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幽暗的政事堂中也是无声,两位老人一同立于书案之侧,低头细看着一张薄薄的宣纸,良久良久,沉默不语,仿佛化作了两具雕像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感觉悬在半空的胳膊有些酸了,这才一边苦笑,一边将那纸张放下,在案几上铺展、抹平,取过镇纸压在对角,做完了这一切,长长出了口气,虽然腰直了起来,但目光却仍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的黏在那张写满小楷的纸上。
“这些也是你教给他的?”
静室中响起段老大人略微颤抖的声音,不知是太久没有开口,还是纸上的内容太过惊人,老人的嗓音明显有些沙哑。
“没有,老夫只是让他先看看奏折,心中有了疑惑便等着老夫回来再问,谁知道这小子竟然……”
“所以,这些都是他自己想的?”
“应该……如此吧?”
随后室内就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突然,段老大人伸出手去,快速将桌上的文书全都翻了一遍,将里面夹着的纸页全部取出,如同捧着珍宝一般回到椅子上坐下,心急的将纸页一张张打开,叠在手中,开始细看起来。
而范老大人干脆把自己的椅子扯到老友身边,就着他的手,一同去看自己那位学生留下的东西。
只见那一张张纸上清楚明白的记录着许乐对于每一份条陈的思考和疑问,一张纸对应一份条陈,并且还按照条陈中所涉及的各项内容分门别类的进行归纳总结,例如“马政”、“军饷”、“市贸”、“物价”、“货币体系”、“轻工”、“重工”等等。
每一类下面再分条目,并用古怪的符号“1、2、3、4”进行排号,每一段对应一个条目,每一句话都用“,。?!”等古怪的符号进行分隔。
虽然这种加点断句的方式,翰林院在编修史书是也时有用到,但两位老人一看就知道许乐使用的这些符号之复杂,用法之巧妙,效果之显著,远远不是翰林院那帮编修们所能比拟的。
往往极为冗长且易生歧义的一句话,加上了几个标点之后马上变得清晰明白起来,而缀在每一句后面的不同符号,则可以推测出分别代表完结、疑问、感叹等意思,一下便让读这句话的人与书写者有了共鸣。
再看那些条目下的内容,分类明确,逻辑清晰,辩证合理,推断缜密,且语言组织极为简练明快,往往洋洋洒洒好几页的文书,下发下去连下面的官吏都无法理解,还要回信请教上官,但经过许乐的归纳总结,就立刻变得条理分明,重点突出。
单是这样,自然还无法让两位见多识广的老大人感到惊讶,真正让他们震惊的是,在每一张纸的最后,还写着许乐对于这条政令或者文书中所录的事情的思考与建议,以及一些很是有趣的图形!
那些思考建议,虽然其中的很多想法还非常稚嫩笨拙,但偶尔也有灵光一闪的妙笔,且从这些建议中可以看出那孩子并不是单独针对一件事情在进行思考,而是非常难得的联系了与之相关的多份奏章文书,将几件事放在一起,指出它们共同产生作用时,局势将会发生何种变化,而朝廷又该做怎样的准备!
而至于那些图形,就连辅佐三代的两位宰相都没见过。
它们有的呈现柱形,有的是有几个点连结成线形,还有的是一个被分割成几份的大圆,图形旁边标着奇怪的符号,看上去似乎与条目前面的排序符号相同,但却又复杂的多。并且在每一幅图的下面和左面都画着一条细线,两条细线从同一点出发,分别向上方和右方延伸,末了还要画上个小小的箭头,并注明了年份或者月份……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日头偏西,政事堂中光线昏暗,两个人掌了灯又看了一会儿,才终于将那些纸张全部看完。
“咱俩怕是都小瞧你这个弟子了。”段老大人已经体力不支,坐到了炕上,和范烨隔着炕桌对望。
那些纸张就铺开来摊在炕桌上,方便两人随时捡起来查看。
范老大人的脸色极为红润,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神采,明明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喜悦和欣慰,却故意问道:“哦?怎么说?”
段老大人一看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就有点不想理他,但气了片刻,还是将茶杯端到嘴边,细细品了一口,悠悠叹道:“我原先只以为那孩子有些小聪明小智慧,对你这么早就开始教他朝政,心中还是颇不以为然的,没想到竟然看走了眼,原来竟是个有大智慧的……”
他轻轻摇头,满肚子的艳羡最终化作了一声轻叹:“唉,要说眼光,几个老兄弟里还是数你看人最准,怪不得当年你一下就选中了先王,我们几个是羡慕不来的啦。”
“胡扯,我这几日最烦听到的就是什么眼光,什么看人最准,朝中的流言你不知道?没的那这些话来给我添堵!那孩子是有点小聪明,可你也别把他夸上天去,玉不琢不成器,往后怎样,还说不定呢。”
范烨口中虽然这样说着,但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是怎么遮都遮不住的。
段老大人也不理他,掀开茶盖,轻轻拨动着碗里的茶叶,凝神再去看那些奇异的图形。
看了半天,段老大人踟蹰道:“这似乎是一种反应一件事情,随时间或者某些条件变化而产生变化的数图?”
等了半天,没听见老伙计的回答,侧头一看,只见范老大人捋着自己的胡须,捋了一半就好像忘记了,手停在胡子上,不错神的盯着摊在书案上的那几幅图,眼中的光芒如同两点烧红的炭火般炽热。
段老大人快被气笑了,一巴掌按在那张图上,揶揄道:“堂堂右相,也有被几张图弄得神思不属的时候?我看他这些符号、图形都很有讲究,自有他的一套,咱们俩个也别在这儿猜哑谜了,赶明儿叫你那学生来,让他亲自解释一番便是。”
图案被遮,范老大人这才回过神来,长长的舒了口气,却有些愣怔,望向一旁的老友。
只见段老笑着摇头,叹道:“唉,想当初我年少时在书斋外旁听先生讲学之时,也曾做过笔记,但也没有这么好的,如此规整简洁,如此条理分明,可见他脑子里是将这些条陈全部看明白、想明白了的,心智如此,向来行事也必定会有章法,且在如此环境中生活三年,还能保持不卑不亢的性子……难得,难得!”
“什么难得,什么章法,他不过三岁,又懂的什么?左右不过是些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罢了,你看看他这笔字儿,七扭八歪不说,还总是漏写笔画,一篇中能错漏半篇,比之民间粗通文墨的商贾都不如!再说那些想法建议,呵呵,孩子话罢了,若真如他所言去施行政令,大幽早就乱了,嗯……也就是那几个图案还有点儿意思,但文谦可千万莫要赞誉过甚,免得那小子将来尾巴翘上天去!哈哈哈哈……”
范老大人化身老凡尔赛,一张老脸绷的极紧,捋着胡须偏要跟老友唱唱反调,把许乐的那几篇手稿批了个一无是处,然而说道最后终于是忍不住心中的痛快,居然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段老大人知道他从来都是这个性子,他的弟子,就算已经做得极好,往往也得不到半点表扬,在这位老友眼中,年轻人,不批评就已经是表扬了,还想怎的?
但这一次居然能从他嘴里说出“也就那几个图案还有点儿意思”,单单这句话,若是传了出去,恐怕那位小世子就要在一天之内第二次震动朝野了!
范烨笑了一阵,看到老友一直没什么反应,拧着眉头一个劲儿在那儿沉默,便问道:“老家伙,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准是没憋好屁,说说,又盘算着害谁呢?”
“休要胡言,我段某一生耿直,从不害人!”段老大人吹胡子瞪眼,末了又摸着嘴唇上的短须,嘿嘿笑道:“我只是在想,他既然做了那首悯农诗,为何不等到春祭时自己献上去,非要送给三皇子做什么?”
范烨眯着眼看着他,不屑道:“你真想不明白?”
段文谦苦笑道:“原本我以为他只有三岁,就算再怎么早慧而近妖,最多也可能就是想拿那首诗去讨好披香宫,好让梁妃在关键时候帮他抵挡一下平乐宫的攻势。”
“现在呢?”
“现在看完了这些……我可不那么确定了。”
段老大人目光盯着炕桌上那些总结建议和图案,喃喃自语道:“此事你我既然能够知道,平乐宫当然也会知道,那么那首诗便是悬在三皇子头上的一把尖刀,他若不用便无事,他若用了,大皇子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把柄!”
段文谦抬起头来看着范烨,一字字道:“这小子想挑起的是两宫之间的斗争?……他如今只有三岁,才只三岁!三岁便已现虎狼之姿,这,这……”
范烨瞥了段文谦一眼,不动声色的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此时连我们和平乐宫都瞒不过的话,又岂能瞒得过陛下?”
段老大人显然也已经想到了此点,听老友毫不掩饰的提了出来,连连摆手,苦笑着道:“莫要再说了,莫要再说了,需知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呦……”
范烨冷笑一声:“怕什么,你我能够想到,难道陛下便想不到了?既然早晚会知道,怕什么隔墙有耳?明日不妨直接问问那小子,看他那小脑瓜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搞清楚了咱们才能帮他查漏补缺,唉……到底是年纪太幼,做事漏洞百出,偏偏胆子大的吓人,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段文谦呵呵一乐,接口道:“既然你怕招祸,不如把他让给我可好?”
“放屁!”范烨的老眼当即便瞪了起来:“谁不知我范某人一生刚直,那时怕过事来?”
“哎,说真的,打个商量,你这个弟子分一半给我如何?”段文谦却不轻易放过,打蛇随棍上。
“凭什么?”范烨斜乜着老友,阴阳怪气道:“我好好的徒弟为何要分给你?”
段老气道:“你刚刚不是还说只有你一个人教他,唯恐限制了他?”
“怎么,你以为多一个你就不限制了?你觉得你段文谦比我高明?”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到底要怎样才答应分一半给我?”
“你死了这条心吧,老匹夫,老夫的弟子绝不予人分毫!”
“呸!老家伙,你当我不知道你的为人?我家那副李彖的《寒江垂钓图》你惦着很久了吧,你若答允,我便把它送与你可好?”
“笑话,区区一副《寒江垂钓图》就想收买老夫,你将老夫想的也忒不堪了……再加上你那套扬州御窑刚出的大玉溪先生和唐寿的《宋晚晚图》!”
“好个敲骨吸髓的老泼才,家中总共只有这么几件心爱之物,竟被你一口全要了去,你,你……老夫今日与你拼了!”
“来呀,老夫怕你不成,这房中狭窄,咱们去院中比过!”
“去便去,走!”
“走!!”
……
到了下午的时候,范老大人收了先王世子为徒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紧接着又先后传出了皇帝陛下散朝后诏范老入延英殿议事时的只言片语,以及午饭时段诚段文谦老大人亲赴中书省,与世子殿下同桌吃饭的消息。
饭后段老大人并没有离开,而是与范老在政事堂密谈了许久,谁也不准靠近,直至掌灯以后方才离开,虽然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但据说政事堂时有大笑声传出,状极高兴,看来不像是谈崩了的样子。
然后宗正府便连夜开工,将世子殿下新得的名字写在了皇室族谱之上。
这一天,关于这位小世子的消息,和“燕长临”这个名字,便如那漫天漫地的大雪一般,飞满了皇宫,飞满了蓟城,继而向着幽境内外更远的地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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