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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荒城14

    <b></b>                  直到入夜,阿娘都没有回家的意思,她陪着一道留下。

    街道上一阵一阵地流传起各种说法,有的说城公署放出话来,城主已经下定决心,禁酒三年,以息蛇神之怒。有的说蛇倌们在祠里起了好大的法事,火光冲天,将那些泡过酒的吉蛇全都付之一炬。有的说蛇神已经离开神位,不再庇佑荒城……

    众多不实的揣测与传言掺在一起,人心越来越惶乱,小年感到困惑,缠着大人说故事挡怕,而阿娘哄他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吸人血的铁线蕨。

    时间慢移,一个一个传说自阿娘的嘴皮里翻出,有些是翠晴以前听过的,有些听过却又像第一次听见那么新鲜,渐渐的,翠晴在这些古老的传说中迷失了心绪,回忆起不少往事,暗暗数算着自己到底犯过多少忌讳。

    夜里,阿娘抱着小年睡在次房,小弟把磨房的长凳一并,凑合当作床,阿爹回了山上,翠晴则与桂香隔着小侄女睡在一处。

    小侄女闹腾了两三刻,好不容易才含着手指头睡下。

    翠晴阖眼时,桂香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转过脸庞,好奇地望着桂香。

    直到桂香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东西,她立马明白过来,赧然地浑身发紧,正琢磨该如何拒绝她时,一对冰凉的小物件已经塞到了手心里。

    借月光一看,是一对银耳吊,葫芦样式,小巧又精美。

    “不值几个钱的,”桂香浅浅地说“这是我的嫁妆,你别嫌弃,留在身边,饿极了总能换餐饱饭。”

    “我哪里饿得着?还是留给小丫头吧。”她推说。

    桂香微微一笑,“我知道长姐有本事,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那些野味,足足换了七两银子,小雨入塾的钱有了,我们也就没那么愁了。”

    她点点头,把东西用手帕包好,放进怀里。

    过不多时,阿娘与小弟的鼾声交织在一起传入屋内,换她摇醒桂香。

    桂香一团睡意地望着她,表情模糊。

    她把缝在腰带内侧的一个小布袋摘下,递了过去,里头是三两黄金。

    月光如练,桂香接过布袋,俄顷惊坐起。

    “长姐!”

    “嘘!”她拍着小侄女的肚子,冲桂香使了个眼色,“这事他们并不知道,你仔细收好,只盼将来小丫头不要走我的老路,才给你留个保障。给人做小,亦或为奴,都不是好走的路。”

    “长姐,你辛苦攒下的钱,我怎么敢收?”

    “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在她身旁,小家伙呼吸均匀,睡得很沉。翠晴微微一笑。

    桂香也取出帕子来,将布袋收好,压入枕下,躺下身后,轻轻道了一声“多谢长姐。”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翌日还早,磨房传来推磨起灶的声音,起身时桂香已经不在,只剩小侄女还躺在她身边。

    静悄悄起来,穿好衣服,稍微收拾了一下,推门而出,天还没亮,堂间的圆桌上已经热好了饭菜。

    用过饭,小弟匆匆担起豆腐担子,出门前特意说“阿姐,我就不送你了,你一路顺风,得了空闲便回来。”

    她点点头,默然送他送到街边。

    “快回去吧,”小弟憨实地笑开,说道“该我送你的,却成了你送我。”

    她笑了笑,停罢步子,目送小弟消失在街尾的拐弯处,四周渐渐明亮起来。

    用完饭,回到山上,阿爹已经不见人影。

    她打好行装,出门前把缝在腰带里另一袋黄金取下,递给阿娘时,收获了同样的目瞪口呆。

    “仔细收好,别让爹爹搜了去。”

    阿娘含着眼泪问“哪来的?”

    “一点点攒的。逢年过节,服侍老夫人烧香嗑头,便可领赏。”

    “这么些,差不多可以赎身了!”

    她摇摇头,哀哀地说道“我签的是死契,老夫人走了,得给她看墓,走不了的。阿娘,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能回来看你的机会,怕是再也没有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蛇神菩萨保佑,保佑老夫人长命百岁才好!”阿娘哭了起来。

    记得十七岁伢婆将她带走的那天,阿娘都没这么哭过。

    她握了握阿娘冰冷的手,抹干净自己脸上的泪,背好包袱,便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一路行至城门,济家的甜水摊已出,她站到摊前,要了一碗木莲酪,冰冰凉凉囫囵喝下,提脚正要走,济大娘的女儿忽然望着她问“这就要走了?”

    “嗯。走了。得赶第一趟渡船。”她微笑着点点头,心里的妒忌终于一点点冰释。

    “什么时候再回来呀?”济大娘的女儿蹙着眉头问。

    “这就不知道了。大娘身体还好吗?”儿时斗嘴打架的回忆,一点一点死在眼前,全都随风散去。

    “不好,风湿的厉害,两条腿肿的下不了地。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一点信都没有?”

    “远着呢,在本质府,来回得个把月,传不好信。”

    “哦,怪不得呢。主人家待你可好?”

    “是位老夫人,吃斋念佛,很有仁心的。”

    “还没嫁?”

    “没有。你呢?”

    “嗐!”自嘲中笑开,对方抬起木勺,赧然地说道“嫁人还干得了这个?”

    “其实不嫁人也没什么,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是这个道理。”对方拿木莲叶包起一份甜糕,塞到了她手中,她正要掏钱,却听见“不用了。荒城的女人天生命苦,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哪年再归,记得来找我说说话,我从没出过荒城,外面的世界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呢。”

    一时牙关发紧,翠晴僵硬地点了点头,拿好甜糕,轻声说了声“再会”,便自去了。

    去渡口的路上,一只蚯蚓在路中央缓缓蠕行,依旧无人敢踩。

    来到渡口,目光坚定的石狐狸依然镇守原位,瞬也不瞬地望着多变的宏河。

    渡船上已经坐了一半的人。

    离开前,她摸了摸石狐狸身上的经文,每一个字里都刻着十岁夏天的河风。

    荒城,黄诚,再也不会了。

    ---

    渡过了河,一辆华丽的鹿车搁于道旁,鹿与车室皆一片静谧,引得大家纷纷回头。

    等人烟渐渐散去,翠晴提了提包袱,压平心绪,终于缓缓凑上前。

    车室里传出数念珠的声音。

    念珠声未断,里头的人直到她停好步子,才问“来了?”

    “圣主之约,岂敢不赴?”

    “东西呢?”

    她蹲下身子,从右边裤腿中抽出一截竹管,管里卷着几页书,摊平以后,递进了窗格。

    阳光乍然晒到一截白玉似的手指头,漂亮的让人心醉,吓得她一怔。

    世间真的存在那么完美的手吗?她不禁寻思。

    “很好。”圣主查阅完毕,十分满意地说“果真是《奇澜纪》真本,想不到竟然在你一个小丫头手中。”

    “可惜就只有几页。”

    “不急,”窗内透出一道清爽的笑意,圣主率真地说“该我的,总会来到我身边。”

    顿了一顿,圣主语调趋平,变得冷静地问“你时日无多,想到何处,我可送你一程。”

    “还有多久?”

    “就这几天了。”

    “多谢圣主。不必费心送我,再往前走一截,有片人迹罕至的荒林,我生前造过不少杀生孽,想用这具躯体还上,也算是了结心愿了。”

    车室内静了一会儿,半晌,“这笔交易,你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一切一切,我执罢了。”

    “我会为你诵一藏经,再会。”

    翠晴笑了,为“再会”二字,“再会。”

    传来清脆的哨响,那两匹漂亮至极的扁鹿乖巧地自己往前行,和煦又优雅的香气自车室内缓缓飘出,虽未目睹过圣主真容,想来必定姿容绝艳,令人过目难望。

    鹿车行驶一程后,泥道上突然拢过一阵白雾,白雾过后,鹿车与圣主俱消失不见矣。

    空荡荡的道上,留着心里空荡荡的翠晴,兀自回头望了一眼对岸,微微一笑,然后迈开脚步,朝最终的归去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