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家买了辆大三轮!烧柴油的,可是威风了。”
张小强、张大强、张天津三人正愉悦地吃着饽饽时,一缕淡青色的烟雾宛若游龙,如纱如缎,轻柔地飘过张小强的鼻端,被他在大快朵颐中无意深吸了一口,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无法抑止将满口香甜的大饽饽喷了一地。
咳嗽稍息后,张小强恼怒地寻找着青烟的来源,他发现父亲张祖华猫在一旁,几乎整个身体被笼在一团自己喷吐的浓白的烟雾里,一缕缕烟雾分层飘摇着,恍似择人而噬。张小强刚要向他发难,恰在此时,从烟雾里传递出这句含着羡慕、酸涩、怨叹等复杂情绪的话语。
张小强看不清他的脑袋,顿了顿,没将涌到喉间的话发将出去,仿佛在篮球场上刚刚投进一球,却被无良的裁判吹了违例的哨子,思绪骤转到反省自己到底在何时何处违例上来。二姑家?大三轮?可威风?难不成买那辆大三轮的,就是那个被二姑管得像小猫咪般柔驯的姑父?那个猫咪般、尖嘴猴腮、仿佛柳条般瘦弱的姑父,他真能买得起大三轮?有多大?多威风?
“多大的三轮?”站在一旁的张大强停止了咀嚼,问向张祖华,随着发问,他甩动臂膀,将分别捏着大饽饽和咸菜条的左右手在半空划了个偌大的圆圈,能划多大就划多大,问,“有这么大么?”
张祖华哑然失笑。他了解张大强长这么大只见过地排车和拖拉机,没见过机动三轮车,所以把大三轮车描绘得尽量大,还意识到他为了形容大三轮的大,故意撑破了一点点他脑海中可怜的想像力。
“比那可大多了!”忍不住一声哂笑冲破烟雾,露出张祖华额头和眉梢刻着三两条皱纹,嵌着满嘴被香烟锈蚀的黑黄牙齿的那张脸来,两只眼睛里闪出叽嘲的光色,“咱家的地排车都两米多长,何况大三轮!它少说也有四米长,一米半宽……要是开进咱屋来,少说也得将咱屋占个一间半。”
张天津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吃饽饽。张小强望了望地面,目光向前延伸到一间半大小,然后咂了砸舌,也忘了吃饽饽。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二姑家就卖菜、卖水果,那时只是一辆小小的敞篷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是他们这些人眼中的强者、能人,一直被他们羡慕并佩服着。
现在听说二姑家换了一辆崭新的、更大的三轮车,张小强稳住心神,极力劝自己应该发自肺腑地替二姑家感到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他有种淡淡的失落,有一股莫名的情绪由头及颈降下,很快落到胸口,另一股莫名的情绪由小腹向上翻腾。最后两股情绪在中腹部处汇合,相互挤压、纠缠、盘绕、凝聚,越聚越紧,越缠越乱,化成一种无限向内压缩的莫名气体,让人难以承受,让人积郁难宣。
起始,他对那个尖嘴猴腮、被二姑管得犹如面团的姑父能否买得起大三轮心存疑问,内心反复翻涌着,他凭什么买得起大三轮!之后,他觉得能买得起大三轮的应该是自己。可是姑父他真的买了!也许二姑一家正在家里载歌载舞,感到幸福喜悦,自己胸口处却空空荡荡的,仿佛那里有个洞,棉袄也挡不住冷风呼啸来去,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疼痛。
几千个日日夜夜,张小强常听父亲对他说,“等我有钱了……”、“等我有空了……”、“等你长大了……”会怎么怎么样,并将这些话说得铮铮有力、掷地有声,曾使他的内心充满了希望,就像一颗未经任何风雨的萌芽般傲然勃勃,坚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自会唾手可得。
可多年以后,这些铮铮的“誓言”和父亲光鲜的肤色似乎都被岁月剥蚀了颜色,从未兑现,终是空空如也。张小强感到,自己集中在中腹部的那股悲郁开始转为愤懑,继尔化为戾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只见他以阴鸷凶冷的目光向笼在烟雾里的父亲射去。
“别他妈抽了!要呛死人了!”他吼道,声音之大,令他自己事后都懊悔不迭。喊出这话之后,郁积在腹部的戾气消散了许多。
“你吆喝啥?吓我一跳!”张祖华愠怒道,“你还敢骂人!老师怎么教的?难道他们在学校里就教你这样跟大人说话么!”
“你没听到我咳嗽么!你没看到我咳得把饽饽都吐了么,你还抽烟!”张小强大声道,声音小了许多。
“那你也不能骂人带脏字儿!”张祖华的眼中欲冒出火来。
张小强对峙着他,看到父亲毫既不退步、也毫无歉意、更死不悔改,指间夹着的香烟依然缭绕着烟气,两根手指被天长日久的青烟熏得发黄发暗,遂感到阵阵的厌恶袭来,眼中也要冒出火来。
张大强和张天津傻在一旁,似乎为了配合火药味十足、爆点一触即发的大场面,都停止了主动向嘴巴里塞饽饽的动作。
“小强,吃你的馒头吧,发什么疯,馒头也堵不住你的嘴么!”李氏站出来指责道,又转向张祖华道,“你也是,抽个烟跟有仇似的,抽那么猛做啥,你看屋里被你抽得还能看见人么!抽一下午了也不消停消停……”
“你也有脸说我!”张祖华调转枪口面向李氏怒道,“你还不是前脚刚扔了烟屁股……做啥你不嘴里叼支烟卷?双手揉着面你也没耽误吧嗒吧嗒抽烟吧!烟灰掉到面里不知道多少,当我没瞧见啊!”
听到张祖华的咆哮,张大强和张天津扬起捏着大饽饽的手,将饽饽举到眼前仔细地看,认真地辨认着里面的烟灰。
“放你娘的狗臭屁!啥时候我把烟灰掉面里了!”李氏怒道。
张大强和张天津各自吓了一跳,均不知李氏这话到底是在骂谁,赶紧放下了捏着饽饽的手。
“倒是你!一下午逢活不干,眼瞅着我蒸了两锅干粮,光在那抽烟喝茶,连根柴草也不帮我往屋里搬!”李氏继续怒道。
“闭嘴!李芹你个狗东西!旁人不在家正好,在家你就跟我吵吵,过年也不让人松缓……我他妈就是自找的,活该呆在家里找气生!”张祖华边骂边碾碎了烟屁股,大步迈向屋门,带着一身刺鼻的烟臭味走远了。
望着越走越远的张祖华,李氏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一整盖垫饽饽,有猛然掀翻然后疯狂将滚落在地的大饽饽一一碾碎的冲动,也有去他娘的、这日子爱过不过的绝望和悲哀,但看了看呆住的三个小伙伴,又望望他们紧握住半拉大饽饽的小手,一下子软了下来,向天无奈地张了张双臂,继续回到案板前揉面。
张小强担心地望向母亲,觉得她应该背过脸去无声地哭泣,并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泪水“扑簌簌”滴到面粉上,腾起微尘轻烟。但她并没哭,他这才想起,母亲好久没哭了,于是心里酸楚无比:难道盛放人类眼泪的容器真有下限?迟早都会哭干?
又或者,她的心变硬了、变狠了,人不怜我,我岂能不自怜?或者认命了?认为生活本就如此,过一天,算一天。
张小强猜不透母亲,也不明白为何母亲在短短几分钟内,已完全恢复了常态,两手上下翻飞,面对那坨面团倾注了相当深情,或揉、或捏、或团、或搓,那份享受,仿佛是在弹奏古意的琴瑟。
但这份满蕴古意的“琴瑟和鸣”并未顺畅张小强的阴阳之气,也并未纯洁他此刻的人心,相反他鄙视起母亲的“堕落”和妥协来。他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千军万马与敌方对峙,欲在一通战鼓过后作气而攻,一举杀灭母亲的“堕落”和妥协,歼灭父亲的愚蠢、自负、懒惰和拖延。
母亲却在双手上下翻飞的空隙里、在“琴瑟和鸣”的节奏转折里,柔声地问向张天津:“天津,你娘蒸的干粮怎么样?”
“行,但怎么也不如五娘你蒸得好吃!”
张天津郑重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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