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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举人学水

    黄宝领着张强一家赶到了位于箭道街上方的保安堂,保安堂的刘郎中正在坐诊,见黄宝领着一家脏兮兮的流民进来,略为不喜,可有不好得罪黄宝,只让窝在后面煎药的常博远出来给这家流民诊治,常博远三十出头,手艺虽然稀松,但平易近人,也不顾忌那小女娃肮脏,面诊手诊一番后就断言是体虚受寒,高热难解,开了方子递给黄宝,黄宝也懒得回去自家药房抓药,从怀中透出一锭二两银子就扔给了常博远,坐在一旁继续为那些干净人看病的刘郎中嘴角抽了抽,见常博远接了银子也不交给他,便起身跟着常博远去了后方药局,看着他在药柜中抓了药材,才伸手朝他比划了一下。

    在刘家做了五年赘婿的常博远就算身份转为了女婿,也依旧没能出师,待遇比之刘家雇来的帮佣还不如,他当女婿这几年都在勤学苦练,无奈天资所限,除了私底下研究的仵作手艺越发精湛,在望闻问切方面还是不及刘郎中一半功力,他不敢在泰山兼师傅面前露出半点难看神色,只是毕恭毕敬地将那二两银子交了出来,还道歉说一时忘了,刘郎中也不给他好脸色,收了银子又去了前堂。

    以常博远的手艺,出师也只能当个庸医,刘郎中只让他看医术,临床诊治上的经验一点都不传授给他,只盼常博远还能和女儿生个外孙,或是等到自己看不动了,去慈济院领养个娃儿回来,他才会隔开常博远倾囊相授。

    在他眼中,工具人常博远家中父母尚在,穷亲戚也多,不值得信任,现在让他学点基础的东西,跟着打个下手也足够了。

    常博远哪里不知晓泰山的心思,也在私底下找寻能够自立的门路,他认出黄宝后便寻思着能不能沾沾内江第一豪族的贵气,洗刷自己这些年当赘婿积攒的屈辱。

    给张强家小女娃喂完药,看着小女娃解表冒汗,体温逐渐降低,意识开始恢复,张强一家连忙给常博远、黄宝叩头,常博远心思全在如何攀附黄宝上,也没顾忌肮脏,将包好的十二附药交给张强,在刘郎中的一脸嫌弃中送这家人出了门。

    张强千恩万谢地跟着黄宝走,黄宝的衣角却被常博远拽住,感受着常博远偷偷塞进他衣袖里的角子银,黄宝一脸错愕地回望常博远,这个面貌忠厚,一脸老实的大夫竟也和他玩这套,门子钱、面子钱、亲近钱、递话钱他收的多了去,可常博远这算给的哪门子钱?

    “宝儿哥,晚上有没得空闲,我想请你吃个饭。”

    黄宝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是个麻烦事,不过他喜欢和有本事的人结交,看常博远三两下就把张强家的幺女从阎王爷那里抢了过来,便点头应下,两人约了个时间地点,告别后,常博远那张略微有点起色的脸瞬间恢复了往常的麻木,走回了保安堂。

    “一帮叫花子招呼这么久,你可真是没得事情干了是吧?半灌水响叮当,还不快去后堂煎药!”

    “刘大夫还是啷个教子有方啊!”

    “就是嘛,小常还是要多像刘大夫学习,把手艺学到手才是正道。”

    一进门就被刘郎中挖苦了一句,常博远低头应是,在那帮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的老病号们“善意”的提醒中走向了后堂。

    ***

    黄世信走进县学,进门拐弯钻进同窗好友徐元昭家中,徐元昭父亲是本县教谕徐华,以县学为家,徐元昭又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且是同科举人,见他进来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他进里屋换了一身粗布短打,戴上蹼头,看着他走向自家后院的院墙,笨手笨脚地在徐元昭的帮助下爬上了墙头。

    “少贞,你可真是不知所谓啊!”

    徐元昭手持书本站在窗口摇着头望着从高墙上翻下去的黄世信,不由的觉得那传言可能是真的,黄家四郎或许真的疯了,否则鬼鬼祟祟地做哪般,一想起寒窗苦读十几年,一招得中却疯癫,他不由可惜了黄世信的那一身才华。

    他关上后窗,回到书案边继续练字,倒不怕黄家人过来追究,他爹徐华与黄本深私交甚好,献贼入寇时还一起上过城墙御敌,徐华还舍身为黄本深挡过流矢,虽然那流矢最终也没打中,但这就是过命的交情,黄本深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来责难他。

    沱江河大洲坝的一块坝子上,黄宝急匆匆地撵过来,找到了站在坝子口东故西盼的黄世信,不由好奇地问:

    “少爷,你到这里来干啥子?”

    黄宝打量着大洲坝上鱼腥味浓重的蓑衣渔民,掩住那难闻的各种气味,看着乔装打扮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翻墙溜出来的黄世信,不知晓他又犯了什么毛病,看他不做声,黄宝便将常博远的事情说了。

    “少爷,你不晓得哦,我打听过了,保安堂那个刘郎中完全看不起常博远,我估计常博远是想投靠到少爷门下,他手艺不错,张强那个幺女一副药下去就见效了......”

    黄世信比了个手势让他闭嘴,他现在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常博远短博远的,他与黄宝缩在坝子一角继续观察,直到他确认了目标后,他才领着黄宝走到大洲坝河岸石阶上一个正在晒网的老渔夫跟前。

    老渔夫看上去五六十出头,但身子骨异常结实,裸露在蓑衣外的肌肉看上去很发达,皮肤黝黑,面皮更黑,正叼着一口旱烟锅子,边抽边抖擞着渔网,身旁还有一个同样黝黑的丫头,脑后梳着羊角辫,正在帮忙牵住网头朝杆子上搭。

    那丫头见两个粗布短打的白皙汉子走过来,目光炯炯地看向她,心中暗骂登徒子,脸颊微微一红,小声喊了一下“祖祖”,老渔夫便扭头看向这两个皮肤白的不像话的少年,粗声粗气道:

    “干啥子?”

    “老丈,可会游水?”

    老渔夫轻蔑地一笑,好像觉得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不耐烦地用烟锅子敲了敲旁边的木杆道:

    “老子是大洲坝第一会水的把式,我莫莫(重孙女)是第二会水的,你们两个龟儿子想干啥子,想让老子下河帮你们摸宝?跟你讲,价钱不便宜,一趟下去,不管有得没得,至少百五十文。”

    黄世信一听立即心花怒放,他刚才一直在暗中观察这对老少,看他们的手艺娴熟,周围又都是青壮悍妇围坐,也没有青皮子、二溜子敢上前打扰,估计是这大洲坝一霸,想来水性也是顶呱呱,否则怎么压服众人,结果果然没错,找到了对的人,黄世信便拱手施礼道:

    “老丈,小可想学游水。”

    老渔夫一愣,上下细细打量着黄世信全身,嗤笑一声道:

    “你是哪家公子出来耍吧?学什么游水,只要给钱,多的是人帮你往这沱江河里跳。”

    “不不,老丈,小可与人有赌,学不会这游水,恐难有面目去见同窗。”

    老渔夫吧嗒吧嗒地抽了一口烟锅子,站起来再次打量黄世信和黄宝,思考了一下,道:

    “吃得苦,不怕呛水吗?”

    “吃得吃得,不怕不怕。”

    都被呛了n回的黄世信立即答道,一旁的黄宝脸都青了,在家中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只说是出来体察民情,为策论积累经验,反正说了一通黄宝也听不懂的大道理,感情偷跑出来是来跳河的啊!

    黄宝正要拽住少爷回去,那老渔夫却已经应承了下来。

    “半两银子,包教包会,一月让你浪里白条。”

    “能,能否再快一点?”

    “......七钱五分,半月。”

    “不知这一周之内能否......”

    老渔夫眼睛一横,知道眼前这是个出来耍的富家子弟,不知和那群狐朋狗友打了什么赌约,非要加快进度,用叶子烟杆指了指自己的重孙女道:

    “招娣教你狗刨,一周包会,不过要一两银......”

    话还没说完,就见黄世信从黄宝的百宝袋内摸出一两白花花的富义厂官造盐银,攥在手里递了上来,老渔夫一愣,赶紧伸出手去将他拉到身前,悄悄地用蓑衣遮住周围的视线,将银子揣进了怀中。

    街角两个眼尖的青皮见状正要凑过来,老渔夫朝着石阶上喊了一声“二宝、三顺”,两个壮实的渔夫就从石阶下方拐角处上来,手里还提着铁叉,面目凶狠地朝两个青皮看去,两个青皮连忙打了个哈哈,退到了街角,只拿招子瞪着黄世信主仆二人,思忖着如何在这两只肥羊身上榨出点血水来。

    “搞啥子,财不露白不懂吗,二宝,一会儿喊你家的老二老三送他们回去,你们住哪儿?”

    老渔夫姓张,是大洲坝渔家三姓中最大的一姓,大洲坝几百号渔夫有一半都和他沾亲带故,加上张老头一家水性极好,什么下河摸宝,捞尸绑船的活计干的不少,操舟弄楫的手艺也是一绝,敢去水流湍急暗流涌动的上游打渔,鱼获也足,经常去坡上的箭道街售卖鱼获,活的算是大洲坝这片渔民中稍微滋润的。

    小门小户的闲散渔民经常被地痞流氓盘剥,见张家势大便纷纷依附过来,或是靠嫁娶,或是靠认干亲,或是直接卖身投效,依附过来的渔民越多,张家的势力也越大,隐隐有从中户奔上户的势头。

    “小可住在青霞宫那边,不远。”

    张老头伸手招呼张招娣过来,与她耳语两声,张招娣俏脸微红,当即从蓑衣里摸出一片小鱼干朝路边的一条瘦骨嶙峋的大黄狗啧啧了两声。xi

    正在垃圾堆里找食的大黄狗连忙凑了过来,叼了张招娣手里的小鱼干吧唧吧唧咀嚼起来,张招娣伸手抚摸着大黄狗的后脑勺,待它将那小鱼干吞掉,眼巴巴地望向招娣再讨要时,招娣却一把将大黄狗抱起,朝着堡坎下的沱江河远远扔了出去。

    “呜呜呜~”

    大黄狗在空中划出一道挣扎的曲线,噗通一声栽进了浪涛滚滚的沱江河中,张招娣涨红了脸连连朝黄世信比划,让他过去看,黄世信连忙走上前凑到堡坎前,鼻孔里嗅到渔家少女那种特有的鱼腥与青春混合的味道,只听招娣声若蚊蝇道:

    “公子,你看那条狗,它前足朝下压水,后足用力朝后蹬水,脑袋露在江面上换气,非常简单。”

    “哪里,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黄世信就看见江面上露着个狗脑袋,哪里能看见狗在水下的动作,侧头望向招娣,见渔家少女摆出狗刨的动作往复示范,黄世信也跟着比划,一边坐在石阶上修补渔网的渔家汉子们哈哈大笑起来,惹的黄世信一阵羞愤,学了两下就收了手,招娣还在冲他点头鼓励他继续,黄世信却摆了摆手道:

    “的确简单,我会了。”

    “哦!”

    “咦,你要作甚?”

    张招娣绕到他身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黄世信大叫一声就从堡坎上掉了下去,浑浊的沱江水立即入口,他大喊了一声救命,结果苍白的脸色一黑,连忙学着刚才的动作扑腾起来,不能喊救命,哪怕连喊救命的想法都不能有,现在的天是六月天,河水不冷不热,未来的天确是初春,河水冰冷不说还是大晚上的,一过去就被恐惧与黑暗包裹,再来两下估计就得死在未来的沱江河中。

    “你......你......你做了甚么?”

    站在岸上的黄宝都看傻了,怎么这看起来娇小的渔家少女直接就上脚把少爷给踹下河去了,少爷可是五行惧水,遇水即溶啊!

    他急匆匆地跑到堡坎边,看着下方江水中起起伏伏,不断胡乱扑腾着的少爷,双腿一软就给张招娣跪了,声音立马带上了哭腔道:

    “小姑奶奶,救救我家少爷吧,他不会水,淹死了我就彻底洗白了。”

    蹲在一旁抽烟的张老头眉头一皱,观察着河里扑腾的黄世信,见他脑袋不断在江中起伏,倒也没有像前面一般喊着救命,便朝张招娣点了点头,张招娣脱下蓑衣,内中亦是一身男子常穿短打,上有补丁和改动的缝线,虽然简陋却颇为精神。

    那光滑有力的四肢上有着少女不该有的强壮肌肉,噗通一下跳下去,没两下就找到了在黄世信,拽着他的后领就朝岸边游了过来。

    “爷爷,你到底想干啥子?”

    石阶上的张冲海凑过来疑惑地盯着老爷子,张招娣是他的幺女,虽说老百姓不太讲究礼教的那一套,女子抛头露面操持家业也是常事,但让招娣去教那个少年公子还是很不妥的,现在又有了肌肤之亲,以后恐怕只能将招娣嫁远一点,免得在这里受什么风言风语。

    “你一会儿和冲湖去送一下,顺便打听一下是哪家公子。”

    张冲海脸色一暗,心说老爷子你不是吃鱼油吃多了把心给蒙住了,渔家女儿还想高攀人家公子,去做妾都不够资格好吗?

    不过他也不敢忤逆老爷子,只回去和自家兄弟说了,待到黄世信被拽上来,趴在石阶上吐水,张老爷子磕巴着烟袋锅子问:

    “啷个样?害怕不,害怕我把钱还给你?”

    “少爷,不学了,咱们不学了,钱也不要了好不,你可吓死我了!”

    黄世信推开一旁想要搀扶他的黄宝,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盯着张老爷子,咬牙切齿道:

    “等我吐干净了,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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