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幽的这个夜晚有无数人倒在了血泊中,比如某个御史在自家后院,被一支羽箭贯穿了胸膛,倒下时手里还握着半壶南诏的佳人酿。
当然论死人死的最多最惨烈的地方还数那个平日里以阴森恐怖著称的“犬舍”
人人都知道北幽有两卫,鹰卫主外,犬卫主内,然而今夜朝中的那些大人物,并不知道,因明日的“明王诞”涌入幽都的万余外来民众内,混入了千余从边境各城赶赴幽都的精锐鹰卫。
于是犬舍内集结的八百犬卫便与这些鹰卫来了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刘小方穿着北幽民众最常见的短褂,衣袖中暗暗握着一柄匕首,这把匕首花了他三两银子,是他到幽都后临时购得,北幽民风彪悍,各地并不禁止武器的售卖,可作为一名潜伏边境多年的鹰卫谍子,他并不喜欢那些太长的兵器,因为那些兵器真的太显眼了些,还记得刚入行时,带领自己的那个“小鹰头”就嚷着说,他最满意的一次任务,不是成功刺杀了某个南诏边关大员,而是潜伏在南诏某个州城十年,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提防与察觉,靠的是什么,靠的便是他如何不入眼的本事,不入眼也是一种本事啊,小鹰头每次感叹时,都喜欢眯起眼睛。‘
且不说小鹰头说的东西有几分真几分假,便说这些年刘小方之所以能在一次又一次任务里活下来,靠的还真是不入眼三个字。
入城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这个面黄肌瘦,衣着普通的年轻人,也没有人注意这个年轻人在北幽地摊上被人忽悠买了把瑕疵匕首,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在犬舍附近的一处车马行前蹲下。
并且蹲到了深夜。
蹲到了无数穿着形形色色衣着的鹰卫们涌入犬舍。
他看到了白天卖自己匕首的无良商人,也看到了一起进城时的一个肥胖富商。
然而依旧没有人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车马行门口,而是出现在了犬舍内,将那把不怎么名贵的匕首送入了一名犬舍“小犬头”腰侧,那时候这名小犬头正与自家的一个小鹰头斗的十分激烈。
刘小方不知道犬卫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原本应该是自己人的犬卫突然成了敌人,他只知道这个夜晚,北幽的鹰犬二卫会死很多人。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幽都各处,许多鼻子灵敏的朝中大臣都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这些在朝中根基深厚的墙头草,并不会走出府邸,相反,他们让家丁护院都打起精神,这个夜晚谁也不要开门,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北幽的大明德宫,御道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尸体,有一些是普通宫女,也有一些太监,但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穿着金色甲胄的龙侍卫竟然互相拔刀相向。
就在幽都各个地方都在流血的时候,就在长青以双手硬抗那墨绿色飞剑的时候。
一架普通的马车到了北城门下,被值守的北城士卒们拦下,在为首的伍长略微询问缘由后,便急匆匆跑到岗亭内,将那个大腹便便的北城守将司马博远从床榻上拽了起来。
正梦中抱美婢的司马博远险些气的拔刀,直到伍长靠在他耳边,将那两个字报了出来,司马博远顿时一个激灵,浑身睡意醒了大半。
“我是谁?我是那个女人雇佣的临时护卫,就算你没看见我鲜血淋淋的双手,那你也应该看到我刚刚站在她身前的英姿了吧,所以我们现在怎么也算自己人,快让你的人把弩箭收起来”
长青说完再次擦了擦不断溢出嘴角的血液,长青眼中的女官已经走到他身前,认出她身份的肖有川本欲行礼,却被她暗中示意制止,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
至于肖有川身后的一众部将,根本没有面见她的机会,因此并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既然她主动走到了长青身前,肖有川也的确看到长青曾为她挡剑,因此挥了挥手示意部众放下军弩。
可是肖有川内心隐隐有些作痛,这种痛楚不是来自上的伤痛,而是内心某种不能为人道的东西。
因为,在她面前挡剑的本来应该是自己,而不是这个人。
女官转身看着长青,不是俯瞰,不是蔑视,而是罕见的平视
“你刚刚其实可以退开,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步。”
长青再次咳出一口血,收起手中失去主人而灵犀全无的墨绿小剑,故作骄傲的道
“我说了,男人打架,女人别吵,我架还没有打完,怎么能退开。”
女官摇了摇头,似乎对长青的粗鄙话语感到无奈,接着问道
“你既然身体不好,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如留下几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请来这里最好的大夫,给你看看?”
竟然是问询,肖有川十分震惊,因为这种态度,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长青到底有些少年心性,在女官面前忍不住流露男子都有的秉性,笑着道
“没事了,南诏最好的神医都拿我没办法,至于留几日那更不必了,我此行本就是为了去更北的地方,况且我受伤受惯了,这点根本不碍事。”
说完险些再次呕出一口鲜血。
那女官的关切再次多了几分
“你还在吐血?”
长青摇了摇头道
“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晨曦渐渐洒在了远处的草甸上,那些鲜血凝结的仿佛一朵朵糖霜,但是不久之后便会在某一场秋雨里化成草甸的养分,因此这些草甸一年更比一年茂盛。
长青一步一步走到黑袍人之前所在的位置,那人的尸体已经被肖有川的部将抬去了别处。
长青捡起躺在地上的漆黑长剑,抱着长剑,孤零零往园外走去。
那边的女官视线依然在长青身上,看到这一幕,心头莫名一软,突然想起了一个承诺。
“你喂,你要的报酬”
在晨曦中有些鲜明起来的少年身影,挥了挥手道
“等我活着回来,自然会找你要。”
女官的俏脸微微一红,心想,今日之后,你走你的江湖路。
我走我的
哪有还有再见的可能。
北城门守将司马博远骑着一匹上等战马,缓缓领着一辆马车行在宽阔的主街上,马车后面是北城门今日值守的半数士兵。
幽都四城门,有四名守将,虽说官阶不高,可职责之重,犹胜一些空有虚衔的武官。
按北幽皇律,四城门守将不得轻易擅离职守,可向来胆小的司马博远依然选择亲自护送马车里那人,可见车内那人是有多么重要。
紧握缰绳的司马博远手心里全是汗水。
“我虽然胆小,可今晚各方明显不对,希望这次赌的没错,将这人直接送到宫里由陛下发落,最是稳妥啊。”
胆小心细的司马博远看着前方不远的御道,心中缓缓安定了一些。
此时却有一骑自御道而来。
来骑骑的是北幽皇室专用的金鬃宝马,再看那骑士身上的金色甲胄,可不正是北幽女帝御下的龙侍卫。
司马博远正了正神色,理了理之前慌忙穿上的甲胄。
“北城门守将司马博远,十万火急,求见陛下。”
那迎面而来的龙侍卫抬了抬下颌,粗糙的胡须挂着些血沫子,身上金色甲胄多处破损,最恐怖的一处离心口不到三寸,司马博远不知此人是怎么活下来的,而陛下身边的龙侍卫怎会受如此严重的伤,今晚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名龙侍卫点了点头,调转方向向园林行去。
“陛下今夜不在宫中,将军请随我来。”
司马博远一听,提缰绳手轻颤一下,一双与五官不符的大眼珠子转了一下,轻夹马腹,跟上了那名侍卫。
身后的马车在四周北城门甲士的拱卫下,缓缓向园林行去。
……
园林深处有一处竹园,竹子的生命力最是旺盛,无论南北皆长的很好,林中有一座略显江南风情的凉亭。
随着晨曦醒来的还有比昨夜更大的风,风由北往南,吹下片片竹叶,这些竹叶在林海中随意飘荡,大多数落进泥里,也有一些落进了停中。
停中有一名穿着朴素宫装的年轻女子,正小口小口吃着一碟酸糕,这是一种将山楂捣碎成泥,再用糯米粉混着清水做成的糕点,当然不同的师傅也有不同的独门佐料,因此她还是最喜欢御膳丙房的那位陈姓御厨做的,即便她也说不出来,区别到底在哪,反正就是喜欢。
她身后站着一名年轻将领,换了身衣衫的肖有川笔直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一尊雕塑,又仿佛一道墙,可以让她随时依靠的墙。
但正因为这样,司马博远一到这凉亭,便五体投地,向那凉亭爬去。
“北城门守将,司马博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静,死寂一般的安静。
凉亭里只有两人,但是司马博远知道,这片林子,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
就像猎狗盯着猎物,也像雄鹰望着肥兔。
在这死寂的等待之中,司马博远汗湿了脊背,不禁想起了曾经的那些往事。
蓝家无一是男儿,便是出自凉亭那人之口。
因为她就是那位,北幽至高无上的存在,踩在无数蓝家人尸体上一步一步走上王位的女帝。
蓝萧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