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快要腐朽的木门,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一个吓尿裤子的仆役,还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
李潼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所谓的高人住在这种地方,尤其墙角的草丛里一股尿骚味。
“殿下,这人在院里小解!”武户升拎着门板大声嚷嚷。
高人很要面子,推开屋门就冲着武户升大骂:“心浊之人处处皆污,心清之人不沐而洁,你个杀才强入我宅,怎可又逞口舌之利,老夫虽是布衣,却也敢与尔等对薄公堂!”
大胡子读过书,却没高人那么精通,想学着文绉绉的骂回去,话到嘴边又给忍住,他确实学不来老头的酸气。
李潼忍住笑,就凭刚才这几句话,老头就肯定是个官身,否则这世道哪有敢跟军队对着干的。
“打扰老者了,王勉公举荐您老为汾州刺史,潼特来求见!”李潼没提官职,这种老东西吃软不吃硬,提起官职怕是会被他直接拒绝。
“怎么,郑从谠升迁了?好端端个河东弄成这般模样,他也好意思举荐我做刺史?”老头应该很久没出门,都活出副与世隔绝的样子。
李潼不由想到自己从不看电视的爷爷,到了千禧年在街上碰到个说俄语的老外,硬说人家是苏修特务,非闹到公安局去,结果被人给客客气气送回家,顺便附赠了部苏联解体的纪录片。
“郑公因守土失职,自请降罪,现今河东留后便是在下!”李潼笑得很灿烂。
兴许是天黑,老头眼神不好,让仆役举着灯笼打量良久,这才皱着眉头说道:“你到底是何人?老夫似在何处见过你?郑从谠断不会推个毛头小子为留后,你莫不是盐贼派来的奸细?白日里便听到西城乱糟糟的,难不成你等都打到汾州来了?那陛下是否还在蜀中?郑畋这匹夫,应该千刀万剐!”
老头的脑子挺好使,连珠炮般提出一串问题,弄得李潼不知该先答哪个好。
“我家殿下乃皇室宗亲,年前才受封中山王,现统领左金吾卫十万大军镇守河东!”武户升吹牛不上税,往后河东牛死就找他。
“李潼?”老头陷入沉思,片刻后猛然警醒,手指抖得厉害,指着李潼吼道:“你便是陛下亲定的反王李潼,上元节当日老夫在大殿中见过你,你.......你.....你不是跟着山贼造反,还杀了朝廷命官么?为何又会在此地,还有左金吾卫不是早就只剩个空壳了吗,为何又冒出十万大军?”
跟这老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又是个较真的,李潼只能让武户升去弄几盏油灯,又摆些糕饼点心,最后煮锅热茶端到屋里详谈。
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李潼喝得肚子都涨了,这才让老头勉强接受眼前的事实。
“如此说来陛下尚在蜀中无忧?倒是郑畋快守不住关中了?”老头皱着眉问。
“的确如此,郑公虽有皇命在身,但各镇将领并不听调,反倒是将凤翔的府库都快搬空了。如今郑公新败,盐贼却未曾西进,想必是长安城中也起了波澜,到底谁胜谁败还未可知矣!”李潼分析局势。
老头可能觉着困了,打着哈欠说:“区区刺史还笼络不了老夫,你若真是有心,便把河东节度使的位置弄来,老夫指不定就跟着你这反王一条路走到黑。”
说实话,老头有没有本事,李潼不知道,可胆子倒是大的没边,连这种话都敢说出口,也不怕被守在外边的武户升给打死。
“老夫窦濣!”老头眼中冒出丝寒光。
乾符元年,宰相萧邺无力控制河东,朝中遂命窦瀚接任节度使一职,彼时窦瀚担任礼部尚书加同平章事。
乾符五年,朱邪赤心杀大同防御使段云楚,河东大乱,窦瀚被去职免官回到长安,任中书行走,未几告老。
李潼没想到曾经的宰相居然会跑到汾州来,还住在这么个破旧小院中。
“老夫不愿再回长安受人讥讽,便独自带着老仆到此闲居,顺便盯着郑从谠,免得他再重蹈覆辙。没想到呀,走了个朱邪赤心,又冒出个李潼来!”窦瀚苦笑着摇摇头。
老头这是话中有话,李潼示意他继续。
“殿下虽为宗室,却是个陛下亲自除名的反王。别说现在河东四面皆属大唐,就算黄巢攻入蜀中,听闻殿下宗室血脉,又岂会有不伐之理?老夫若为河东节度使,朝中必会笼络,断无四面楚歌之忧。”窦瀚说出自己的打算。
李潼思虑片刻,点头说道:“那就依您所言,明日便令河东诸地上表,奏请河东留后之职!”
兵权握在自己手中,李潼不怕窦瀚闹出什么幺蛾子,这老头为官多年,对民生治理很有一套。眼下河东缺的便是这种人才,必须重用。
中和元年七月二十二,河东诸官上表,奏请窦瀚任留后之职。因西京未复,难呈朝堂,故只传文振武,河中,卢龙几镇知晓。
河东全境初定,李潼反倒觉着无所事事。
......
重新攻占长安的黄巢开始新一轮的清洗,原本支持大唐的百姓被大规模屠杀,这导致京畿一带人口迅速减少,甚至连基本的兵源都无法保证。与此同时,忠于大唐的各地藩镇开始向关中聚集,迫使大齐政权暂时放弃西进的计划,转而分散兵力对抗各路勤王军队。
得到喘息之机的唐王朝迅速做出反应,集结邠、岐、鄜、夏等七州兵马于凤翔,从东渭桥一带威胁长安,迫使黄巢再度扩军。
“盐贼始终是盐贼,哪怕识字也改不了做贼的性子。转战天下四百军州,拥兵不下三十万,却不给自个留条后路,日后必败无疑。”窦瀚看着刚送来的奏报摇头。
李潼也觉着搞笑,黄巢走一路打一路,却没想过守住地盘,现在把九成的兵力聚集到关中,倘若河中的王重荣联合几个藩镇,往潼关外边一压,大齐就瞬间成为肉包子。
“贼势尚大,一两年内暂无颓像,窦公还是多操心河东为好。”李潼笑着劝解。
窦瀚没搭理,自顾自的看起桌上文书。
李潼觉着无聊,叫上程举陪自己出城闲逛。
汾河边上,无数的水车正在转动,自从李潼将这东西交给左金吾卫用来打铁后,并州附近的官员全都发了疯,硬是将好端端的河流改成水车厂,并以每月二十架的速度持续扩充。得亏河中有船只航行,否则疯狂的官员非把河道改成阶梯状,用来加强水流冲击不可。
“快八十架了,现在连拉磨的驴子都开始掉价,豆子,麦子,谷子,只要用上石磨的全跑河边来。常度把价钱定得死便宜,五个钱一个时辰,有人连睡觉都在水车棚子里。”程举咬着牙道。
水磨不像驴子,干活还得供应草料,累了需要歇息。只要水车转动,磨头便会持续不断的工作。五个钱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已经足够磨出半个月的口粮,老头不用半夜给驴加料,婆婆不用整天守在石磨前洒扫,穷苦人家也能免去一整日的辛苦劳作。这种好事求都求不到,更别提是官府给弄的福利。
张得虎此时正帮着城里的大户人家磨面,自从沙陀人劫掠那天他在茅房逃得性命,就再也不愿做帮闲的事。
水车的出现让脑子机灵的张得虎发现商机,这小子叫上几个相熟的玩伴,凑了整整三百个钱,将离城最近的一座水磨给包下来。然后再到城里寻找需要磨粮的百姓,免费借人使用,条件是把麸皮和稻壳留下。
“你要这些东西作何用?”李潼饶有兴致地问。
“卖到西谷去,左金吾卫要这些做马料!”张得虎头也不回地答道。
程举小声解释:“烤黑馍被常度定为库藏,眼下河东不缺粮,末将也以为黑馍不宜多食,军中平日已改为杂粮饭。麸皮,谷壳煮熟之后再掺于料中喂马,可比豆饼还管用。自打从朔州回来,军中便开始大量收购此物,也算这小子有眼光!”
“若非左金吾卫现钱结算,小人也不敢做这门营生,如今每日能入四五百钱,吃穿都不用愁了!”张得虎乐呵呵地补充一句。
李潼翻翻布袋里的麸皮,发现石子都被挑得干净,心情有些愉快地问:“怎地不多包几个水磨,也好成个富户?”
张得虎拿出扫帚开始清理石磨,便扫边道:“官府不让,说是怕咱们坐地起价,每月还得上城里换块木牌,谁家包的水磨被百姓告上衙门,三月之内就不能再包了。瞧见没,我那牌子可就写了一个月期限,下月的钱还得提早送去,要不就让别人给抢先了!”
承包?李潼脑海里浮现一个词,他没想到常度和窦瀚居然能提前一千多年搞出这个模式。
李潼兴致一下子被提高起来,催促着程举牵马过来,他要多去几个地方看看。
说实话,并州一带没什么好看的,刚被沙陀**祸一阵,全忙着搞生产建设呢。
常度带着人在河边指指点点,见到李潼过来也没啥好脸色,皱着眉说:“殿下,下官与窦节度早将架桥一事报与您,为何现在都未批复?西谷屯兵过万,与并州仅一桥相连,倘若再现国昌掠城之事,将如何救之?”
李潼耸耸肩,略带歉意的说:“这不是府库没钱吗?我也是想着等到秋收之后再建!”
常度拉着脸,指指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沉声说道:“这是河东沙门主事,此桥不费府库半点钱粮,全由沙门捐建。下官已报窦节度知晓,殿下大可放心!”说完居然扭头就走,直接把李潼晾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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