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圆光法师拍着胸脯打包票地说黄世信已经好了的时候,李秀是将信将疑的,圆光法师还私底下告诉她,四郎是佛家尊者转世,是来护持佛教的法王,有大智慧,大机缘,平日若表现异于常人,乃是慧根之相,不要太过在意,李秀听后更为疑惑,若非知晓黄世信身上没多少花销的银两,还以为圆光法师真的收了很多钱。
结果圆光法师非但没有收钱,还将自己的私房钱送给了李秀,希望她转交给黄尊者,并说回去之后就按尊者的意思大力接济穷困,锻炼棍僧,以期在大劫来临之日除魔卫道,为尊者大业贡献一份力量。
看着一匣子沉重且新旧不一的金元宝,看着圆光法师毕恭毕敬地跪在四郎的东厢房门口大礼参拜而去,李秀觉着怕不是圆光和尚染了四郎的疯病,愈发让人监视起黄世信来,待丈雪禅师从成都府回来,她定要上门去请,那圆光和尚道行不行,只能请他师父出山了。
近几日多有沾亲带故的人怀里揣着两双新靴子来黄家投献托庇,自然也有人找上了黄世信,他一个没见,只说是醉心于明年的大比,投献都交给黄宝处理,反正他没有与黄二爷分家,投给他也就等于投给黄家。
黄世信在房中关起门来用功,实则摆样子给铃铛、立春、芒种这几个负责监视他的人看,银锁自打认为他疯了后就少有在他面前露面,不知又去哪个公子爷那里下功夫,反倒让东厢房多了些许清静。
从圣水寺回来后,摸清穿梭规律的黄世信在平复心情后又开始蠢蠢欲动,他每日领着黄宝跟着李家三个表兄弟晨晚锻炼,可惜他这十八年来养成的娇矜身躯,无论石锁、弓箭、骑马都是只能耍耍,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很多时候,李夔、李琨、李钰三兄弟都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这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举人表兄弟,不知道他堂堂一个举人公跑来凑什么武人的热闹,也不怕沾了他们武人的污秽,坏了自己的清名吗?
不过想想,他都已经疯了,也就了然。
合着玩了五天,黄世信自诩与三位表兄弟混的熟络,私底下向水性最好的李夔请教划水的技巧之时,李夔表面答应地好好,转身就去姑妈那里告了刁状,说他还想着投河寻死,李秀一听那还得了,原本略微宽松的环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加派过来的小厮超过六人,使得黄世信看李夔如看仇人。
八月初三,南乔发现少爷房中的文房四宝连带桌椅及镂格上的文玩摆件消失不见,急切地报了黄二爷,说家里遭了贼,黄二爷看过后觉得是内贼所为,责令韩赞初叱问家中奴仆,将两个出身有问题的奴仆绑了送官。
翌日,大堂上八对宋代双耳定窑瓷瓶不见,那每个都有一人高的大瓷瓶就这样凭空消失,审了一遍家仆后又报了官,县里的捕头差役过来查看,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让黄家加强防范,估计是内外勾结所为。
韩赞初与严柏将合家上下二百单三名仆役、丫鬟、小厮、管事、婆子、帮佣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三个祖上是流民的下仆被关进柴房严加拷问了一番,最终也没问出个道道,只能不了了之,家中护院家丁安排轮岗,加强巡逻,白日进出的闲杂全都盘查过问,有老嬷嬷和家丁搜身,不准携带大件进出。
八月初五,黄二爷书房遭窃,珍藏的书画古董连带着一些私藏起来的金银合着黄花梨做的几个大柜子都被人偷了。
黄二爷这次认为家里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忙让人去请圣水寺的圆光法师过来驱邪,圆光倒是来了,却默契地与黄世信以眼神交流后,装模作样地带着几个小沙弥在宅子里做了几番道场,敷衍了一下便告辞了,依然没收钱,就跟做善事一般,想来定是没什么效果的。
此后接连三日,家中的各种值钱物事依然在玩消失,黄二爷急的嘴都起了燎泡,黄家背靠李家,家大业大的,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的损失,但一想到家中藏有一个大盗或者有鬼怪作祟,黄二爷就寝食难安。
家中几个仆役问过后,都说四少爷都在那些地方出现过,不过却未曾见他提溜东西出去,几个乱嚼舌根的家伙被银锁告了刁状,南乔拿着一根鞭子就撵着人抽,抽的那几个仆役跪地求饶,连道以后不敢再捣鼓四少爷的坏话,不过查来查去,依旧没有理清楚个究竟,这可把整个黄家弄得人心惶惶。
八月初九,家中后花园一座整岩假山在一个晌午后不见,只把第一发现人严柏吓瘫在了地上,说是家里闹鬼,惊得老爷夫人都坐卧不安,这下不但请圆光法师,还请来了西林寺的净言师太、高寺的赤心和尚、三元寺的清德上人,满院子的和尚尼姑在那里念经做法,烧香拜佛,敲着木鱼、摇着法铃绕着老宅转圈圈,整得黄家乌烟瘴气。
黄世信以家中不靖,兹扰学业为由,申请去县学青霞宫附近租一僻静宅子治学,李秀无奈,只叫南乔、黄宝、铃铛、立春、芒种、端午、惊蛰、中秋、冬至几人并四名护院四名家丁陪同去黄家在沱坝街的别苑暂住。
八月十日清早,黄世信领黄宝在四名家丁的护送下去县学请教夫子,才走出外院大门,来到龙门口巷子的牌坊下面,就看见外面行走的路人中多了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前些时日涌来的流民都被知县王范妥善安置了,而今又有大批流民入境,只不知川中又出了什么祸事。
一行六人正前往青霞宫,走在临河的沱坝街上,随处可见流民当街乞食,其中一家看似完整的窝在街边,看衣着与那些粗布蓝衣的平民大不同,背上也没有背篓,脚上也不是草鞋的黄世信走来,家中男人眼中带着希冀蹿出来,噗通一声就给黄世信跪了。
“大爷,大爷,我,我......”
“干啥子的,滚开!”
两名家丁走上前,手摁在障刀的刀把上厉声喝道,那男人见了刀子,吓得脸青白黑,却不避让,突然嚎啕大哭道:
“求大爷救救我幺幺,求大爷救救我幺幺。”
黄世信双手一排两名正准备上前驱赶流民的家丁,和颜悦色道:
“别折了黄家的口碑,我们可是书香门第,仁善世家,不兴拿刀子撵人的。”
“是!”
两名家丁是黄家本家的家丁,自然知道四少爷中了举,成婚后就要和二老爷分家,到时候他们说不得就要跟着四少爷混,而四少爷是个能读书的,不像二老爷那个科场混子,说不得以后还能当官,那他们以后就成了官老爷的家丁,甚至可能成为亲卫,当下连忙退后,护在四少爷两侧。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乞食?”
那男人见贵公子打扮的黄世信一脸和善,当下便如捣蒜般将他们的来历交代了个清清楚楚,男人叫张强,原本是合州县王家湾村农户,半月前摇黄贼里的三家必反王、震天王、行十万攻下合州县,杀人盈野,白骨皑皑。
将县城搞成白地之后又四下劫掠,十村八乡的农人全都成了流民,附近的寨子又只敢据寨自守,根本不接纳他们这些流民,他们只能拖家带口跟着流民大队朝南边的重庆府逃,路上又被行十万追上砍杀一阵,张强带着一家人奔逃之下没了方向,最后和另一股流民汇合朝西逃到了荣昌县治下。
可荣昌知县拒不接受他们入城,说他们是流贼,还派兵掩杀,他们又只能绕过荣昌县,一路上的堡寨、镇乡如临大敌,隔着百步就让寨丁用弓箭驱赶,他们一路奔逃终于来到了内江县。
今日好不容易入了城,内江知县王范照例召集大户们开会,讨论各家出多少钱粮,大户们一家几十两银子地抠抠搜搜朝外挤,出资在高寺那边设了粥厂,无奈人多粥少,没抢到吃食的张强只能带着家人沿着沱江河乞讨,讨到沱坝街时已走不动路,家中幼女高热不退,实在没办法的张强才壮着胆子拦路求救。
“大爷,我,我种田是个好把式,我家婆娘也会缝缝补补,只要大爷救我的幺幺,我们一家都给您当牛做马!”
说完这些,张强一个劲地给黄世信磕头,须臾脸上头发上就全是泥泞,看不清了模样。黄世信越过磕头的张强,来到张家人跟前,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身旁站着三个瘦的跟麻杆一般的半大小子,手里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背后还背着一个襁褓,怀中更有一个两岁多一点的娃娃,此时正闭着眼,一脸潮红地呻吟着。
“阿宝。”
“在!”
“送他们去保和堂,要快!”
“喏。”
张强一家立刻晓得面前的公子收下他们了,千恩万谢地跟着黄宝走了,周围乞食的流民一下子骚动起来,没想到乞食过来还真遇到善心的老爷收家仆了,连忙围拢上来,各个毛遂自荐,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的男人,各个都嘶喊着自己也是种田的好把式,只求活个命。
四名家丁一看这阵仗,连忙将黄世信护住,推开那些肮脏的流民将黄世信半推着朝前走,无奈流民太多,七嘴八舌乱哄哄的,直到街面上的差役发现这边闹了阵仗,敲锣打鼓地过来才将流民驱散开来。
黄世信用沾满泥巴手印的大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看着那些衣食无着的流民,心中一片黯然,这大明还没亡呢,百姓就已流离失所,流寇土贼当真该死。
“田七,你回去给南乔......算了,直接给铃铛说,让她去老宅请母母出粮施粥。”
“......喏。”
家丁田七心中有点犯嘀咕,施粥这种事情他司空见惯了,但每次都是知县王范出头组织,还没有哪个大户私下里自己干的,不过他也知晓自家少爷可能脑子有点问题,也不与他争辩,转身朝着龙门口小跑而去。
黄世信和三名家丁来到青霞宫门口,黄世信摸出半两碎银子递给另一名家丁曹归,说:
“去旁边茶馆吃茶听戏,我自去里面见先生。”
“好嘞!”
曹归和其他两名家丁在心底只说公子大气,他们的月奉只有八钱五分,平日里可没什么闲钱下茶馆,都以眼神确认跟对了人,四少爷果然比二老爷豪爽,待看到自家少爷进了青霞宫的朱红大门,三人便勾肩搭背地进了县学旁的茂德楼,在二楼找了个面朝青霞宫的窗户,坐下开始嗑瓜子。
“哎,曹老二,你说少爷到底疯没疯?”
“滚你的蛋吧,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咱家少爷可不像老爷那般懈怠,可是要考状元,做大官的!”
“那为何?”
“少爷是做大事的人,肯定自有他的考量,哎,小二,再上一盘白糕!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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