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张小强站在院子里,疑惑地望着那位老头。
老头左手拄着一根经年的树枝,右手托着一只变形掉瓷的旧瓷盆,每挪一步身上都掉着碎渣儿,破衣啰嗦走出屋外。老头低头走路,满头斑秃,油亮的斑秃处别着几根明晃晃的锈花针。看到突然出现的老头,张小强突然想到了黑暗森林里的魔法男巫,睁大了眼睛不觉退了两步。
起初老头费力地走着,发觉张小强停了脚步,他也停了步转头望向张小强。张小强与他的目光对接后,一时骇住了。只见老头脸上皱纹堆垒,一条条向下坠着,仿若木板上涂了过多的油漆,正因自身的重量向下流淌着。一双眼睛老弱无力、暗黄浑浊,栖在水洼里的鲋鱼拼命挣扎搅动后的浊水也不过如此。
他是谁?张小强不认识,之前来那么多次都没发现,仿佛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般令人疑惑。老头也不认识张小强,望了几眼张小强稚嫩、红润的小圆脸之后,叹了口气,眼睛闪动的光色更暗了些,转了脸继续向前走去。
“小强哥,吃饭了!”屋子里传出小表妹王朝霞清脆的音色,随着声音由内敛而向外放旷,王朝霞纤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飞快地向自己跑来,对身边的老头不闻不问,却热情地挽住了自己的手臂,“快进屋吧,饭做好了。”王朝霞说。
“这老头是谁?”张小强凑到王朝霞耳边问,他在想姑父那么好心,何时收留了一个要饭的花子。
“这是你叔的老爹啊。”王朝霞拢了嘴巴悄声对他说。她口中的“你叔”自然是她爹,是他的姑父,只因喊“叔”更亲一些,所以张大强张小强从不喊“姑父”,而是叫“叔”。关于跟姑父关系的处理问题,老话有说“姑父姨父当驴骑”,张小强曾听张洪海也这么说过,张洪海说的时候,还一再强调他小时候果真骑在其中一个姑父的脖子上,还故意在上面撒了一泡尿,他姑父并没在意,他姑姑在一旁哈哈大笑。
不管怎样,对于从不嫌弃和厌烦,并且好吃好喝好招待他的姑父,张小强说什么也做不出不恭敬的态度来,始终带着微笑真诚的叫“叔”。
听到这个老头是姑父的老爹的消息,张小强吃了一惊:“他是你的亲爷爷?”
“是呀!”
“以前怎么没见过他?”
“他太懒了,好几天都不出门,自己在屋做饭吃……这段时间病了做不了饭,只好跟我们要饭吃。”小表妹淡淡地说。语气里隐着这老头不该吃、或者她们不该给他吃、却不得不给他吃的无奈和慨叹。
听了小表妹的话,张小强觉得很怪,一时又想不起怪在哪里,听到小表妹的话突然想明白了,怪就怪在小表妹的“这是你叔的老爹”这句话,“你叔的老爹”,也就是“我爹的老爹”,也就是说,在她心目中,那个老头只跟他爹有关,跟自己毫无关系,因此她无须称呼老头为“爷爷”。
“别说这个了,开饭了,快!”王朝霞拉着迷惑的张小强绕过老头走进屋子里。经过老头时,她还用白眼狠狠瞪了老头几下,虽未开口便骂,眼神里却飘出几句毫不客气的话,“滚开,别挡路,你这老混蛋!”
老头并不进屋,或说并不敢进屋,也并未出声叨扰,只是提着那根经年的树枝,在门前的硬土地上顿了几顿,“笃笃笃”,硬土地响起回声。张小强循声望去,发现那根树枝坚硬挺括,许是出则杖之行走,入则敲鸡打狗,几乎成了老头自身的一部分,百般摩挲下被染了经年的油泥,涂了一层锃亮的彩釉。
那树枝,或说棍棒,敲在地面上,似是一种信号。看到这情景,张小强的眼前莫名浮出了一幅画面,这画面令他哭笑不得又心酸悲悯,在画面里,他看到他家的大黄狗每每在他娘掀开锅盖,随着蒸腾的热气蔓延出玉米面熬就的粥香时,便在门口摇头摆尾、欢喜莫名,仿佛眉开眼笑,张开的大嘴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声。
杖声响过三声之后,二姑父不得不耐着性子转过头来,张小强看到,他狠狠瞪了老头几眼,遂慢腾腾地挨到老头跟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旧瓷盆。二姑父转回身去,轻慢地踱到锅台边,往瓷盆里舀了几勺玉米粥,然后从箅子上捡了一块干粮,从碗里捏了一根咸菜条转回身递向老头。
屋里地面高,院外低矮,二姑父站得挺括,老头站得萎缩,一高一矮异常鲜明,在灯光的照耀与投影的交错下看去,二姑父居高临下,宛若佛祖坐在云端肃穆庄严赐悲悯于众苦。
老头忙将树枝提起来夹在腋下,弯腰弓背、双手齐伸,接过了“佛祖”宽宏的垂怜施舍。
老头站着没动,眼睛盯向热气腾腾的锅台。二姑父舍了斋饭转身回走,似乎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止步,转回头来看,发现老头仍站着没动,面上立刻现出厌恶与鄙夷的神色来,盯紧了老头。
“我看锅台上还有菜……”老头解释道。
“有菜也没有你的!走开吧。”二姑父烦躁道。
“给我点儿吧……吃了我就能好,好了我还能帮你干活儿啊!”老头挺起胸抬着头,理直气壮起来。
“好?你还能好!你就死了个屁的了,你还干活儿!”
老头在门口站了半天,紧盯着灶台上的肉菜,直到二姑父招呼所有人吃饭,老头发现无论是儿子、儿媳妇、俩孙女儿都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后彻底灰了心,拄着树枝转身蹒跚离去,张小强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隐在夜色里的老头分外无助落寞。
“妈逼!连口热饭也不给,早知如此,不如不养这种狗东西,伤天害理……怪不得生不下儿子来,老天就是要惩罚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头边走边骂着。
张小强偷偷瞅一眼二姑父,发现他只顾低头吃饭,竟毫不在意。二姑将玉米粥吸得“滋滋”直响,也埋头不语。
夹着喷香的肉菜,大嚼得满嘴流油,张小强想到了被遗忘的西北屋,此刻或许在昏黄的灯光下,老头正啃着干粮,嚼着咸菜,啜着稀粥,咀嚼着凉薄的世态,慨叹着自己的力衰垂暮而生不如死。对他而言,死是个进行式,而不是现在式。
他记得有一次自己的儿子在烦躁之下咒他去死,他说至少我现在死不了,除非你一铁锹把我拍死。儿子说我不会拍死你,那是犯法,公安局会抓走我的,还是你自己去死吧,厕所的旮旯里有“敌敌畏”,那玩艺儿好使,比钻人家车轱辘要好,至少能落个全尸。
他说你这个畜牲,这是让我自杀啊!我不怕自杀,我是怕我自杀后你天天做噩梦,更怕庄乡爷们在背后戳烂你的脊梁骨哇!
如此看来,可以死,但不能死,又生不如死,实在是个比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死亡”还要操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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