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野向北黎称臣起,年年岁末都得给北黎纳贡一批不菲的贡品。这个规矩已持续几十年,东野人早已经受够。尤其近几年,底下大族和权臣纷纷提议,单方面撕毁当年的条约,大不了跟北黎真刀真枪地打上一仗。
可最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这位受臣民爱戴的国主。
老国师闻讯赶来,那时候凌澈已抛下凌恬儿去往前殿。国主寝殿里只剩下还在倔强跪地的凌恬儿,还有在一旁一个劲儿请罪的罗布。
罗布见老国师持权杖迈进来,赶紧过去欠身搀扶,“国师您来的正好,快劝劝小郡主吧!都在这里跪了大半天,也不知到底是在跟谁较劲。”
“还能跟谁,不就是跟她自己喽。”老国师走到凌恬儿身旁,慈爱地笑了笑,“郡主打算跪到何时?国主被枢密院那帮大臣缠住,没有一二个时辰是绝对不会回来。”
“一二个时辰?”凌恬儿抬头问道,又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那,那我还是起来吧。”
“对对。”罗布连忙附和,“国主临走前又没说要郡主一直跪着。”
东野国的军政是通过下设枢密院来运转的,几位权重的枢密使上对国主、国师,下对一众朝官。朝官们大体分在三个衙门里,一是负责赋税、商贸、典籍的文班院,二是负责典狱、司法的狱刑司,三是负责守卫都城和皇宫安危的护卫府。
今日来求见国主的,便是分管文班院的几位枢密使。向北黎纳贡这件事与他们最为息息相关。每年一到秋收的季节,他们就开始头疼不已。
“离岁末还有好几个月呢,枢密院那帮老东西着急什么?”
凌恬儿已站起来,另有两个内侍提着椅子送过来。凌恬儿和罗布共同搀扶老国师先坐下去,她自己方才弯膝而坐。
“枢密院那帮人在闹什么?十二郡的赋贡还没有送到赤虎邑,他们这时候就开始瞎嚷嚷,这不成心给父亲添堵么?”
凌恬儿虽没有参与朝政,但因她日日待在国主身边,懂得的事情却不少。这点与她两个出嫁的姐姐不同,凌碧儿和凌仙儿对朝堂之事远没有她知道的多。
许是出于偏爱,又或许是两个女儿已嫁人,凌澈对她们稍有防范,对小女儿却明里暗里没少点拨。
凌恬儿当然察觉不出来,但老国师心里明镜儿。凌澈是觉得小女儿最像他年轻时的样子,英姿飒爽特有女中豪杰的雏形。
“每年都得闹上几回。”老国师磕了磕权杖下端,“小郡主该知道,朝堂上有多少人是主战的。他们巴不得东野和北黎宣战,纳贡就是最好的契机,这时候煽风点火最容易激起民愤。”
“我也想打。”凌恬儿努努嘴,“倒要看看他们北黎有多厉害,敢在东野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老国师无奈一笑,耐心解释说:“谁不想打?可时机到了么?北黎幅员辽阔,国力强于我们不知多少倍。一旦开战,东野上下就得勒紧裤腰带替我们筹备粮草和军饷。郡主,你平日里常去民间玩儿,你觉得我们可到和北黎撕破脸的时候?”
“光靠一腔热血不能成事。”凌恬儿唉声叹气地道,“那些主战派的脑子就不能转转?”
“东野大小十二郡,外加新旧两大都城。除去旧都和赤虎邑由皇族掌控,余下每一郡都由一家大族帐统治。表面上看似和谐,内里实则有很多矛盾。”老国师为她语长心重地解说下去。
凌恬儿认真起来,狐疑地问:“矛盾?”
“丹郡最偏远,面积最辽阔,掌握东野近一半深山老林,纳贡给北黎的海东青、马匹、药材多出自他们那里,你觉得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可是二姐和二姐夫他们应该最懂得父亲的苦楚呀!”
“懂得是一回事,族帐切身利益又是另外一回事。”老国师咳嗦几声,“再有其他几个更为苦寒的郡,常年寒冷,夏季就那么几天,还没有丹郡那么多深山老林。你说底下百姓日子过得苦不苦?照样还得赋税赋贡,这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父亲才把都城迁到赤虎邑来,这里暖和些,更适合耕种。”
老国师咳嗦的更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心思沉重地望向前殿方向,“可今年我们收成并不好,很不好。”
凌恬儿也跟着站起来,诧异道:“收成不好?不会吧?我瞧着赤虎邑郊边有好多被犁开的土地。”
“大抵是我们不擅长耕种?犁开的地很多,但今年耕种的却很少,收成就更少了。”
“怎么会?我最近总往大兴山那边跑,我瞧隋御他们府上那块田地收成很不错。稻穗特饱满,结出来的稻子特别多。就隔了一座山,土壤能有啥不同?他们能行,咱们这边也应该可以呀?”
被凌恬儿提醒一番,老国师方想起那次去往建晟侯府时,瞥见到侯府后面那一小块庄稼地长势很好。当时还顺势觉得,他们东野这边今年的收成也不会太差。
“许是他们种植的少?看护起来比较容易?我记得他们种的是稻谷吧?”
“是稻谷。”凌恬儿确认道,“稻谷我还能不认得?”
“咱们东野人饮食以粟、麦为主,稻谷吃的较少。”老国师想了想,“不过要是稻谷好存活,咱们明年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月色都已爬上天际,凌澈还没有回到寝宫。老国师再等不下去,叹息道:“小郡主莫在这里等候了,先回去歇息吧。待老臣去前殿一趟。”
几位枢密使已经离去,前殿里只坐着凌澈一人。服侍在侧的几个内侍均不敢上前打扰。凌澈阖眼揉着两边太阳穴,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
“见过国主。”老国师握着权杖微微躬身,说道。
凌澈慢慢抬眼,苦笑道:“国师无须多礼,坐。”
老国师便在他身下的座位上坐定,“又是老把戏了吧?”
“不然呢?”凌澈把手边的文书推到国师面前,“字字诛心,我凌澈就是那胆小怕事之人。”
“这里面很多人没经历过当年那场战役,他们不知道那时候咱们东野死伤有多惨重。他们更不知道咱们花了多少年才让东野恢复元气。”老国师扫了扫文书上的内容,感喟道。
“他们再怎么闹,今年这纳贡也不会少半分。”凌澈突然想起小女儿,“国师见过恬儿了?”
“小郡主已经回去。”
老国师随即把与凌恬儿闲聊的话语跟国主复述几句。凌澈听到别的事情都不甚在乎,唯有听到建晟侯府那块丰收的庄稼地时,两只眼睛突然放出光芒来。
“此话当真?”
“是小郡主亲口所说。”
“先前知道他们种地只觉得新奇,也确实想看看秋收时他们那边会是什么状况。看来隋御不仅有在沙场上作战的长处,连这耕种之法也大有研究。”
“只可惜他比咱们想象的要固执。过去这么久,还没有半点举动。难不成松烛对这个儿子的感情不深?”
“也有可能是他刻意不与儿子亲近,让他模糊对东野的归属感。”凌澈猜测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下最关键的是岁末派谁带队去往雒都?”
“大郡马和二郡马近来表现的不是跃跃欲试么?”
“几大族帐里也有不少后起之秀。”
……
晒了两日稻谷,忽来一场细细蒙蒙的秋雨。荣旺带领众人赶紧把稻谷收起来堆放好。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在这场雨之后,大家才觉得秋天是真的到来了。
凤染这两日很忙,不外乎还是府中琐事和那些打回来的稻谷。
最后一道工序便是舂米,算比较繁重的体力活。李老头众人照旧不让凤染插手,但凡她过来察看,就想各种法子赶她回去。凤染估量着差不多了,于是叫水生到西正房这边问话。
还没看见水生的影儿,先瞧见隋御慢吞吞地挪动进来。他也不说什么,只默默坐到罗汉榻另一侧,像是有备而来。
“你回那边锻炼去,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我走累了,过来歇歇不行吗?”
凤染翻了他一眼,不理他,扬手示意芸儿替他倒盏热茶过来。
水生一溜烟跑进来,看见隋御端坐在凤染另一旁还有点不适应。
凤染清了清嗓子,端起侯爷夫人的款儿,道:“水哥儿,你莫看侯爷。他老早就要我全权管理侯府诸事。”
“小的明白。”
“你们大体算过没有?那些稻谷脱完壳后能上二十石么?”
水生摆了摆手,夫人再猜猜。”
“二十一石?”凤染眨着盈盈水眸,认真地道。
“夫人再猜。”水生笑眯眯地瞅了隋御一眼。
“二十二石?”
凤染以为最多也就这样,岂料水生举起三根手指头,“夫人,是差不多快上三十石。最少也得二十七八石,放眼整个锦县再没有比咱们家高产的了。”
凤染摸了摸自己心口,天哪~她真要爱惨了灵泉。又能治好隋御的腿,还能让庄稼地如此多产。
“卖,咱们可以卖些。”凤染拍板笑道,“明年开春继续招人,那一百多亩荒地全都要开垦出来。到时候咱们建晟侯府的腰板,要多硬气有多硬气。”
“可是府中一下子添了那么多人,口粮自然要增加呀?”水生又望向隋御那边。
凤染拍了拍榻几,强调道:“水哥儿看我,不要看侯爷。”
“是是。”水生欠身回道。
“卖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的钱只有固定那一点儿,得想个月月钱变钱的法子。”凤染微扬起下颌,好整以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