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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头上,陆澄又收到了《魔都评论》副刊寄来的二千银元稿费,是他今年连载的订金兼自己的新文《墙中鼠》的稿费。如今,加上那个异常事件的四千银元酬劳,他不但还清了欠债,还有重新启动咖啡馆的资金。

    无论如何,凌波咖啡馆是始终要开下去的,这是陆澄对过世父母的交代,也是他之所以走上调查员这行最初的由头。

    不过,暂时这店还开不了——自己三个月前的事故之后,熟悉业务的老店员走了精光。陆澄得重新招聘一批,他把招聘咖啡师和女招待的告示贴在咖啡店外墙,坐在店里忙着面试应聘者。另外,他还要抽时间去另一个地方忙碌——幻海市的卿云大学图书馆。

    调查员这行,陆澄决定做下去。他尝到了高风险高回报的甜头,也发现自己这个菜鸟至少能应付低级的异常事件,有在低端市场翱翔的资本。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只是失忆而已,如果自己的记忆恢复了,不知道能解决多少高级的异常事件,捞到多少银元呐!

    只是,现在几乎不懂的自己既不知道自己家史上调查员的渊源,也不知道现在调查员市场的行情,找不到可靠的同行求教,只能在一片黑暗里独自摸索——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找不到活接,也没有人找他来解决异常事件。像张筠亭那样直接撞上门的生意,是可遇不可求了。

    家里和泰豊银行的保险箱都搜遍,再没有新东西可以挖掘。陆澄还想过父母在唐国江南的老家有什么东西,但是父母很年轻时就来幻海打拼,那边应该早断了联系。陆澄也忙着咖啡馆的重新开业,至少清明之前,是没有空暇车舟劳顿,去江南老家跑一趟的。

    思来想去,陆澄还是决定,去幻海市的卿云大学图书馆一探。

    那里号称江南藏书最富之地。陆澄要去那里找两个线索:一个是古代白帝行走和自家的渊源,另一个是如今幻海的调查员和灵光物的信息或者踪迹,包括怪猫念叨的那本《录鬼簿》。既然经过亲身的经历,确认了异常事件绝对存在,他相信自己能在真真假假的记录里找到蛛丝马迹。卿云图书馆有过《白帝行走伏魔录》,必然还有其他特别的情报。

    一月某日,陆澄拜访了卿云大学图书馆。

    卿云大学也位于西区,是一所唐人创办和管理的私立大学。图书馆是一座工字形、坚固的混凝土四层大楼,楼顶覆盖着镶嵌琉璃瓦的旧唐式样大屋檐,隐蔽在卿云大学浓郁的小树林里。大楼分成东西两栋,由廊道连接,东楼是图书部,西楼是文物部。

    出事之前,陆澄也常来这里借阅旧唐国的怪谈古书。他驾轻熟路地走进东楼的图书部,归还《白帝行走伏魔录》的手稿——原书的内容他已经悉数抄录进《及时雨菜谱》。替程诗语补交了这本古书的逾期费,陆澄径直问图书管理员:这里有和“调查员”相关的书吗?

    对面的图书管理员却对“调查员”这个词一脸茫然,是真没概念。

    既然没有结果,陆澄只好靠自己在浩瀚无边的书库和卡片堆里大海捞针。

    他遛跶了半天,没找到什么资料,倒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又碰上了南英女中的那个美少女张筠亭。

    陆澄凑到婷婷的书桌对面,打过招呼,轻声问,“最近过得如何,怎么在这里消遣寒假?”

    解决穆罗岱的事件后,陆澄建议婷婷躲自己一阵,避避风头,免得招来巡捕。长久没碰面,没想到在这里重逢了。

    婷婷道,“我过了高中会考,提前拿到了毕业证书,校长也建议我下学期不必去女中上课了,专心备考大学。我就每天待在卿云图书馆准备大学考试,考卿云大学的文博系——泰西大学我暂时不去了。”

    这个年代,大学不是联考,每一所大学都要分别报名报考。那些互相竞争的名校往往把报考的日期都定在同一天,迫使考生只能选定一家。

    陆澄暗自替婷婷算了一下,卿云大学这种唐土私立大学一年学费是三百银元,当然,对她这样人家不成问题。不过,就算拿到卿云大学的文凭,身价毕竟不如泰西大学的女博士,可以在家里对男人指手画脚。这姑娘还得听她老爷子安排,去哪一家权贵门里当小媳妇受气,不过争取了四年缓刑。

    “那你现在不住女中宿舍了吧。”陆澄问。他想,莲琪生放婷婷长假,也是存心打发她去避风头,要知道,婷婷可是自己唆使的毁坏殉道者文物的真凶。

    “我现住旗舰公寓那间。诗语被家人接回家,公寓套房还剩半年的租期,她就免租金转给了我。”

    白住人房子,真是幸福的好事。

    陆澄的眼睛这时瞄到张筠亭桌前的一叠读物,也不是什么考大学的正经真题集,反而是泰西恐怖小说、侦探凶杀短篇、唐人狐鬼故事……

    “卿云大学也考这个?”陆澄指了指那一堆。

    婷婷冲他扮了一个鬼脸,道,“消遣。”

    和我小时候怎么一样。陆澄想。

    “澄江先生,你一定是来找素材的吧。这次又怎准备破什么案子?写什么志怪?我可读过《魔都评论》那篇《墙中鼠》了。懂的都懂。”她问。

    陆澄总不见得对她说:自己接不到案子,也不知道调查员的市场行情,婷婷小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情报呀。

    “有奇怪的事情记得给我写信。你们同学,或者社会上的朋友,有那种难题都可以来找我。”他终究还是老着脸皮,向张筠亭拉单子。

    张筠亭嘻嘻笑道,“先生说笑了,什么怪事逃得出先生的眼睛。不怕没事找你,就怕你还要挑挑拣拣,看不上小案子呐。”

    那是过去的自己嫌低端市场的酬劳少,不肯花力气。她怎么知道现在的自己饥不择食的程度。

    陆澄谦虚地摆摆手。

    “先生是能发现我根本看不出名堂的东西呀:那个P字吊坠,殉道者的骨骸……你的眼睛是比我们普通人厉害呀。”

    婷婷感慨道,

    “其实,我有一个梦想,也想成为一个调查员: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经济上独立,永远在探索未知接触神秘的路上,做一个暗中守护幻海市民的英雄。但我和先生比起来,实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她不言语了,定定望着陆澄。

    陆澄心里想:你也不普通。第一次面对怪物、面对被怪物附体的闺蜜,还能镇定自若地把那个魔人的魔笛吹完。你可是一件宝物都没有见识过的素人呐;而我能看穿那些灵光物,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好——那是因为我有鉴宝的古钱,而且会使用它。

    忽然,陆澄想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要在这卿云图书馆里大海捞针!自己是一个调查员,要跳出普通人的思维框架。

    “每一个调查员在入行时都是素人。不过呢,并不是毫无准备的入行,之前他们已经积累足够了自己职业的知识和技艺。比如,我首先是一个咖啡店老板、怪谈小说家、古书古币的鉴赏家,然后才是调查员。所以,婷婷小姐,先做好你的准备吧。”

    陆澄临场编了一句鼓励婷婷的话,不再管被他忽悠的若有所思的婷婷,起身离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天泉古钱,攥在手心里。

    ——这是一枚能鉴定灵光物的天泉古钱。只要用这枚古钱照遍卿云大学的每一本古书、每一件文物,不能让这古钱发光的未必没有价值(比如《白帝行走伏魔录》),但凡是能发出光来的,就是陆澄需要的东西!

    陆澄走过一排又一排鳞次栉比的书架,他的眼睛压根不看书,只留心着天泉古钱什么时候会从自己拳头里冒出光来。

    果然和他的猜测吻合,自己的古钱再度发出淡淡的蓝光。陆澄心头窃喜,脚步在一排书架前立刻停了下来,这是十进制图书分类法编号“130”的书籍,也就是所谓的“宗教和神秘学”分类。靠近书架,他把古钱贴着每一本书逐个扫过,一挨近不是的书本,古钱就蓝光隐退,直到古钱贴在一本洋装硬皮书上,蓝光不缩不涨,保持着稳定的微弱光芒——以陆澄现在积累的经验,这本硬皮书估计就是“d级,一泉灵光量”。

    陆澄左右一望,再低头看地板,抬头看天花板,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在场。往自己的领口一摸,一缕黑色烟雾从陆澄的领口蹿出来,凝聚成一只有血有肉的小黑猫模样,轻盈地蹬到书架顶上,为陆澄放哨。这是别人看不见的陆澄的d级缚灵。

    然后,陆澄才不急不缓地把那本硬皮书从书架上抽出来。这是一本其貌不扬的黑皮旧书,书封没有标题没有图案,夹在其他两册花花绿绿的哲学书之间,十分容易错过。书上了年代,磨损得厉害,好几张书页是脱页后用胶水或者玻璃胶重新粘上去。

    他轻轻拂去旧书的积灰,翻到内页,里面写着“隔绝接触”四字警示,下面画着四个图案拼成的泰西盾形纹章,有似旧唐国道士的符文。

    图案左上:一条缠绕在苹果树上的蛇;

    图案右上:二只漆黑的渡鸦;

    图案左下:一头跃出水面的白海豚:

    图案右下:一条用四个金眼凝视着陆澄脸面的两头蛇!

    内页上还留着一行浑如印刷机印出来的钢笔手书:“这是一本虚境调查员的入门手册。”

    换了一个方式,他要的东西便如此轻松地到了自己的手。

    陆澄翻到书的尾页,这是一本没有出版年代和作者的不明物。但尾页上留着借书袋,借书袋里面的出借记录密密麻麻地忠实记载着十年以来一切借书人的名字和借还日期。

    ——总共十二个借书人,没有自己的名字,里面的一切人名他都没有印象。不,他认识最后一个借书人的名字!而且是十分熟悉!

    “王嘉笙,战后第十三年1月某日借阅,当年2月某日归还。”

    这个王嘉笙是自己曾经的店员,二年前起就在凌波咖啡馆做咖啡师,三个月前陆澄出事后,由同事转交辞职信,就此别过。从日期看,这本书是王嘉笙在凌波咖啡馆入职不久后借阅的。

    但陆澄却再清楚不过,小王是一读书就要犯困的朋友,他怕是世界上有一座卿云图书馆都不知道。难道,是做老板的自己要求小王来这学习的?——小王不只是咖啡师,也是调查员吗?

    忽然,陆澄起初的自鸣得意却消散了,反而生出一种强烈的警惕之心!现在,他觉得找到这本书也太顺利了。在陆澄本来的设想里,自己并不会找到能直接告诉答案的书籍。

    他的心念急转。

    ——这本书只值一泉。

    或许对一周前的自己,这书是稀罕的灵光物。但对现在领过世面的自己,不过尔尔。

    不,要反过来想,假如一个完全不懂的菜鸟能在无穷的书海里发现这本书的奥妙,至少反映了自己具备调查员的某些资质;而像自己这样用特别的方式找到这本书,就是直接证明了自己身为调查员的能力。

    ——那么,把这本有灵光的书籍放在图书馆的那个人,是故意给找到书的人留下一个测试,还是一个陷阱呢?

    向着那硬皮书泰西盾徽上的四眼两头蛇,陆澄不禁回以凝视。他隐约觉得,这图案上的蛇眼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书架顶上的小黑猫太平叫了一声。有脚步声接近陆澄,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那个脚步声格外的明确。

    陆澄的手插入西裤的口袋,摸在打火机上,他随时准备好了发动“d级家宅保镖”。

    一个银发银须的老头走到陆澄的这排书架。老头西装革履,带着手杖,活脱是一个泰西老绅士,然而,他却长着一副正宗的唐人面孔。

    老头向陆澄伸出手,蔼然笑道:“澄江先生,久仰。在下徐述之,主持这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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