不过是被踏在脚下的泥垢。
阮飘飘望着花翥,笑得很苦,却又明朗起来。
花翥抿唇,笑得用力。
脑中出现了一丝光。
她明白了为何自己绞尽脑汁却总是受制于人。
从进入堂屋开始她便处处布局,自以为将一切掌控于手中,却每每都被阮敬业破局。
为何?
因为阮敬业经商多年,见多识广,三教九流无不接触,她相较同龄人高出许多的见识在他面前却若小溪之于江河。故而一举一动皆在阮敬业的掌控下!
阮敬业与林渊相处多年,自然知晓他意志不坚、又是个老好人。林渊在两个儿子中选择林安默是为了大局,可若这大局没有军费支撑也无法实现。
而今来看,一切都被阮敬业牢牢掌控在手中。
花翥要赢,便得使用东方煜说的用剑之道——
以慢制快。以快制极快。
他人若剑行正道,我便剑走偏锋。
阮敬业与林安适对阮飘飘的声讨并未持续很久。
他很快谈起反章容之事,谈起军费,谈起军中各项开支,逐一列出。
林渊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捻须笑言林安默有兄长与阮家帮扶,定可成就一番大事。
阮敬业哈哈大笑。“亲家说的极是。进之贤侄虽被蓉县人称为‘无能蓉县第一’,但只要有贤婿求之盯着、骂着,贤侄便可协助贤婿做出一番大事业!”
贤侄。
贤婿。
泾渭分明。
林渊沉默得比先前还要厉害。
一声长叹,道亲家说的是。
林安适大喜。
林安默眯缝着眼,不做声。
阮敬业含笑捻须,心满意足。
花翥赶紧道:“林将军,此事有欠稳妥。”
原本靠着她小憩的眠舟即刻站直身子听得仔细。钟于行微微附身,也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阮敬业冷道:“一个当众与男人拉拉扯扯,租下小院做私窠子的女人有何资格开口说话!”
“今日上城楼英勇作战便是我的资格。说来敌军攻来之时阮老爷又在做何事?”
阮敬业板脸说起今日与孙家之事。
接连交手,花翥也约略摸清他的套路,阮敬业又欲将此事扯回今日与孙家之争、扯回阮飘飘身上,由此便可陷入一个于他有利的死循环——着眼于阮飘飘“不贞”、家门“不幸”,这便可避开与林安适内争搅乱蓉县政事之事。
花翥当机立断,打断他的话道蓉县有林阮两大家族。阮家多年经商与各色人等皆有接触,难道连一个小小的妇人都对付不了?
“还是知晓会造成伤亡,故意不去?”
“胡言乱语!”
“喔?之前可曾去过?”花翥笑问。
“家中自有人去!”
“那老爷、少爷可曾去过?”
“去了人便可!你个小女子,问此种事作甚?”
花翥这便垂手轻笑,道自己再无别的事可说。
剑走偏锋。
她先前被阮敬业带去了弯路,险些误了大事。可说到底,决定今日之事的还是林渊。
林渊重情义、重百姓。将兵符交给林安默,只因他深信林安默更能护卫蓉县百姓。
这样的林渊,次次作战冲在最前方,如何知晓谁冲在前线?谁避在后方?
蓉县人今日不分老幼、贵贱,人人参与守城。
林渊会如何看待此次躲避的不参与者?
花翥初来蓉县不会知晓之前的战局,她只是看见阮家父子后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阮家父子,不似曾参与作战之人。
她在识人上又精进了几分。
时机正好,花翥再度提起冽泉,青心,还有李家军的阴谋。今日的要事已被阮敬业三寸不烂之舌绕去了九丈外。
她要拉回来。
拉回来方才救得了阮飘飘。
而后道:“林将军,军费不过是钱物,众人筹之,总能得之。”
“女人知什么军费?回家织布为好。得多学学孙老太。”阮敬业三言两语,再度将话题引去别处。
花翥不与争辩,避开圈套,直言相告:“明面给军费,暗处包藏祸心。明面亲家两相好,暗处避开守城之战——难道阮老爷欲等林家管事的战死殆尽接管林家军?”
林安适的脸色变了。
这位林家少爷脑中只想着与弟弟夺权,忘了自己当初布下重重迷局的用意,忘了古来外患重于内部纷争。
花翥要提醒他。
阮敬业依旧浅笑,问花翥可有证人?
花翥面露为难。周妈妈已死,那陆阿三的话终究不够分量。便道:“陆阿三岂不是证人?还是,你们打算杀人灭口?”
阮明德蓦然大怒,指着花翥大骂道:“滚!一个女人!岂容你在此絮絮叨叨!”
花翥站直身子,偏是不动。
阮敬业含笑捻须,笑意略僵。
阮明德手握成拳朝花翥前来。
花翥一退。
眠舟正欲向前。
花翥捏住他的袖子,轻轻一扯。会意,眠舟不动。
花翥行了个万福,道:“既然听不得女子之话,那便不多言便是。”当即转身离开。
眠舟紧随其后。
花翥闹成这般最终的目的依旧是为了抽身离开。
由此便可剑走偏锋。
阮敬业大笑,笑言造谣生事的混蛋走了。“定是怕被问责。”又与林渊道既然是亲家,自然得全力支持军费。
只是这番,林渊面露不悦,林安适双目始终有犹疑。
林安默饮下一杯酒。
不言。
钟于行靠近站在暗处面对此场面手足无措的茵蕤,好言安慰。眼珠咕噜咕噜转个不停。
忽然,始终候在门外的林德惊慌而入大喊有鬼。
一头发乱做一团,佝偻着身子,拖着一条被打残的腿的女子缓缓进入正堂。那女子的衣衫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额上、面上满是乌青。半张脸红肿可怕。
林安默眸光闪了闪,复又对众人冷道:“证人,到了。”
那女子抬头,众人大惊。
月仙楼的周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抄了四十页的东西……抄到凌晨,手已废……】
【今天,这一话在我脑袋里改了至少十种写法……心已废……其实我知道降低配角智商我会写得很愉快,这一章会很快结束。我知道这种写法会死很多脑细胞,会写得很累。
但我还是喜欢尊重规律,不开金手指,喜欢强对强。
修改章节走向修改了十遍以上,写完了还改了三遍,如果还有错那一定是命运的作者君希望亲们喜欢这一话~~~】感谢在2020-11-01 23:19:51~2020-11-03 23:3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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