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半,宋慈忽然目视柴安风,问道:“爵爷,听说你在金国的时候,帮着平息过鼠疫,不知是真是假?听说鼠疫乃是急病,重者只要患病,一两天内必死无疑,是不是有这回事?”
“有,有。”柴安风立即点头确认,又道,“难不成宋慈先生怀疑,刘二叔是被鼠疫的成分杀死的?”
宋慈蹙眉凝神:“下官也只是猜测而已。以鼠入药,真是闻所未闻,医书上更是绝无记载,因此学生也不敢肯定。”
“既是鼠疫,那凶手必然来自北方,这应该是确定无疑的吧?”忽听耶律楚材问道。
“虽不中,亦未远矣。”
柴安风想了想:“这事就蹊跷了。无论是孟老将军还是刘二叔,我们都断定是被史弥远杀死的。可史弥远是南方人啊,也从来没听说他跟北边金国人有什么瓜葛……难道害死孟老将军、杀死刘二叔的,别有他人?我也听史弥远的女儿史烟罗漏出过一句,说是史弥远也不愿孟老将军死了,当时我还觉得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呢,现在品品,却未必就一定是假的……”
“假不假的不清楚,但杀刘二叔的,必然是武功高强之人!”苏南雁说了一句。
“苏姑娘此话怎讲?”宋慈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他不是毒发身亡嘛,跟武功高低有什么关系?还请赐教。”
苏南雁得意地一笑:“宋先生没练过武功,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你看刘二叔的伤口在腋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两人相斗,腋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没有办法击中的。也就是说,动手下毒的人,是先用武功把刘二叔给制住了,然后再从容下毒。刘二叔的武功,虽然不及我和我哥哥,但也是盐帮之中数得上的好手,能不伤他的筋骨,就制住他,这样的武功可不弱啊!”
柴安风挠了挠头:“那要是你苏南雁出手,能不能做到?”
“当然能。”苏南雁十分自信地回答。
“那刘天雄呢?”
“不能。刘天雄外家功夫强,打败刘二叔不成问题,却肯定会把他打得骨断筋折、满身是伤。”
“杨妙真行不行?”柴安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废话,我都行,杨妙真怎么可能不行?”杨妙真是苏南雁在武功这个方面唯一佩服和忌惮的人,“不过杨妙真的武功太强了,想要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地杀死刘二叔,她有的是办法,反倒不屑于用毒了。”
线索又断了……
柴安风沉思了一阵,忽然长叹一声:“唉!都怪我树敌太多,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我全都得罪了。只可惜了刘二叔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南雁,刘二叔家里还有什么人?你们盐帮可要替我照顾好了,缺钱就跟我说话。”
耶律楚材背着手走了两步:“原以为此事都是史老相公在背后捣鬼,不料杀刘二叔的别有他人。本来打算查明死因,就能抓住主干的,不成想却是节外生枝。爵爷,此事复杂程度,已超乎学生的想像,学生惭愧,恐怕还需时日才能参透其中玄机。”
耶律楚材的胆色,在读书人里算是大的了,连他都说出了这样的话,不能不让柴安风有所感触:“看来还是我平时做事太不留情面了,无意之中得罪了那么多人,看来将来我要低调一阵子了。”
一旁的姐姐柴念云欣慰道:“老弟啊,你别怪老姐平时唠叨。就像你方才说的,咱们做事,有时候还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人,我们可以交朋友;坏人,只要别惹到我们头上,我看还是别搭理他们为好。有道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啊!”
柴安风尚未答话,耶律楚材却接过话头:“郡主言重了,柴爵爷言行一致,那是他的长处。身上长了脓疮,非得戳破了不可,否则就是越捂越烂。爵爷树敌虽然不少……嘿嘿,可都不是正人君子,同爵爷交好的,倒都是品德高洁、才干卓越之人。这些人根基未动,我们崇义公府也远未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诸位大可放心。”
“那么说……耶律先生已有了应对之策了?”柴安风问答。
耶律楚材含笑答道:“对策不敢讲,只有一点浅见,可供诸位参酌。来,大家站得都累了吧?不如爵爷请我们回正殿,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如何?”
一听这话,宋慈立即不淡定起来,拱手道:“爵爷,诸位,下官在此已无用处,就此拜别了吧!”
宋慈虽然醉心于法医技术,却不是个脑子迂腐僵化的书呆子,只从只言片语之中就听出,崇义公府要商量重要的事情了。这些事情,宋慈不愿知道,也不敢知道,便索性告辞出来,选择装聋作哑也就是了。
不料耶律楚材说道:“宋先生匆忙而来,还没吃过午餐吧?这样,我们先品一品茶,再让爵爷请宋慈先生美餐一顿,我等也好跟着沾光。爵爷,不知你舍不舍得请客呢?”
请客吃顿饭?
别说是请一顿饭了,就是请十顿、二十顿,都是小事一桩,可这样不就是让宋慈参与到崇义公府的核心事务中来了么?
要知道,可以让柴安风绝对信任的人,都必须是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同崇义公府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否则,就是像二叔柴辅仕这种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都只能被排除在体系之外。
而宋慈呢?
开了上帝之眼的柴安风,固然知道宋慈是个才干突出、品德出众的一流人物,可现在的宋慈,除了帮着自己验了两具尸之外,便再无什么瓜葛和往来,就连银子都没收自己一锭,凭什么让人家死心塌地地跟自己混?
因此柴安风小心走过半步,在耶律楚材身边耳语道:“耶律先生,这恐怕不妥吧?不是我信不过宋慈,眼下咱们是人嫌狗憎的主,可别害了人家。”
耶律楚材同样低声答道:“不打紧的,学生自有分寸。”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既然已请了耶律楚材作为出谋划策的幕宾,那在这种事情上驳了他的意见,就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于是柴安风虽还怀着几分不安,却也点头答应下来,亲自请宋慈进屋喝茶。
宋慈也不好退却,只得跟着众人重新回屋,惴惴不安地坐在了柴安风的后手。
今年柴安风的运气不算太好,可对于茶叶来说,却是个不错的年份,尤其是明后雨前的龙井新茶,长得是又肥又嫩,无须多加烘烤,只用文火炒得半熟,就已经是茶香扑鼻了。再用将滚未滚的烫水冲泡,真的是满室留香、沁人心脾了。
宋慈刚刚仔细验过一句半腐的尸体,满鼻子都是恶心的尸臭,这一阵茶香冲入鼻腔,真真有种洗刷心灵、荡涤胸腹之感。
耐住烫嘴,宋慈小心抿了一口茶水,更是仿佛醍醐灌顶,禁不住谢道:“就为了这口茶,爵爷再请下官过来勘验十具尸体,下官也会是欣然前来的啊!”
“好,那就好。”柴安风道,“既然宋先生喜欢喝茶,那我就送先生几斤好了。”
“那下官就不客气了。”宋慈又拱手答道,拿柴安风的钱,这叫有功受禄、取不伤廉,不拿白不拿。
耶律楚材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可惜现在柴爵爷自身难保。否则单为了宋先生喝茶,爵爷买下一座茶山,都是小事一桩。”
这话透着几分杀气,宋慈不是笨人,不会听不出来,眼神一闪,只好回了句不温不火的话:“爵爷吉人天相,一时小挫而已,将来必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不料就是这句话,被耶律楚材拿住了话头:“那也不能听天由命!我等若是自暴自弃,岂不是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爵爷,想要渡过眼下这个难关,恐怕不别出心裁是不行了。”
柴安风赶忙问道:“别出心裁?怎么个别出心裁法?”
“退一步海阔天空,离开临安、跳出桎梏!”耶律楚材一字一顿地说道。
柴安风尚未表态,柴念云却是脑子“轰”地一响,颤抖着问道:“耶律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离开临安?离开崇义公府?”
耶律楚材颔首道:“不错,学生正是这个意思。”
“不,不,不,那可不行!”柴念云赶紧否决道,“祖宗牌位都在这里,我们怎好离开?弟弟走了,或许可以,我可是要留在这里的……”
“走,都走,一个都不留。要是郡主留在临安,叫爵爷到外面怎样安心做事?万一……学生说的是万一。万一有对头拿郡主威胁爵爷,叫爵爷如何是好?是屈从于对手的淫威好?还是抛弃姐弟之情好?”耶律楚材两道浓眉一耸,语气异常生硬地问道。
话说一半,耶律楚材忽然觉得自己一个幕宾,这样数落柴郡主,未免有些失礼了,便立即换了口吻,安慰道:“郡主,学生的意思是,崇义公府在哪里,并不在于这座空落落的建筑在那里,而是在于柴爵爷在哪里、柴郡主在哪里。学生斗胆再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当年柴家可是现在赵宋官家的主子,是九五至尊的皇帝,是天子!这么个小小的公爵爵位,算得了什么?就是丢了,又有什么打紧?拿成吉思汗来说,他虽是王子出身,可起兵之时,只是个落魄小子而已,不过十年、二十年,便是威震天下的草原大汗!人挪死、树挪活,只要离开了临安,或许……”
“或许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耶律楚材这话说到了柴安风的心坎儿上,立即接了这句话。
“对,离开临安,有百利而无一害,实为上上之选!”
于是耶律楚材慢慢分析起来:
第一,要是留在临安的话,那就面临着同史弥远继续展开激烈的正面较量。史弥远控制中枢,实力强大,相府的权力甚至可以直接威胁皇权。他目前仅是针对崇义公府而已,要是撕下脸皮,就连皇帝、太后一起对付,或许真能将朝廷中枢连根拔起,重新废立皇帝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而眼下柴安风实力不足,还没有正面对决、战而胜之的绝对把握。
第二,柴安风最强大、最可靠的力量,在于日进斗金的“崇义号”的生意、在于遍布天下的盐帮的网络、在于襄樊的孟珙的忠顺军——这些力量,都并不依赖于朝廷的支持,而是能够独立且自成体系的。而史弥远则必须依靠牢牢把持朝廷中枢,才能发挥他不逊于皇帝的权力。在一时半刻还没法战胜史弥远的情况下,何不换个思路,索性离开临安,开辟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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