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有玄机,小爻多了一份心眼。
不久,一位粗衣白面的书生迈入堂间。
跑堂赧然道“对不住,面卖光罗。”
小爻正无聊地转着筷子,听到动静后,警觉地看向谦师父,果然得到一个微笑作为回应。
于是她抬头望向书生,主动表示他们这桌正好有个人来不了。
“多谢!”书生冲小爻客气地一笑,端着身子走了过来。
小爻借势打量起来。
这人穿着一件旧白的深蓝夹衣,脚蹬千层底破布鞋,胸前袖角全是墨迹,实在模样贫窭。不单如此,日晒雨淋,还侵蚀了他的皮肤,露出一种好像永远也洗不掉的脏糙,惟独好在他身上有一股恭敬谦和的书卷气,稍稍弥补了落魄寒酸,不然真是不值一看。
书生坐下,将旧塌塌的箱笼搁在脚边,发现小爻在偷看他,抬头冲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俊气中自带恬然容受,剑眉凛然,又暗藏点点侠气。
小爻顿时羞红了脸,转头看向震师父。
跑堂将四碗面端了上来,大家一人一碗,各自分了。
书生闲话不多,闷头将面条呼呼吃完,主动拿出铜板搁在桌上,“多谢!”然后就背起老竹压成的昏黄色箱笼,利落地起身而去。
小爻原本不想收,可谦师父抢先一步,将铜板按住了,小爻一边诧异地看着谦师父,一边忙乱地目送书生背箱而去。
“师父,济一人贫,不是行善吗?”
谦师父眯着眼睛,微微一笑,“他不需要接济。”
震师父依旧无多话,第二个吃完面条,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两枚铁胆,面无表情地转动起来。
路上下起小雨。
镇子不大,青石板铺路,石板路中间光溜,两边发绿,行人来来往往穿行而过,或打着伞,或着蓑衣,有人疾行也有人信步。
路边矮檐下,隔三差五地坐着无事可做的庄稼人,统一一言不发地静静瞪着天色。
旱烟的味道一截路一截路的晕染开,使这一路的清闲陆续插入人世间说不清道不透的无奈苦感。
他们三人,缓慢地朝驿站方向而行。
走得这样缓慢,她疑心是谦师父吃多了,正在慢慢消食,毕竟他年纪大了,肠胃不好。
沿路引来的观望,使小爻越发不自在,抬头看向两位师父,却是各有各的怡然。
“两位师父,走快一点嘛。”她终于忍不住催促。
谦师父眯起眼睛望着她,“急什么?”
她轻轻跺着脚,银色的小小水花在绣履下朵朵绽开,“不急什么,但就是想快点。”
谦师父摇摇头,依旧很慢,硬生生将这条距离不长的青石板路,走出陈年老调的味道。
路上遇见一个卖炊饼的小摊,股股淳香的肉气溢出来,油汪汪地铺满小道。
尽管小爻已经饱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凑到了摊前。
炊饼有肉馅、有糖馅,小爻深知两位师父的口味,便要了两个甜的,四个肉的。
两位师父闲闲地立在不远处等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耐烦或不耐烦的表现。
过了一会儿,她捧着六个热乎乎的炊饼凑回去,两位师父皆是推却,谦师父还高深莫测地说“劝你最好也别吃。”
小爻看了一眼谦师父,最终没能忍住诱惑,沿路吃得喷香。
走到大门紧闭的驿站外,她便后悔了。
一种诡谲的感觉自心底而生,不光因为里头一片安静,还因为味道不太对劲。
死亡的恶臭,随着风透出门缝,这股味道可不怎么下炊饼。
小爻强忍反胃,看了一眼谦师父。
谦师父则敏捷地看向震师父。
两个铁胆清亮地一撞,震师父的右手不再活动,一抖长袖,两步上前,面不改色地站到紧闭的大门前。
小爻谨慎仔细地撵在他身后,一脸害怕又好奇。
于迅电雷光的一闪之间,震师父将一枚亮锃锃的铁胆发了出去,铁胆不大,一手可握,却直接炸开了两扇木门。
光亮寻机透入屋内,里头的恶臭也同时泼了出来,而那枚开路的铁胆,稳稳回到了震师父手中。
一眼望进去,堂间空空荡荡,只有四人,不,应该说是四樽泥塑。
它们又软又黑,像是新塑的,模样很不计喜,每一樽都表情惊诧,双眸暴突,泥身充满着腐烂的恶臭。
好好的驿站,为什么要在大厅塑四樽泥像呢?小爻有些不得其解。
她好奇心重,又素来胆大,遇上奇事,总要查个明白,这当口又岂会轻易退却。
快步而入,敛神止息,她打算近距离查看清楚,哪知刚刚凑到最近的一樽泥塑跟前,封在泥人眼头上的土猝然松开,竟然涌出两道清晰的血水,吓得小爻顿时“哇哇”大叫,连连退了四步。
“师父快看,是人!”
谦师父看见这光景,叹息着道出三个字“鬼士方。”
小爻拍着胸脯,有些不可思议,结结巴巴地问“师父是,是说,那个,魔族七大恶主之一的鬼士方?”
谦师父点了点头,神情开始沉重。
鬼士方,一个能拔地造山,任性移岗的恐怖高手,本是魔界七大护法之一,现如今却是魔界的通缉要犯。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为何要封住这四人?方才他们所经历的山害又是否与他有关?
思忖间,小爻的指甲尖已悄然陷入肉中,心中烧着一团不大敢与人说的怒意。
她与鬼士方虽然没有直接的仇恨,却一向恨其入骨。
忽而,谦师父沉闷的声音在屋中荡开,带着警喝的味道“快退出去,屋顶有人!”话音甫落,又带头冲出门去。
撤出堂间时,小爻的脸不自觉转向身后,目光偏上,落在了深灰色的屋顶硬山上。
想想真是可怕,方才——就是谦师父发出警告的那个瞬间,她竟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目之所及,日头恰好被冰冷的灰云遮蔽。
灰云的轮廓像一条沮丧的龙。
灰云正下方,他们三人之上,那位急于赶路的书生正手执拂尘,与一位灰脸白发的老人严肃对峙着。
那拂尘已经用得很旧了,手柄上浸满了岁月的油汗污渍,尘尾的兽毛也显得稀稀拉拉。
攀沿拂尘,目光向上,是书生的一脸刚毅与鲜活。
那双眼睛,分明撰着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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