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月终于看到了丰峻受伤的手。是右手, 包裹着层层纱布,包得老高,只露出一丁点儿手指, 触目惊心。
“这,有点严重?”何如月不由问。
丰峻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上了药,没大碍。”
“那也得听医生的, 水还没挂完呢。”何如月犹豫,不敢就这么带他走,怕耽误他治疗。
刘明丽却误会了,她把何如月的犹豫听成了关心, 眨巴着媚长的眼睛,看看二人:“你们……谈对象?”
“没有!”何如月当即否认。
刘明丽顿时眉开眼笑:“那就好。”
好你个头。何如月突然明白了刘明丽的意思, 这是又看上丰峻了?不由望了丰峻一眼……
好吧,他一直都很帅,但太冷漠, 拒人千里之外,不可爱。
丰峻却不耐烦了:“何干事, 能走了吗?”
这小脾气, 有点坏啊……算了,本姑娘今天是来跟你道歉的,不跟你计较。
何如月赶紧对刘明丽道:“我和丰师傅有工作要谈,下班时我来找你,再细聊啊。”
话还没说完, 刘明丽又扑了上来, 嘤嘤嘤将何如月好一顿蹭,这才松开她:“去吧,回头见。”
何如月被她揉得晕头转向, 走下楼梯时差点一个没看清就踩了个空,还是丰峻伸手一扶……只剩一只手,也还是管用的啊。
“何干事下盘不太稳啊。”丰峻幽幽的。
这形容……何如月脸皮微红,一肚子道歉的话,被噎得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本来是一鼓作气跑到了保健站,没想到先被刘明丽的出现震惊一波,又被丰峻的伤势扰乱一波,心里早就想好的那些话,被丢到了脑后,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人沿着托儿所的围墙走了几十米,丰峻忍不住了:“你是来找我散步的?”
“呃……不是。”何如月终于站定,勇敢地望着他,腹稿捡不捡得起都不重要了,她直截了当,“我来向你道歉。”
“道歉?”丰峻也意外,疑惑地回望何如月。
“我现在确定,是周文华在厂里散布我流言,不是你。之前错怪了你,我向你道歉。”
说完,何如月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丰峻深深地望着她,渐渐地,有了些笑意:“你居然也会道歉?”
这叫什么话?
何如月扬了眉:“我当然会道歉。我是非分明。”
“我接受道歉。”丰峻好看的眸子里,流动着难得一见的光芒。这个冷若冰霜的男人,头一次有了人间烟火气。
“那……就这样了!”何如月笑吟吟地,“向丰师傅的受伤表示真诚的慰问,需要工会做点什么?”
又来“丰师傅”!
丰峻吐血拒绝:“能不能换个称呼?”
“这……丰峻同志?”
“丰峻同志”也比“丰师傅”好听啊,后者听上去胡子拉茬的。
何如月今天收拾了周文华、解开了心里的疙瘩,明显心情特别好,又关心道:“你这手,真没事吧?”
“没事。看着吓人,其实就手背上一块。”丰峻举起手,端详着,“已经上了药,以我的经验,一周后可以拆纱布。”
“明天还要挂水吗?”何如月问。
其实保健站医生是说明天还要挂的,但一想到保健站那位漂亮小护士,丰峻打死也不想再去。
他毫不迟疑:“不要了。这点小伤,不用搞那么夸张。”
像是要表示自己之前错怪他的歉意,也像坚持自己的工会职责,何如月还是关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啊。”
她记得黄国兴说过,丰峻是弃婴,养父也已经过世,他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这右手受了伤,或许会有诸多不便吧?
丰峻却摇摇头:“谢谢了,我自己可以。”
但想了想,他又道:“如果能让你那个亲戚离我远点,倒也是帮忙。”
“哈哈哈哈。”何如月大笑起来,“你说刘明丽啊,不用怕她的,她就那样,其实人很热情,不坏的。”
的确很热情,热情到像个开屏的孔雀啊。
或许是何如月笑得太过大声,惹来过路职工好奇的目光,这下何如月有点清醒过来,这还是上班时间呢,道歉结束,也该继续回去工作了,手头还有一堆事都没完成呢。
于是和丰峻告别,欢欢喜喜地回到了行政楼。
一上三楼,图书室已经开了,有几个职工在借书。苏伊若一见何如月,立刻叫住她。
“有个小流氓在等你,你当心点啊。”苏伊若低声道。
“小流氓?”何如月没听明白,这厂里最多就有丰峻这样的刺头,倒也没听说有小流氓啊?
苏伊若凑到她耳边一说,何如月明白了。
原来也是老相识。
就是头天上班,堵在办公室要办长病假的张志强。这张志强二十多岁,别看年纪不大,但故事很多。据说搭了很多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早先也是吴柴厂让人头疼的人物,后来打群架断了一条腿,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后来腿好了,厂里让他回来上班,他死乞白赖,要保健站给他开长病假。
那时候保健站站长还是刘剑虹,调了病历一看,你腿都好利落了,群架又打好几场了,谁给你开长病假啊?
不仅没给开,而且还苦口婆心教育他,让他把精力不要放在混社会打架上,要放在为企业发展出力上,你说,不也是蛮好一小青工吗?
不得不说,刘剑虹在何舒桓的长期宠爱之下,的确有点儿中年天真。
跟小混混讲人生大道理,不管用啊。
磨破了嘴皮子,张志强也只记住了一件事,就是保健站站长刘剑虹不给他开长病假。
你不给我开,我就去工会闹,我去举报你、告发你!至于举报什么,不知道,反正,就是要闹,闹到工会出面保障我的无理要求,给我长病假。
张志强就是这么想的。
而且巧合的是,他发现工会新来的何干事正是刘剑虹的女儿。就更是打定主意,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尝尝辣虎酱。
他就在工会办公室门口站着……不,他也没好好站着,他吊儿郎当靠在走廓栏杆上,望着何如月从远处走来,又望见她走进大楼,然后又望见她一上三楼就拐进了图书室。
没事,张志强反正不上班,他有的就是时间,终于又等到何如月从图书室出来,走向了工会办公室。
“张同志啊,有什么事吗?”何如月气定神闲,在他跟前站住。
“进去说。”张志强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现在的工会办公室只有何如月一个人,她猛然意识到,不能让这个小流氓进去,万一他耍横,自己会吃亏。
何如月假装掏钥匙,又眉头一皱:“哎呀,我把钥匙锁里头了。”
然后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我等会儿要找金工师傅来开锁。”
张志强是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点儿没怀疑什么,反正在哪儿说也不影响,他凶巴巴看着何如月:“你应该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啊?”
“如果还是长病假的事,不行。”何如月断然拒绝,根本不跟他废话。
“那我就去找董厂长,把我的断腿架他办公桌上,给他压压惊。”张志强咬牙。
“请便。”何如月不怒反笑,“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去金工间找人开锁了。”
张志强突然就抡起拳头,“咣”一下,砸破了工会办公室的窗玻璃。
“不就是开锁吗?老子现在就爬进去,把你公章拿出来,给我盖上!”张志强吼。
附近几个办公室听到动静,立刻有人跑出来。
一看是臭名昭著的小流氓张志强又来闹事,吴柴厂的科室同志们无比同情何如月。这小丫头太可怜了,上午才和周文华干过仗,下午就碰上了更难啃的骨头。
小丫头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和走廓八字不合啊。
但显然,小丫头比那“难啃的骨头”更硬气。何如月一看窗玻璃都被砸破,顿时来气:“想都别想!你就是今天把门砍了,也不会给你盖章。你倒是试试!”
早有人见势不妙,跑到二楼去通知保卫科。
这还得了,闹事闹到行政楼来,真当吴柴厂没人啦!袁科长带着好几个保卫干部,大吼着冲上了楼。
“张志强你个小赤佬,吃了豹子胆!”
袁科长冲上来挡在何如月身前,不让张志强伤害到她,然后道:“你他妈都能打架了,还不能上班,你好意思来闹长病假啊!”
张志强隔着袁科长,气势汹汹地指何如月:“保健站站长都已经不敢放屁了,你工会要是还敢作坝,我看你敢走出吴柴厂大门!老子半路上弄死你!”
几个保卫干部到底身强力壮,一把将张志强推到水泥栏杆上:“威胁谁呢?何干事伤了一根毫毛,我们都是见证人,送你小子公安局吃牢饭去!”
张志强吼:“干什么,干什么,出气也不行?我真打了吗?放开我!”
他挣开众人,恨恨地盯一眼何如月,吐了一口口水,扬长而去。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围过来:“何干事你没受伤吧?”
“没。”何如月虽然态度强硬,但碰到这种不要命的,也是心有余悸,强撑着笑容,“他不是头一次来闹了,怎么总让他进来?”
袁科长道:“他是吴柴厂职工啊,虽说休着病假,也不能把他关在厂门外。”
徐秀英过来看了看窗玻璃,尖锐得吓了一哆嗦:“我叫人过来赶紧重按玻璃,这个要是划伤了手不得了。”
人群中,孙博伟也越众而出:“何干事,你要没带钥匙,先来我们办公室坐坐吧。”
何如月从兜里掏出钥匙晃了晃,笑道:“我带着呢,刚刚是怕吃亏,故意没进办公室。”
“还好你聪明。碰到这种流氓无赖,真的只能机灵一点,别和他硬杠。”
众人说得都在理。但安慰完,也是各回各位。
只有苏伊若跟着她进了办公室,低声道:“不是我说你,怎么跟你妈一个样,也不怕得罪人。”
何如月道:“说实话,头一天上班他就来了,本来我还搞不清状况,但我一听他说当初我妈就不给他办,我就明白了。因为我妈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该是这样的人。”
苏伊若心疼地拍了拍她:“吃亏的好吧。你看看现在保健站的站长,就知道往工会推,不肯扛事。你倒好,给拒绝得硬硬的,万一他报复怎么办?”
这倒说到何如月的心上了。
何如月不是愣头青,只知道坚持原则,她在坚持原则的同事,也要考虑后果。这个张志强到底是嘴炮王者,还是真的亡命之徒,她不知道。也不能赌。
想了想,何如月道:“正好他两次来,黄主席都不在。我算了算,离上回正好一个月。大概是他病假是一个月一个月开的,所以隔一个月就来闹一次?”
苏伊若知道她虽然能干泼辣,到底对厂里的很多情况还是了解不足的。
于是她坐到何如月对面,缓缓地道:“他现在每月开病假,装瘸,医院也会给他开,但这病假是要扣工资的,而且扣得厉害。但他要办成长病假就不一样了,工资打折少,而且还不用月月去医院唬弄,所以他才拼了命也要办长病假。”
“还真是算盘打得精……”何如月嘟囔。
苏伊若安慰她:“你也别太害怕了。最近下班都叫上同路的一起走,好在你家也不远。对了,你爸妈还没回来吧?”
“没。”
“那你晚上一个人在家也要小心。”想了想,苏伊若道,“实在不行,要不你住苏阿姨家来?反正你苏阿姨也是一个人。”
何如月从小就听刘剑虹说苏伊若丈夫死了,一个人带大了儿子,现在儿子在外面读大学,可不就是一个人。
但她也不习惯住别人家,想想还是婉拒了:“谢谢苏阿姨,我们邻居都会相互照应的,谅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个报复我吧。报复我了,就有人给他盖章了?”
不过苏伊若的话提醒了她,她想到了刘明丽。
这个惹火精表妹,既然昨天就来报到了,那她住哪儿呢?要不叫她住何家来,下班也能一起走。
等到下班前,何如月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去保健站找刘明丽。
刘明丽这边也忙差不多,正在收拾病床,一见何如月过来,又是亲热得好像三年没见一样。
病房里只有她们两个,终于可以说点儿悄悄话。
何如月问:“你是不是来中吴好些天了,你住哪儿啊?”
“招待所啊。不过也就住了两三天,就去上吴同学那儿玩了,还去了海城。玩了一圈才来报到,上了班,可就没时间玩喽。”
她说开开心心、理直气壮。
何如月却好奇:“你来中吴还住招待所?嫌钱多?招待所可不便宜。”
刘明丽挤挤眼睛:“怕你管。”
真是哭笑不得。何如月心想,我也不是你以前的学霸表姐,你怕什么呢。
但她不能说,只得呵呵笑道:“那你现在住哪儿?”
“宿舍啊。厂里给我安排宿舍了。”
得,这丫头还真是雷厉风行。敢情就昨天一天自己没在,她都给办妥了。
十分怀疑她是故意趁昨天来报到的。
何如月也不戳破。当然了,既然刘明丽已经决定住厂里宿舍,何如月也不会强求她再跟自己回家,索性就不开这个口。
“那你需要什么跟我说,我家里都有,可以给你带来。”
“好的,谢谢亲爱的如月姐姐!”刘明丽又是一扭,绕开何如月,将收起来的床单被子往柜子里塞。
真是白大褂都遮不住她曼妙的曲线啊。这吴柴厂的小青工是福是祸啊……
小青工是福是祸不知道,丰峻应该是躲不了。
刘明丽关上柜门,扭回来:“马上下班了,你是不是也在食堂吃饭?”
家里现在就何如月一人,陈小蝶已经正式在祁梅家生活,何如月哪里还高兴做饭,当然是在食堂解决。
“是啊,一起?”何如月道。
刘明丽欣然:“好嘞,我还要跟你打听丰峻呢。就是……你的丰师傅!”
何如月眼前一黑,跟我打听这人干什么,你放过我吧!
…
姐妹花第一次同时出现在食堂,食堂差点就爆动了。
连刘德华都不蔫了。
刘德华经过何如月和刘明丽跟前,直接就结巴了:“这……这……你们认识?”
刘明丽亲热地挽着何如月的胳膊:“我可是何干事的表妹!”
“表……表妹……”刘德华呆了。
“我叫刘明丽,在保健站工作!”刘明丽眨着眼睛介绍自己。
“你……你也姓刘?”
无话可说,都姓刘,可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这位表妹同志能望尽四海,可我刘德华同志见到个女的都说不清楚话……何干事除外。
回到桌上,刘德华就被别的青工笑话了。
“就你那点出息。我是正好没经过,要是我经过何干事和那个什么表妹身边,我一定大大方方介绍我自己。”
刘德华垂头丧气:“老子就是不敢跟女人说话。”
“那你怎么敢跟何干事说话呢?”
“何干事……”
埋头吃饭的丰峻,一道犀利的目光扫了过来。
好险,差点说何干事不是女人。要是这个话说出口,老大会不会把饭盒扣我头上?
刘德华后怕地想着,立即改了口:“何干事是和蔼可亲的女人。”
然后,老大犀利的目光变得温和了,老大又开始埋头吃饭了。
刘德华暗暗舒了一口气。虽然老大不承认他对何干事有想法,但刘德华觉得,老大不对头,尤其是每次提到何干事,他都十分不对头。
这边“姐妹花”打了饭,何如月就近找了个位置就要坐下,刘明丽却端着饭盒,春风满面,直向丰峻他们那一桌走去。
“明丽,矜持啊!”何如月低吼一声,却哪里拦得住刘明丽。
没脸见人!早知道不跟她吃饭了!
何如月暗暗跺脚,却也只能端着饭盒跟了上去。
一见“姐妹花”过来,青工们大喜过望,立刻让出两个位置,喊:“何干事坐这里!何干事请坐!”
眼睛却都只往刘明丽身上瞄。
习惯了。何如月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从刘明丽从小爱跟着她去学校开始,就是这样的场景。
果然,还没吃到第三口,刘明丽已经跟青工们打成了一片。
“我叫刘明丽,在保健站工作。不过你们最好都别来找我,不来找我,就说明你们身体棒棒的,不生病呢。”
当即就有好几个青工,十分渴望自己生点什么病。
“我家在宁州。对呀,我是何干事的表妹……嗯,就是舅舅家女儿。我叫你们以前的刘站长叫大姑。”
何如月抚额。
也好在是八十年代啊。这年头,你顶替我,我关照你。一个厂里八杆子打出去,一大半都是亲戚,大家也不以为意。这要搁后世,少不了被人喷裙带关系。
何如月只希望,这位表妹大人开开屏就算了,千万别说什么不该说的,把我何干事的英名毁于一旦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刘明丽开始了。
“咯咯咯……你们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是生活在如月姐姐的阴影下。我爸就会说,看看人家如月,又考了全年级第一!看看人家如月,又乖又听话!”
“咳咳。”何如月清嗓子,提醒她别说嗨了。
阴影你个头,就你刘明丽,谁还能阴影你?你不阴影别人就不错了。
“如月你怎么了?嗓子不舒服吗?要不要我给你拿点药?”刘明丽关心地问她。
何如月无奈:“饭要凉了,你快吃吧。”
“没事,天热,凉不了的。”刘明丽笑得像朵花一样,灿烂极了,还夹了一块肉到何如月碗里,“你多吃点。”
何如月只好说:“我够了,你也多吃点才是。”
刘明丽嫣然一笑:“我怕胖。”
我去!那意思就是我何如月不怕胖?简直想拿这块肉塞住她的嘴。
“刘医生不胖的!”
“对的,一点也不胖,尽管吃。”
刘明丽乐开了花:“是吗?那我可就吃了啊?”
刘明丽,居然,把那块肉又夹了回去,笑吟吟地,吃了!
全是她的世面。
这就是一个人能演一台戏的刘明丽。和一个人能挡十二级台风的何如月完全不一样。
刘明丽一边吃,一边演,这戏,终于演到了丰峻那里。
“你这样吃饭好不方便呀。”刘明丽微微皱起了眉,看向正用左手吃饭的丰峻。
有点笨拙,但并不忙乱。
丰峻一点都不喜欢刘明丽把热情之火洒向自己。要不是顾着何如月的面子,丰峻估计会直接把她轰走。
他不搭理,继续用左手夹着饭菜,慢慢地吃着。
“来,我帮你夹。”她笑吟吟地伸过筷子去。
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在空中将刘明丽的筷子按下。是何如月。
“注意卫生。”她按下刘明丽的筷子,笑道,“赶紧吃,吃完了我还得早点回家。”
“这么早回家干嘛啊。”刘明丽不依,“咱们看电影去?”
“何干事要回家看书。”
丰峻不紧不慢地开口,把整个桌上的人都惊到了。尤其刘明丽。
刘明丽惊讶地张大嘴:“我还以为你吃饭不说话。”
丰峻转向何如月:“上回的书,看到第几本了?”
满桌的人更惊了,人人嘴巴里可以塞一个鸡蛋,惊讶地望望丰峻,又望望何如月。
这,这是什么意思?
何干事和丰峻,有什么私人交情吗?
何如月也很震惊。丰峻这是干嘛?他们自从上次书店一别,还完钱,就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事,突然拿到大庭广众来说……
感觉好奇怪啊。
见所有人都望着他们,而丰峻偏偏显得那样自然而然,何如月也不好泄他的气。
“他的书得细读,第一本刚刚读完。”何如月尽量用最坦然的语气说话,可心里还是紧张得直打鼓。
“你应该都读过,现在也不过是重温。”丰峻又淡淡地道。
这真是被他说中了。
不管是后世来的何如月、还是八十年代的原身何如月,都读过莎士比亚,只是这样买来一整套细读,的确是头一回。
“温故而知新。”何如月像被窥探到什么,急急地将自己藏起来,不愿再多说。
刘明丽却已经听懵了:“你们在说什么呀?如月你看什么书呢?”
“没什么,就是新华书店才买的新书。哦对了,明丽,我们三楼就有图书室,你想看什么书,每天下午三点过后可以去借阅的。”何如月赶紧把话题岔开。
刘明丽眼睛一亮:“有电影画报吗?”
她就对电影画报上漂亮的女明星男明星感兴趣。至于什么名著、什么巨作,她没兴趣。
“有的,好几种呢,杂志也可以借阅的。”
刘明丽雀跃起来:“那我明天就去!”
终于把话题给转移了,何如月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不由偷眼去望丰峻。没料到,正正地,和丰峻的视线撞了。
丰峻正深深地望着她,那明亮的眼神中,有一丝玩味,还有一丝安慰。
吃完了,众人一起去水槽那边洗饭盒。
刘明丽当仁不让的众星拱月,和小青工们谈笑风生。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丰峻和何如月落在了后面。
“我表妹有点过于热情,不好意思。”何如月低声道。
丰峻淡淡地道:“不过是男人的教养让我没有让她难堪罢了。”
何如月笑了:“你错了。她不会觉得难堪,你要有兴趣,可以尝试一下。”
片刻的沉默,丰峻只回了三个字:“没兴趣”。
水槽前,一排的水龙头。有些马虎的将饭盒在水龙头下一晃,就算完事,然后继续谈笑风生地各自回去。
丰峻将饭盒伸到水龙头下,正要尝试着用左手洗,一只小手伸过来,将他的饭盒拿了过去。
“你不方便,我来吧。”何如月没看他,迅速地用自己干净的小方巾将丰峻的饭盒里里外外地洗了个干净。
其实,何如月紧张得很。
她告诉自己,我只是表示歉意,嗯,没错,就是错怪他那么久的一点点歉意。
再说,同事有困难,我是工会干事,我应该伸出援手。
怀着伟大而高尚的目的,何如月紧张地洗完了饭盒,又将饭盒塞回丰峻手中。
丰峻也很意外。
在他看来,何如月是那么凶悍、那么能量十足,简直就是行走的小辣椒、移动的小马达。
丰峻曾经觉得,人类只有两种,可利用的,不可利用的。何如月就是“可利用的”。
可当他看到何如月在围墙外哭泣的那一幕时,丰峻开始怀疑自己对人类的分类。
现在他拿着何如月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盒,愈加深刻地开始怀疑自己。
丰峻啊,你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去把周文华拉下马,最后却没有亲自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是等何如月自己去发现。你……还想利用她吗?
“谢谢。”他低声地、以难得的真诚,向她道谢。
何如月也洗好了自己的饭盒,笑道:“谢什么呀,举手之劳。”
说完,向着刘明丽的背影大喊一声,撒腿追了过去。
夕阳斜斜地照着吴柴厂的大门,将两个水泥门柱上的水泥红旗拉出老长的影子,似在猎猎招展。
何如月想起苏伊若的关照,趁着满天彩霞,急急地出了厂门,向孙家弄的方向走去。
路上正热闹,周围的各大厂家都是差不多时间下班,一时自行车、行人,人流交织,好不热闹。
沿着吴柴厂的围墙走了一段,终于上了桥。
这桥很大,大到有一段长长的引桥供行人行走,和车行隔开。
这是何如月回家路上,唯一比较人烟稀少的地段。只要走过这一段,前面又是街道和市区,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偏偏,从引桥下去,走到桥下,何如月迎面就看到了张志强。
张志强靠在河岸栏杆上抽烟,一见何如月下来,立即扔掉烟头,迎上来。
何如月一看不妙,立即往前跑,只要跑过这一段绿化带,前面就是大路。可张志强却追上来,一把拽住了她。
“跑什么?白天不是牛得很?我还以为你不怕我!”
“放开我!”何如月想起学校里学过的防身术,转过身,回手就去抠他眼睛。
张志强猝不及防,绕是一个偏头,被何如月抓伤了脸。
他大怒,吼叫着将何如月将旁边树丛里拖。何如月眼见着自己力气小他太多,紧张地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抢劫啊——”
她的声音特别大,顿时远远地传出去。
“妈的,让你喊!”张志强当即捂住她的嘴,紧紧地勒住她脖子,“老子今天给点你教训!明天老子还去找你,看你给不给……”
“咚”一声,有个东西砸在张志强头上。
张志强吃疼,哇哇叫着,抬头向桥上去找,手下不由松了。何如月顿时喘过气来,一把推开张志强向前跑。
张志强抬头没见到东西,又向何如月追去,嘴里吼着:“看你敢跑,娘的,老子今天不弄死你……”
何如月没命地跑着,只听后边的声音越来越近,心中一阵绝望。
妈蛋的,老子穿个越,是打算在这里好好大展拳脚,不会让我命丧小流氓拳下吧!不至于吧!
不至于,当然不至于。
就在张志强快要追上她的瞬间,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何如月不敢回头看,可是跑了几步,她听见了后头的打斗声,和张志强嗷嗷的叫声。
有人来了!
有人来救她了!
何如月惊喜地转身,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丰峻。他比身形彪悍的张志强整整瘦了两圈,可他那样沉着,甚至以何如月肉眼都难以辨别的速度,重重地将张志强揍倒在地。
何如月张大嘴巴,看着丰峻膝盖一顶,将张志强摁在地上。
“欺负女人,能耐了你。”
丰峻只说了八个字,将张志强的手往背后一拗。
只听“咔嚓”一声,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张志强的胳膊被扭断了。
丰峻冷哼一声,松开手,起身,将张志强踢了几个翻滚:“你可以继续休病假了。”
然后拉着瞠目结舌的何如月,扬长而去。
何如月已经被吓傻了。
那声刺耳的“咔嚓”声,终于超越了何如月的心理和生理承受范围,把她给吓到了。
一直被丰峻扶着走到大街上,何如月才如梦初醒,慌张地道:“你把他打伤了!”
丰峻却不以为意:“他不敢去报案。”
“可是……他是小流氓,会不会有流氓团伙找你报复?”何如月担心地问。
丰峻深深地望着她,说了一句让何如月意想不到的话。
“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担心我被报复。”
嘎?是嫌我小看了你?何如月不敢确定。
“因为……他是亡命之徒。”
丰峻摇头:“他不是。他只是怂货。一个只敢欺负女人的怂货。”
“你有没有受伤?”何如月紧张地打量着他。“
丰峻终于笑了:“也是第一次有人问我有没有受伤。”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