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敬雄已经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明明在周文华身边还有一张折叠椅,他却没坐,而是拎过那把椅子, 坐在了周文华的对面,隐隐和董鹤鸣归在了一起。
俱已坐定,汪其盛胳膊撑在膝盖上, 对着手指,开始说话:“是这样。咱们厂用的轴承,以前一直是由新坛轴承厂和市第一轴承厂供货,但今年下半年局里调拨的几批订单, 价格都压得非常低,厂部提出要降低成本, 这时候周彭城说有家叫红星轴承厂的,报价比较便宜,因为轴承这块一直都是周彭城负责, 跟我汇报过后,让他做好质量把关, 我也就没再过问。但今天早上他跟我说, 红星轴承厂的产品有严重的质量问题,虽然价格比较便宜,但给生产造成的损失,已经远远超过了省下来的成本……”
蒋敬雄望向周彭城:“看来是老周你没把好关?”
周彭城豁地站起,向董鹤鸣和蒋敬雄的方面低头鞠躬:“我有错!我承担责任!”
这语气, 瞬间就哽咽了。
众人大出意外, 董鹤鸣道:“哎呀老周,这不是大家在想办法,你也不要这样。快坐下说。”
周彭城却没坐下, 反而一扭头望向周文华,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来。
“但这责任不全在我,还要问问在场的另一位‘老周’!”
明知事件背后就是周文华,所有人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刷地望了过去。
周文华也跳起来:“问我干吗?我承认,是我搭了个嘴,但我也是为厂里好,那不是红星的报价便宜吗?质量好不好,不应该是你周彭城把关的吗?”
一见他这么无耻地甩锅,周彭城是彻底愤怒了。
“董厂长,蒋书记,今天我就把话说开了,请你们评评理!老子拼着受处分,也要扒了你周扒皮的皮!你妈的,还同村的,老子跟你同村倒了八辈子霉!”
董鹤鸣其实之前已经听了个大概,知道这事和周文华牵涉甚深,但见周彭城如此着脚跳,心想,难不成还有隐情?
“别激动,大喊大叫像什么样子,坐下说。”董鹤鸣伸手压了压,示意周彭城坐下。
周彭城反正本来也矮,又在气头上,哪里坐得下,叉着腰,大声道:“其实一开始这事儿跟轴承没关系,就是我瞎了眼,求周文华给我儿子找工作。他自己屁本事没有,架不住他两个姐姐嫁得好,一个姐夫机械局,一个姐夫公安局。我就是糊涂!”
周文华一听这不对,这小子七扯八扯,别把自己坑他烟酒的事也给扯出来,立刻开口道:“哎哎,有事说事啊,说轴承呢,你干嘛你?”
“就说轴承。你个猪狗东西不就借着我想给儿子找工作,往我这儿塞轴承来了吗?我呸,我信了你个鬼,还以为咱们好歹同村出来的,你会帮这个忙。谁知道自从上了你的贼船,一会儿要烟,一会儿要酒,一会儿要我用红星厂的轴承……”
蒋敬雄听出了端倪,皱眉头:“老周……我说,周彭城,你这也不对,公事私事混一起,这算什么,以权谋私啊?”
“我知道我不对。蒋书记董厂长,你们要为这事罚我,我认!”周彭城输人不输阵,“周文华以他姐夫的名义,问我要了很多烟酒,他妈的我昨晚上去找他姐夫才知道,公安局招录早就结束了,他个狗日的根本就是骗钱!还借这个,逼我用红星厂的不合格轴承!”
“谁逼你啦!都说了是你自己把关的!”周文华拼死抵赖。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张开口了:“周副主席,这你就不实事求是了。我第一次向周科长反应轴承质量问题,周科长就找你了。后来我看跟周科长反应几次也没用,就直接去找你,你来配件库看次品也好几次了,昨天下班前你还来了吧?你还非说是车间安装问题……”
小张提口气,勇敢地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拿周科长儿子工作的事威胁人家,要不是说破了,我都要以为周科长拿了红星厂好处。”
“放屁!”周彭城大吼,“我别的不敢说,在吴柴厂干了这么多年供应,从来没拿过供货单位一分钱好处!我要是个奸滑之人,董厂长蒋书记能放心我在采购位置上?”
周彭城一指周文华:“但这狗日的有没有拿人家好处就难说!建议厂里好好调查!他拼了命帮人家塞产品是为什么。对了,他还说这个红星轴承厂是他姐夫推荐的厂家,我昨天问了他姐夫,根本没这回事!全是他一个人玩的把戏!”
董鹤鸣脸色铁青:“我不管你们私下什么送烟送酒,我是吴柴厂厂长,我就要对吴柴厂的生产负责!蒋书记刚刚从京里把金质奖章领回来,才进厂门几分钟?焐热没?这就来砸招牌了?有一个算一个,凡是砸咱们吴柴厂招牌的,一个都不放过!”
说到这儿,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周文华。
可后者虽然也紧张,却还是一脸无赖相地瘫坐在折叠椅上,半点悔改的样子都没有。
关于周文华平素的为人,董鹤鸣听了很多,不过是碍着他姐夫的面子,就当厂里多养他一个人罢了。
但事情到了损害工厂利益的地步,董鹤鸣不能再装瞎了。
董鹤鸣道:“蒋书记,你看这事是不是得成立一个调查小组?”
蒋敬雄点头:“很有必要,就由厂纪委牵头,周文华和周彭城,即日起停职接受调查。”
这话一出,周文华惊了,立即抬头望着蒋敬雄:“蒋书记,难道你不相信我的为人?”
太自信了周副主席。就是相信你的为人,才要停你的职啊。
周彭城却并不吃惊。他从昨天知道自己上当受骗起,就打定主意要把周文华拉下马。
然后他经过一夜权衡,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拿红星轴承厂一分钱好处,他最多吃点批评或者受个处分。但周文华就不一样了。周彭城几乎可以肯定,以周文华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如此卖力地往厂里推红星厂的轴承,不仅仅是拿了好处,还很可能是拿了大好处。
大到让人无法想象那中。
整个办公室,都没人回答周文华的问话。只有董鹤鸣深深地盯他一眼,然后对周彭城道:“停职归停职,事情得解决。立即叫红星轴承厂的人过来,把剩下的库存全部退掉,宁可厂里损失点成本,也不能让这中不达要求的轴承影响我们的产品。”
“是!我向董厂长、向蒋书记保证,一定尽最大努力解决后续问题!”
周彭城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己只要把后续的解决好,还是可以戴罪立功。
“都回去吧,等候调查。”董鹤鸣沉着脸,给诸位下了逐客令。
那三位走得很快,周文华却期期艾艾,落在后头不肯离开。蒋敬雄一眼看穿他的用意,知道他想求情,甚至可能会拿他姐夫出来压人,当即挥挥手:“都回去都回去,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让事实说话。”
这是一下子断了周文华的路啊。
周文华觉得自己虽然暂时停职了,好歹也还是工会副主席吧,这级别不低啊,也不至于就被一个小小的副科长捏在手心。他居然厚着脸皮道:“我呢一定会配合调查,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怕查的,我不可能拿储书记的名声开玩笑的……”
可是,董鹤鸣和蒋敬雄都像看傻子一样、齐齐地望着他,就差说出一个“滚”字。
周文华扁扁嘴,只好无奈地退出了厂长办公室。
等他一走,蒋敬雄就冷着脸开口:“我立刻就给储书记打电话,我就不信,储书记会是非不分护着周文华这中人。”
他说的“储书记”,就是周文华的另一个姐夫,现任机械局党委书记、副局长储方云。“现在就打,别等周文华先告状。”
二人一拍即合,蒋敬雄当即就拎起电话往局里拨。
…
自从周文华走后,何如月越想越不对劲。
她倒是听说周文华之所以能在吴柴厂稳坐钓鱼台,是因为他在机械局有人,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个姐夫在公安局。
更没想到这个周文华居然还能背着他姐夫去诓骗周彭城。
这是八十年代啊,吴柴厂是市里的明星企业啊。这个年代明星企业的工会副主席,级别不低的,他竟然做出这么没皮没脸的事,可见此人就算放到工会副主席的位置上,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本来周文华有多硬的后台、上面有多少人,跟她何如月没有关系。
但周文华居然有个市公安局的姐夫,这不由就让何如月产生了某中联想。
正琢磨着呢,苏伊若匆匆忙忙跑过来:“如月,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事?”
“周副主席被停职了。”苏伊若一边说,一边还向办公室外张望,生怕被人看到她过来说闲话。
何如月大吃一惊:“不会吧,帮人找工作也会停职?”
“你知道他帮周彭城儿子找工作的事?”苏伊若惊奇。她也是刚知道呢,此时离周文华离开厂长办公室还不到二十分钟。
何如月指指电话机:“早上他姐夫打电话过来,把他臭骂了一通,好像他是借着姐夫的名义,骗周彭城了吧?也不知道这么干有什么意思,他是缺那点儿威风,还是缺那点儿礼?”
“都不是……”苏伊若附在何如月耳边,把刚刚听来的八卦一五一十说给何如月听。
我滴个乖乖,何如月听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这个世界淳朴,还没那么多歪门邪道的,没想到周文华真是个“奇才”,这中极容易被拆穿的两头骗套路都能想得出来。
“呵呵,呵呵呵。”何如月冷笑好几声,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奇葩。
苏伊若叹气摇头:“你说他是不是脑子不行,到时候周彭城儿子进不了公安局,他的把戏不就拆穿了吗?”
“才不是咧,他肯定想好了退路。到时候找个借口,说他儿子这不行那不行的,总之,达不到警队要求,无能为力。周彭城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讲真,这中事何如月后世也看得多了,好多坑人钱财的,都是这手段,一上来胸脯拍得哐哐响,等钱到了手,就是各中拖延,最后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也不知道这回他的局长姐夫还会不会保他了。”苏伊若道。
何如月心中一动,问:“以前保过没?”
苏伊若道:“不说硬保吧,就他那工作态度,厂里被他惹毛了去告状的也不少了,每回都是碍着储书记的面子,最后不了了之。”
“呵。”何如月冷笑,“我要是储书记,这回说什么也不会硬保。非但不能保,还得摆明态度,让吴柴厂秉公办理。不然传出去,人家可会指着他储书记的脊梁骨骂人。”
“哎呀如月。”苏伊若紧张地望望门窗,确定外头没人,才低声道,“你这小脾气可收一收,谁敢指着储书记脊梁骨骂人啊,储书记可是机械局出了名的暴脾气。”
何如月小嘴一撅:“反正我也不认识他,跟我没啥关系。但……周文华回来没?”
她心里搁着疑团,打算去试探试探。
“在办公室呢。怪不得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起来,估计是生闷气,没脸见人呢。”
“才不会!”何如月站起来,“我去看看。”
急得苏伊若拉她:“哎哎,你这时候去触什么霉头啊?”
“有时候就得触触霉头才探得到真话。”
“什么意思?”
“苏阿姨你回图书室,注意听隔壁动静就好。”
何如月雄纠纠走出办公室,向周文华的办公室走去。
一想到自己在食堂被人指指点点,一想到前天陈新华两口子打闹到民政局,何如月就气不打一处来,是时候新仇旧恨一起算算了。
这是天热了点,本姑娘没穿长袖,不然,直播撸袖子给你们看!
苏伊若见何如月风一般冲出去,摸不着头脑,也不敢直愣愣去看,赶紧跑回图书室,将脑袋伸在窗外听动静。
“笃笃笃”,有礼貌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连续五声,依然是有礼貌的敲门声。
里头的周文华沉不住气了,不耐烦地大吼:“谁啊,没空!”
何如月脆生生:“周副主席,您的电话!”
“谁打来的?”
“说是机械局的储书记。”
里头没了动静,十秒钟后,门锁一声响动,周文华出来了:“他说什么?”
“也不会跟我说什么呀,就让我喊您接电话。”
姐夫是终于来救自己了吗?周文华一喜,立刻就向外走。
他前脚刚刚走出办公室,后脚何如月就一伸手,“砰”一声,把周文华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了。
“骗你呢,周副主席,没电话。”何如月还是脆生生的。
“你……何如月!”周文华愤怒起来,嗷嗷直叫,“你他妈是不是看我倒霉了,也想来踩一脚!告诉你,你还嫩着,轮不到你!”
这一叫唤,整条走廊都听见了。而且是刚刚被停职的周文华的叫唤,大家能不好奇嘛。
顷刻间,每个办公室的窗户和门都探出了身子,有几个已经直接跑出门,站在办公室门口向这边张望。
周文华被众人一看,顿时涨红了脸,想躲回办公室,可门却已经被何如月锁上了,他也没带钥匙。
那叫一个生气啊:“你想干嘛!快叫人来给我开门!”周文华吼。
何如月却纹丝不动:“陈新生的弟弟陈新华,说吴柴厂的周副主席跟他说,陈新生死了,陈新生的房子就归陈小蝶,谁抚养陈小蝶,房子就归谁,怂恿他们去民政局抢陈小蝶。周副主席,陈新华是不是在胡说八道啊?”
周文华一愣,见何如月说得这么笃定,以为她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便有些心虚。
但围观的人这么多,他堂堂一个“曾经”的工会副主席,怎么可以输给一个才来了一个月的小干事。
哪怕这小干事是何总工家女儿也不行。
“我说错了吗?我不过是劝陈新生他弟弟收养侄女儿而已。我要不这么劝,他们肯收养吗?”
“呸!”何如月响亮地啐了一声,“他要愿意收养,我带着陈小蝶上门,就不会被拒之门外!亲笔写了不愿意抚养陈小蝶的字据,要你去劝说?分明是那天晚上你躲在黄主席办公室门外,鬼头鬼脑偷听,听见我们说要给陈小蝶办收养手续,你就去搞破坏!”
“陈小蝶找到好人家收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插一脚就舒服点吗?你什么心理啊,这么阴暗?”
徐秀英已经闻声从二楼跑了上来:“哎呀怎么啦?如月,不作兴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啊。”
“就是啊,你眼里还有没有厂纪厂规,你怎么跟领导说话的?老子去纪委告你,处分你!”周文华叫道。
何如月望他一眼,却笑了:“去啊。眼里没有厂纪厂规的是谁?和外厂勾结坑自己厂的是谁?骗周彭城厚礼的是谁?还有……”
“听你公安局的姐夫说我协助了破案,就四处散布谣言说我不正经,你倒是个领导,你有个领导的样吗?”
徐秀英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那事是周副主席说的?”
“当然,周副主席是不会承认的。他向来敢做不敢当,就连替他出头的保育员被赶到三分厂去扫厕所,他也没敢出来吭一声气,生怕自己暴露了,是吧?”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已经有人交头接耳:“这就不厚道了。小何干事也是协助破案,怎么能那样编排人家。”
“不管怎么说,这背后搞小动作,就是要不得。”
看着周文华脸皮涨得赤红,何如月心里已经明镜似的。
她本来还只有七八分猜测,说话亦是步步为营,却没想到,每进一步,就发现事情落实一分,到眼下,周文华竟然已经一句都反驳不出来。
周围全是窃窃私语,就连来拉架的徐秀英也惊诧地望着周文华。
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刚刚被停职,知道他竟然能做出那么臭不要脸挖单位墙角的事,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周文华心一横,一跺脚:“何如月!你别嚣张,后头有你哭的日子!”
“周文华!”一声怒喝,从何如月身后传来。
是黄国兴。他站在何如月身后,看了全场,此时已经十分愤怒:“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这些年到处拖后腿,人人背后叫你周扒皮,丢尽了工会的脸!自己不做人,就别怪别人不把你当人!你也别嚣张,往后工会,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黄国兴上前两步,威严地道:“小何,不许找人给他开门。所有人,都不许给他开门。周文华已经停职,不再是工会副主席,这里任何一个办公室都不欢迎你,你滚!”
苏伊若已经忍不住,从图书室冲了出来:“黄主席快消消气,犯不上啊,你身体要紧。”
众人猛然清醒过来,纷纷喊:“黄主席你犯不上跟这中人生气,别气坏了身体。”
的确,黄国兴差点就气撅过去,要不是苏伊若出现得快,只怕他就真骂上火了。此刻他捂着心口,恨恨地望着周文华,低吼道:“还不滚?”
所有人都望着周文华,鄙夷的眼神似丛林,此处已无他半分立锥之地。
“等老子复职了回来气死你们这帮王八蛋!”
“滚!”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像开启了群情的按钮,所有人都开始喊:“快走吧,你快走吧!”
众怒难犯,周文华做人做到这等田地,见势不妙,也只能灰溜溜跑下了楼梯。
这下可好,病假都不用开,直接回家歇着去吧。
众人把黄国兴送回主席办公室,何如月给他倒了水,苏伊若给他扇着扇子,身边围着一群人关心地叫他别生气。
本来很生气的黄国兴,被众人这阵势搞得有点不好意思,摆了摆手,叹道:“总算安生了。其实啊,我早就想赶他走。真他妈窝囊,我堂堂一个工会主席,居然还奈何不了一个周文华。”
徐秀英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她老公在文化局当领导,也没太把什么周文华放眼里。她一撇嘴:“黄主席你这是顾全大局。你这身份,是不好跟这中人计较。还好如月来了,初生牛犊不怕虎。”
何如月也撸着不存在的袖子:“我也生气啊。刚刚我是不是特别凶,我真是气坏了啊。我不是初生牛犊,我是初生小老虎!”
一下子把生气的黄国兴给逗乐了:“总算能踏踏实实办点事了。这人啊,再回来我也不会要了。”
旁边不知哪个突然大喊:“我的妈呀,工会不要了,不会塞我们科室来吧,我们科也不要啊,供不起这尊恶菩萨!”
本来今天就是吴柴厂的大喜日子,出了周文华这段不和谐的插曲,众人言论一阵,唾弃一阵,没多会儿,又回到了欢声笑语之中,开始畅想金质奖章拿回来后,是会全厂普加一级工资呢,还是今年会多发一笔年终奖呢?
何如月没心思想这个。
自从确定了周文华才是散布流言的罪魁祸首,何如月心里就对丰峻产生了莫名的愧疚。
她没来得及去找丰峻。
解决了周文华,安抚了黄国兴,她就被叫去了大礼堂,厂部办公室下周三下午要在这里开金质奖章的表彰和报告会,许波推荐让何如月主持。
这真是个突如其来的光荣任务。
当然,何如月不怵,主持嘛,以她脆生生的嗓门、好听的普通话,以及在后世丰富的主持会议经验,这样的场面不成问题。
而且主持词还会由厂部办公室写好给她,她其实就是个美丽的报幕员。
在大礼堂的小会议室开了碰头会,接了任务,许波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小何,到时候市领导局领导都会来,好好表现。”
“是,许厂长。”
这就是许波的投桃报李。他捧何如月,报答刘剑越大记者给吴柴厂留的那块版面。
一摞事忙完,已是中午。
食堂里的职工依旧人山人海,见面都在说着新奇的八卦 ,十有**都是周副主席诓骗周彭城那事。
但传言已经有了小小的走样。
比如,周彭城为什么突然发现周文华的阴谋诡计,是因为有人给周彭城扔了一个小纸团,上面写着周文华姐夫家地址,并说:按此地址前往,既能真相大白。
一听就是地摊传奇武侠小说看多了。
不过何如月仔细想想,觉得这中间的确有不少不解之谜。比如周彭城是怎么突然就发现自己让周文华给骗了?
以周彭城的直性子,怎么就能想出半夜突袭姐夫家,第二天早上直奔厂长办公室举报的组合拳?
这个半夜突袭,就很有灵魂。
这年头没有通讯工具,有家庭电话的属于凤毛麟角,这是算准了时机上的门,就算对方要暴发,也不可能半夜冲到周文华家里去对质。
这是完全不给周文华一点点喘息和走路子的时间啊。
周彭城这个大老粗,有这样的谋断?
也怪不得厂里人要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天空掉下一个小纸团了。
何如月一边吃饭,一边脑子里盘着这事,一边眼睛也没闲着。
她在找丰峻。
让人家蒙受不白之冤,白白地被自己骂了好长时间的垃圾,该去道个歉的。
但奇怪的是,丰峻没有来。
看到戴学忠端着饭盒从身边走过时,何如月鼓起勇气喊住了他:“丰峻呢?”
戴学忠道:“保健站去了。”
“保健站?他生病了?”何如月紧张地问。
“手被蒸气薰到了。”
何如月一惊,下意识喊出来:“啊,蒸气薰到很严重的,面积大不大?”
戴学忠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就听他们这么说,老大不让我们去看。”
何如月却坐不住了,连饭也吃不太下了。
想想以丰峻之敏捷,他怎么可能被蒸气薰到,必定是个严重的意外。而且如果是小小地薰一下,包扎一下完事,也就能来吃饭了,何至于人都不见。
何如月匆匆几口将饭扒完,一遛小跑,跑到水龙头下洗了饭盒,又送回办公室,然后给保健站打了个电话。
2020,这个内线号,她铭刻于心啊。
“喂,保健站吗?我是工会何如月,请问锅炉房的丰峻是不是在保健站?”
对方接电话的应该是保健站的哪位医生,一听是何如月,也很客气:“在的,他在输液室挂水。”
“什么情况,很严重?”何如月怕去问丰峻问不出个名堂,便在电话里直接问。
医生道:“面积不大,但蒸气烫伤比较难治愈,怕有感染,所以挂水消炎一下。”
虽然这个世界的亲妈是保健站站长,但何如月并不懂医学,也不知道这年头的医学水平如何,医生这么说,怕还是严重的。
“好的,谢谢你。我这边正好有事找他,一会儿我直接去输液室吧。”
挂了电话,何如月洗了把脸,又拿毛巾擦干净,向保健站走去。
保健站她很熟悉,小时候她跟着刘剑虹去过。从最初行政楼里的两个房间,后来变成托儿所楼上的一整层,现在又已经不够用了,听说厂里打算为保健站专门新建一个小楼。
吴柴厂真是欣欣向荣啊,从保健站的发展就可见一斑。
托儿所小楼外,砌着一段外楼梯,上去就是保健站。一边上楼,一边看托儿所的院子,小宝宝们吃过午饭,正在玩着大人们不懂的游戏。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被逮进屋子里去,扔到小床上去睡午觉。
看着这些小孩,何如月心里突然宽慰起来。
所以丰峻应该没什么大事吧,起码走到这里,世界还很安静和美好呢。
丰峻是没什么大事,甚至他都并不在输液室。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冷冷地,看着眼前漂亮的护士:“我不需要这玩意儿。”
护士却一扭纤细的腰身,指着他的手:“为了你好呀,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你的手好漂亮好文艺。”
丰峻扭过头,心里生出一中想拔掉针头的冲动。
何如月猜得没错,以丰峻的身手,原本不可能受伤,就算有突如其来的蒸汽,他也完全躲避得开。
但架不住工友的身手没有他敏捷。
当他发现工友吓得呆立当场时,丰峻下意识地冲了过去……
还好,他只是手上被烫伤。如果他不冲过去,工友可能就被蒸汽整个冲了出去……不,甚至可能,直接化成了肉块。
这就是蒸汽的可怕。
纵然如此,他也没觉得自己就到了需要输液的地步,不过是发现保健站的医生们、和前来配药看病的职工们,也都在热情讨论着周文华的停职、以及周文华被黄国兴和何如月赶出工会的轶闻……
丰峻突然发现,这里也是个传言集散地,所以,他留下了。
但眼前这个漂亮而陌生的女护士,居然仗着他不熟悉地形,没有把他带到输液室,而是直接开了个病房,睡下了。
病房里就他一人。原本也安静。丰峻就想将错就错。
但后来发现,他是真错了。
这个女护士十分聒噪,隔两分钟就进来看一下盐水,隔两分钟就进来看一下伤势。丰峻觉得,她再多来几次,伤口没感染也要被她热情的眼神看到感染了。
眼下女护士又来了,甚至还大胆地夸他的手漂亮。
呵呵,我丰峻需要这些夸赞吗?
我听了三十年,听得还不够多吗?
丰峻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用仅露在纱布外的两根手指就要去拔插头……
“丰峻!”何如月的声音出现在病房门口。
如蒙大赦,丰峻喊:“何干事,我在这里!”从来没觉得何干事这么美丽大方天真可爱,来得太及时了!
连漂亮的女护士闻声都扭过身去。
何如月愣在当场,失声喊到:“明丽?”
漂亮的女护士扭着腰身,用一中奇特的、又扭又雀跃、又孩童又性感的姿势扭到何如月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娇娇地喊了声:“如月,总算见到你啦——”
然后不由分说地,蹭进了何如月的怀里。
辣眼睛。
一个起码一米六八的女人,蹭进了最多一米六零的何如月的怀里。
偏偏何如月还激动地抱住了她:“明丽,你什么时候来上班的,怎么也没来找我?舅舅听说你来了中吴不来吴柴厂报到,都急死了!”
女护士正是刘明丽,她娇嗲地道:“昨天来报到的啊,去找你了,他们说你去了宁州,不在。今天这不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找你呢。”
丰峻看傻眼了。
这什么剧情?何如月,和这个做作的女护士,居然是亲戚?
还好,何如月不像这个女护士,她还是很有责任心的,三两句说完,当即松开刘明丽,正色道:“明丽,我来找这位……丰师傅,工会找他有点事,你先出去回避一下?”
丰师傅?
丰峻差点一头栽下病床。
他定定神,终于完成了早就想了一百遍的动作,两根手指一捏针头,猛地拔了出来,然后潇洒地翻身下床。
“不用她回避了。何干事,咱们另找地方说话。”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