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传说,数百年前的一个七月,天道降罚,宏河泛滥,淹没了沿岸许多城池,荒城亦在其中。
大水刚过,城中又兴起大片瘟疫,死了无数百姓。
城主手足无措之际,夜里突然一条巨蛇入梦,口里衔着一张药方,正是治瘟的法子。
城主吓醒,醒时全身汗透,而书案上果然压着那一张救命的药方。
旋即请郎中配比,却发现急缺“蛇胆”这一味药,正为此发愁,无数山蛇忽然自草丛梭出,声势浩瀚,径直奔往城公署。
当初正是有百蛇甘愿牺牲自己,充当药材,这片城池才得以保全至今,百姓们感念这份恩情,至今不再杀蛇,并为巨蛇神筑像修祠,举办盛大的祭祀游行,以祈蛇神继续保佑。
燃完香,叩完首,大家接连起身,锣鼓声已经很近了。
小弟探着脑袋说“来了,马上就能过来了。”
“蛇神保佑,”阿娘双手合十,闭眼祈福,“让吉蛇今年入我家盆中。”
百蛇开道,是祭祀游行的一大奇观,这些蛇被称为吉蛇。
由蛇倌一路照看,吉蛇自由棱行在路上,两旁则站满祈福的百姓,场面之威风凛凛,叫人见一次便终身难望。
天气炎热,吉蛇在炙热的地面爬久了,喜欢潜入清凉的水中散热,这便到了木盆发挥作用的时刻,也是最令人期待的时刻。
吉蛇入盆,被视作蛇神赐福,预示这个家往后必定平安吉利,福气盈门。
终于,蛇队的锣鼓声越响越近,街道两旁的人翘首而望,直到一个衣着鲜红的蛇倌出现在街首,人群立马欢呼起来。
那蛇倌手里握着一只竹笛,吹奏着吉蛇听惯了的长短音调,昂首挺胸地带领着吉蛇,不疾不徐地梭过每家每户。
长长的蛇队终于爬过小弟家门前,一条小青蟒钻入盆中,扭动着身子嬉水,阿爹放胆地摸了一下蛇首,一旁的蛇倌这才走过来将青蟒捞起带走。
偏那么巧,这蛇倌不是别人,正是翠晴思念多年但又无法相见的黄诚,只可惜,她认出了黄诚,黄诚没认出她来。
轻描淡写的一道眼风,从他茫然的眼中扫来,看待她与看待其他的陌生人并无区别。
她的心猛烈的抽了一下,感到眼角酸胀,差点落下眼泪。
黄诚俯身捞起青蟒,旋即回归蛇队。
她则一动不动地怔怔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喉头发痒,好像四五天没喝水的人,有一种急于张口的渴望。
蛇队越行越远。
猛然间,就在她全然不抱任何希望时,黄诚回过了头,诧异地定定地望了她一眼。
她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悄悄流下泪,默然地摆了摆手,他亦然,停下脚步,把青蟒绕在自己的脖子上,腾出手来,冲她摇了几下。
幸好,那个传说是假的。她抹去眼泪,安慰着自己——传说,在蛇神祠吵过架的人,一生不得和好。
从十四,到如今的二十七,差不多一半的生命里,她经常后悔,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草率地拒绝他,那么轻易就毁掉一个少年的喜欢。
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依旧俊朗,大约已经是一位父亲了,不知是否也曾在深夜里思念过她。
儿时喜欢过的人,说过的话,无意的一个瞬间,往往会造成强烈的印象,像疤痕一样烙在心上,任凭时光蹉跎,都忘不了。
可是,忘不了的只能追忆,不完整的堆成了一条性命,谁这一生没一件刻骨的憾事?一切一切,只是我执。
蛇队离开,锣鼓队离开,神轿离开,喧闹离开。
小弟慢慢收好香案,放回水盆,桂香一个人在厨屋忙来忙去,阿娘与阿爹分别照看一个孩子,她坐在堂间剥豆。
过了一会,城里突然就乱了,一行人突然从门前奔过,过了一会儿,又带着另一队人马突然折返,不远处游行的锣鼓声不再鸣奏,换成了满大街的哀喊“不好了,出事了,吉蛇全死光了。”
阿爹第一个蹿起身,朝门外走去,紧接着,是顶着烟味的小弟,冲出厨屋,慌张地凑向阿爹,“出什么事了?”
阿爹摇摇头,目光紧盯着外头越来越嘈乱的小道,闷声说“谁知道,见了鬼了。”
正好小弟的熟人跑过,被小弟拦个正着。
“聂兄,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喘着粗气,一脸害怕地说道“神轿通过商街时,百蛇突然不肯走了,一条条梭进酒家,投身淹入酒缸,全部醉死了。”
“全死了?”小弟讷讷地问。
“没有九成也有八成!”那人跺了一下脚,“蛇神祭从未出过这样的事,今年不知是怎么了,大家都赶着过去看个究竟呢!”话说完,便火急火燎地朝前跑。
“这还了得!”阿爹看了一眼小弟,面如菜色,“泡过蛇的酒不能沾,这是渎神,以后该上哪沽酒啊?”
小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二两汤?我看此事有诡,八成是巨蛇神降兆,城中怕有大厄呀!”
“你们爷俩快去看看清楚,现在到底什么局面?主持又是什么说法?快去打听打听!”阿娘着急地催促着阿爹与小弟。
他俩人相视一眼后,飞快地蹿到道上,也跟着大家一路瞎赶。
在那之后,整座城坠入一片无序的慌乱,有人叫着,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有人当街跪地合掌祈神……种种乱象,却始终乱不到翠晴心里,这当儿,她面色如常地晃着摇床,轻轻哼着歌,床上四个月大的小侄女比她还要镇定自若,眼睛紧紧闭着,睡得正甜。
还有什么能打扰婴儿睡觉?除非是真正的死亡。
紧接着不久,城中各处传来敲缸破瓦的动静,此起彼伏,四下随处可闻惨哭声,至于那哭声里是否有她阿爹,就不得而知了。
酒香四漫,随节庆的暖风一阵阵扫入寻常人家,阿娘的叹息声一道比一道更重,后院里,小侄儿在练习“雨”字,桂香抱着静悄悄的小侄女,她在看侄儿练字。
虽城主命令及时,击破了城中所有酿酒的大缸,救下的吉蛇仍很有限,面对突如其来的巨灾,城主痛哭得比百姓还要厉害。
阿爹与小弟一前一后进门,将所见的光景一一说了,过了一会儿,桂香的声音从厨屋传来,招呼大家吃饭,小弟摆开桌椅,一家人在诡异的气氛中用完了晌午。
东西虽然丰盛,有肉有鱼,可谁的脸上都没有笑意,荒城坠入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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