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陆悠悠回答小娃娃, “我在寻一个……大概几十年前,芳名‘阿芳’的人。”
“阿娘说了,村子里只有一个阿芳阿婆。”小娃娃梳着总角头, 是个女孩子, 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模样水灵灵的。
陆悠悠看着喜欢, 蹲下来逗她:“那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女娃娃点头。
“那你愿不愿意带姐姐去啊?”
“愿意呀!”女娃娃一蹦蹦起来, 一把牵起陆悠悠的手,“姐姐跟我来。”
陆悠悠跟着她沿着田间小埂走。两侧稻穗沉沉,轻风悠悠,稻田的尽头处, 小木屋一座接着一座,鳞次栉比。
“生死村”居然是座不小的村庄, 目测测, 比鬼族的新手村要大了一倍不止。女娃娃带着陆悠悠走了一段主道, 又在小巷子里兜兜转转, 最后停在了一围篱笆前。
“就是这里了。”女娃娃转头冲着院子里放声大叫, “张家娘子,张家娘子——有人来寻阿婆啦!”
院子里吱呀一声, 屋门开了一角,一个青年妇人迎出来,她头上绑着块青布巾,腰间绑着幅青围裙,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衫, 一开口声音尖尖利利的:“打更的说昨儿个晚上遇见个来寻的, 我还以为他是天黑了错了眼了。这是还真有?”
“有没有的, 反正人是在这里了。”女娃娃翻了个白眼,松开了陆悠悠的手,“姐姐,就是这里了。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阿娘是要打屁屁的。”
“去吧,去吧。”青衣妇人挥了挥手,像打发叫花子。小姑娘把人带回来,她也不道谢,只顾着上上下下地打量陆悠悠,打量完了,嘴一撇,一脸嫌弃:“怎么这么细皮嫩肉的?”
陆悠悠:“……”
“行了,是来见我家姑婆的吧?”妇人笑脸也没给一个,一抬下巴,示意篱笆圈起来的院子的一角,“姑婆在那间屋子里,去吧,瞧一眼,就快点出来。”
陆悠悠往她示意的方向看——
一间破茅屋。
与整座院子里其他好几间屋子都不一样,别的屋子都是木柱、木梁、小青瓦,就这一间,破破烂烂,屋顶上的茅草也不知道怎么的,东缺一块,西破一个洞。要不是这妇人这样说,她都要以为那是茅房了……
老村长说,地府日月走,与人间界齐步。
那他的少年情人,到现在这个时候,也该和他差不多,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了,一个老人,居然……住在这么一间破屋里?
“哎哟!看?还看?”青衣妇人吼,“就是那里,没有错!”
陆悠悠微微垂了垂眼。
先不跟你计较,先见到正主再说。
茅屋的门也是年久失修,推一下和这间屋子一样,摇摇欲坠。屋子里更是昏沉沉一片,窗上挡着厚厚的布帘,大白天的,也没个人进来帮忙拉开来透透气。整间屋子里,满满的都是沉闷的、行将就木的味道。
光线也不足,靠着门扇透进来的一线光,陆悠悠找到了床——
确切地说,不是床,是茅草在地下堆出了一个垛,一个老人,就躺在那坨草上。被子拉到了她的脖颈处,破洞里露出几缕棉絮,缠在她露出在外的白发间,那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尘灰纠缠,全都结成了块。
——我家阿芳啊,年轻的时候扎两条长辫子,用桐花油抹过的,被大太阳一照,那个亮啊……
陆悠悠想起老村长的话,心里头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她想往里面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在门上先敲一敲。“夺夺——”,两声后,床上的人动了动。
“婆婆,我是来看您的,是您的一个故人,托我来。”陆悠悠把声音提高了点儿。
床上的人影又动了动。大门口的光照不全整张床,老人在阴影里,陆悠悠看不到她的模样,只听到她的声音:“是……是阿生吗?”
阿生是老村长生前的名字。陆悠悠点头:“是。”
“他还在?还在?太好了,好啊……”被子拱了拱,一只枯槁的手伸了出来,望空气里探了探,“是个姑娘吗?姑娘,快请进来。”
陆悠悠走进门里去。
阳光下,她的脚激起了地面上一层尘土。
床上的老人看不到,她很高兴地在问:“姑娘,你是见过阿生吧?他是不是还是横冲直撞的,看什么都一副拽拽的模样?”
并不是,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他的背已经弯了……
陆悠悠没有这样回答,她说:“是啊,我来的时候,他拽着我说,我要是不去,他就拿手指做毛栗子敲我的头呢。”
“呵呵,呵呵——咳咳,咳——”床上的老人笑了两声,就开始咳起来,“好些日子他没遣人来了,我还以为……他还硬朗,那就好啊,好啊。”
陆悠悠在茅草床前蹲下来。
“婆婆,老……阿生,阿生托我带样东西给您呢。”陆悠悠从怀里掏出老村长给她的绢帕,“他说,那些丝来丝去的,咱们这辈子啊,没那个福分,就这个,这个用着也挺好的。”
床上的老人原本都伸手来接了,听到这句话,又收回去了,捻着手指在身下的茅草上搓了搓,这才抖抖索索地探手来摸。
摸到了,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陆悠悠又有些不是滋味。
刚在地府的时候,老村长拿出这么一样,她还笑话他来着呢,说他怎么藏着样女人的东西。老村长就和她急,说,小孩子家懂什么,阿芳当年手绣的帕子啊,多少人想要,她都没给呢,就给了我一个……
帕子是全新的,叠得四四方方,朝上的一面,绣的是一枝芳菲草。
陆悠悠认得这图案,是因为芳菲草是游戏里一样稀有的材料,只有灵族能在自家族类属地里通过种植技能获得。
老人的手摸索着,摸到了芳菲草,忽然,就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她的声音也在发颤,“他还是要你带这样东西来?他还是要和我说……别守着他了,去找个别的人吗?”
“是的,是他要我带这样东西来。”陆悠悠心底叹息着,抬起手按在老人的手背上,“可是这一次啊,他说,他有两句不一样的话要我带给你。”
床上老人微微仰起了脖子,又无力地倒下去,可她侧靠的脸上,一对眸子里闪起了不一样的光。
陆悠悠想起了在地府里,老村长的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
——芳菲草啊,是灵族才能有的东西。全三界,灵族是公认的悬壶圣手,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老百姓啊,就觉得,这是样起死回生的圣物。有圣物保佑啊,就能事事顺遂。
——可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事事顺遂。
陆悠悠想到老村长说这个的时候,也和眼前的老婆婆一样,拿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就像这是样千金难得的东西,多用一点点力便会坏了似的。
——那时到底年少啊,我走的时候和她说,等我回来。没想到边疆一行,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老村长唏嘘着,却并不很伤感。
——这些年我一直托人带这样东西给她,我说,东西还你了,不要再等了,可是每次啊,她收下了当夜就烧了,就又回到我手里了啊……
——这次你去,和她说,别烧了,都这把年纪了,我等她。这次啊,换我等她。和她说,我等着她带着这样东西来……见我。
陆悠悠知道这些话的分量。要不是在阳间的人寿数将尽,在地底下的,不会托人上来带这么几句。
掌心里的帕子在抖,露出的一角上,芳菲草绚烂。
枝叶间,小小的一个“生”字,一丝一缕都是当年少女的心。这颗心,在人生最后的阶段,想来也是想听到那些话的吧……
陆悠悠深深地吸了口气:“婆婆啊,你的阿生,这次让我带来的话是——”
“哎哎哎!”“哐”的一声,茅草屋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了,“哎,你懂不懂规矩啊?事情没做,就想传话啊?”
床上老人的手颤了颤。
陆悠悠安抚地拍了拍她,侧头看向外面。
青衣妇人顶着一后背的阳光,脸却在阴影里,眉目模糊间,只看得到她一对柳叶眉挑得老高。
“事情?”陆悠悠问她,“什么事情?”
“干嘛?想混赖啊?”青衣妇人一叉腰,大喝,“我和你说,这些年她吃的喝的,可都是我们供着的。你们不是那谁让来的么?怎么?让做点事就推三阻四的啊?”
“是做了事,你们才供养她?”陆悠悠一边问着,一边暗中试了试。老村长托她带的那些话,只要到了嘴边,便会被静音,连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陆悠悠心里明白,这个任务是必须完成现在这个妇人的要求后,才能继续的了。
青衣妇人在那边趾高气昂,针对着陆悠悠的问话,从鼻子里往外喷出了一口气:“那也要看你做多少事了!”她哼道:“做得多,就养得长些罗。”
“说吧,要我做什么?”
青衣妇人眼珠子转了转:“瞧你这模样也做不了什么体力活,算了,我吃亏些,你就去帮我抓几只兔子吧。进来时候,村口的田可瞧见了?就那里面!这两日啊,庄稼都快收成了,偏生遭了兔子。那小东西糟践啊,吃了还啃,啃了还扒……”
陆悠悠懒得听她废话,打断道:“要几只?”
“自然是越多越好。”青衣妇人的眼珠子又转了转,“一只兔子抵一日吃食,你自己算着看吧。”
哈,一只兔子换一日吃食?
陆悠悠是研究过游戏物价的。
兔子在游戏里算得是样实用的东西,就算不是玩家用,卖给nc商贩,兔皮也值个1金,兔骨兔肉又值个1金,合起来两金,买白面馒头,可以买200个。
200个馒头,一天?
瞧老太太那样儿,一天怕是两个白面馒头都不一定吃得上!
陆悠悠心底冷笑,也不争辩,抬起手在床上老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婆婆,你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老人猛地一把攥紧了她的手:“姑娘,我用不到了,我……我只想知道阿生说了什么。你……你……早些回来。”
“好。”陆悠悠把帕子放到老人的手里,蜷起她的手指帮她抓牢了,又把她的手挪进被子里,掖了掖被角。
最后,站起来,转身。
“怎么抓兔子?”陆悠悠开口问青衣妇人。
“哎哟喂——”青衣妇人的眼睛整个都瞪大了,一副“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笑的事”的表情,拉长了调子大声反问,“你问我啊?是你做事还是我做事啊?”
陆悠悠抬脚就走。
再待下去,她怕任务没完成,nc要先被自己给打死了。
从篱笆小院离开,七兜八转,又上了主道。
陆悠悠站在大道中央,拉开了小地图。
更夫那天说,这是个小地方,但其实,生死村算得是五脏俱全。铁、布、饰、酒、药,对应游戏里五大成产技能:打铁、缝纫、炼金、烹饪和炼丹,在村子内里四下分布;渔、猎、农,对应游戏里三大采集技能:捕鱼、打猎和种植,三个技能nc都在外围,或田间或河边或山腰。
兔子么,要找人问怎么抓的话,第一人选绝对是猎人。陆悠悠寻了条路直接往山腰走。
山不高,没花什么力气就走到了。
和“猎”字标识重合的,是一座半开敞的小茅屋,屋内壁上挂了无数各式工具,有弓箭、有捕网、有满布铁齿的陷阱。茅屋前,站了一个裸着半边肩膀、裹着一张兽皮,一看就很“猎人”的猎人。
猎人老远就看到了陆悠悠,不待她说出来意,就先一步开了口:“是来问怎么抓兔子的吧?”
陆悠悠被他问得很是意外:“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我们村子里,但凡有眼生的过来寻我,都是问怎么抓兔子的。”
“曾经有很多人来过?”
“以前多。”猎人朝陆悠悠身上望了一眼,“都是些和你穿得一样的人。阿芳婆年轻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就会来一波。后来,她年纪大了,反倒来瞧她的人变少了,再后来啊,她走不动了,也没人来看她了。大家都说,怕是没有人会再来罗,没想到,又来了一个你。”
这是因为鬼族凋零,没有人满级出地府,老村长找不到人上来带话吧。
陆悠悠心里别别扭扭的,虽然知道只是游戏,可还是有点不好受——屋子里的那个老人实在是太让人共情了,只要想想她一个人独居破屋,缺衣少食,一日日的,望眼欲穿,只等一个人的消息,却一直等不到……陆悠悠就有种窒息的感觉。
她忍不住叹息:“很长时间没有人来,那阿芳婆她……”
“唉——”猎人长长叹出一口气,“她现在跟着兄弟一支的后代住。一辈子没出嫁的姑娘,寄人篱下啊。以前,自家兄弟在,人也年轻,又是心灵手巧的,一手绣活儿,村子里都是排着号儿地等的。后来,兄弟去了,自己老了,做不动活儿了。小一辈结婚了,生了娃,娃大了,又娶媳妇。一代代的,一代不如一代罗……说起来,她家那些底子,还是她年轻时候攒下来的。唉……”猎人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既寻到这里来,当是已经去过她家的了,也该看得出她现在是个什么境况。”
陆悠悠沉默着点了点头。
“唉,别人家的事,不好多说不好多管啊。还好有你们,有你来走这一趟,阿芳婆算是能过几天好日子罗。哎哎——不说了,不说了!刚你不是说要抓兔子么?来,我教,你学,学会了赶紧着去堵张家娘子的嘴!”
“好!”陆悠悠重重地击了一下掌,“是该堵了她的嘴!这位大伯,来——教!”
“你这个女娃娃倒是有意思。”猎人大笑,“比前些时来的那些有意思多了,对我的胃口!来,女娃娃,看到那边壁上挂着的东西了么?”
猎人指身后的茅屋:“把那个,给我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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