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五九回下 望眼欲穿公主留情 自反而缩国士归心

    待走到百姓跟前,方停住脚步,拱手道:“诸位,诸位。在下便是大宋国崇义公柴安风,不知诸位拦住去路,有何贵干?”

    百姓面面相觑了一番,终于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人,拱手道:“学生冯天羽,是本地的秀才。这厢有礼了……”

    “哦?那么说,这些百姓过来送行,是你牵头串联的咯?爵爷是外国使臣,阻挡爵爷归程,是何等罪过,你们知道吗?还不速速退去!”完颜合达急匆匆赶了过来,不假思索便问出了这么句杀气腾腾的话。

    这个叫冯天羽的秀才还算机灵,一见完颜合达的秃瓢脑门,又见他身上的衣着打扮,便知他是一位女真高官,便回道:“不敢。学生人微言轻,哪里能说动这么许多百姓?都是百姓感念爵爷恩德,自发前来的。学生不过是共襄盛举而已。”

    柴安风唯恐完颜合达又插嘴讲话,便立即接话道:“在下哪有什么恩德给诸位?诸位怕是错爱了吧?”

    “爵爷过谦了。爵爷先赈荒灾、后灭瘟疫,乃是我许州等地百姓的再生父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人理纲常。百姓爱戴爵爷,乃是发自肺腑,谈不上什么错不错的。还请爵爷坦然受之,我等百姓也好心安理得。”冯天羽道。

    “秀才说话,果然文绉绉的。听你说话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读死书、死读书的人,怎么这把年纪了,还是一个秀才?”

    冯天羽看上去大概也在三十岁左右。

    三十岁上下、甚至四五十岁的秀才固然并不少见,可大多是乱枪打鸟,考了小半辈子才混到了一个最腌臜的功名。而像有才气的读书人,往往十几岁就能考上秀才,二三十岁就能成为举人、进士,为朝廷效力了。

    比如讲耶律楚材。十六岁时候,原本能够蒙赐官位的他,执意要参加御前考试,被举为全场第一,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正五品的同州同知。

    同耶律楚材相比,冯天羽进步得确实是有些慢了。

    读书人,哪个不想着“寒窗十年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当然也想高中状元、光宗耀祖,可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考不中也没办法。

    于是冯天羽答道:“还是学生才疏学浅,不能受考官的垂青啊!”

    这话倒也得体,完颜合达听了并没有生气,却道:“陈秀才不像是没有学问的人。大概是前几年的文章不合考官的口味罢了。再考两科,必然是能够高中的。如果不中,到我完颜合达的幕府里来效力也是可以的。”

    “竟是完颜大帅来此,失敬失敬。”说着冯天羽便朝完颜合达深深作了一揖,又道,“听说赈灾、抗疫之事,大帅也颇有参与。百姓感念恩德,都说大帅体察民心、爱民如子。我等在此恭送爵爷南返,大帅是不会反对的吧!”

    不愧是读书人,好厉害一张嘴啊!

    这话把完颜合达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只得答道:“好吧,尔等的心意,爵爷已然领受了。爵爷在大宋国内事务繁忙,正要兼程回国,尔等也无须拦阻,就此散了吧。”

    这话也厉害,说得仿佛百姓堵在这里,是在给柴安风添麻烦一样。

    那冯天羽却道:“大帅,听说大帅仁慈,凡此处过不下去的百姓,想要南迁至大宋的,大帅绝不拦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这么多百姓之中,有不少愿意跟着柴爵爷南去的,想必大帅也不会橫加阻拦的吧?”

    这事倒是真的。

    今年赈灾之时,柴安风和完颜合达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禁百姓南迁。

    当时完颜合达考虑把灾民限在原地,也不过是让他们等死而已,便也就勉强同意了。不过这种同意,既没有签订协议、也没有下达命令,只不过是在具体办事过程之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皇帝就在不远的许州城下,原本施行的这种潜规则都要收敛一下,更是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挑明了的。

    于是完颜合达斥道:“胡说!尔等都是大金国的子民,沐浴我大金皇帝的恩惠,岂能说走就走?就算本帅勉强答应你去大宋,万一哪一天大宋国遭了灾,难不能尔等就又要回归故里,重返我大金国了?这般首鼠两端,岂是为人之理?”

    “良禽择木而栖,本就没什么稀奇的……”冯天羽顶嘴道。

    “好了!你们烦不烦!”柴安风立即把他的话打断,“你这厮真不知抬举。完颜大帅已经够给你读书人面子了,你还当着他的面不依不挠!行了,你们既然是来送我的,那我也不能不走。等我走后,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着,柴安风随手接过身旁一个小男孩手里捧着的一碗凉水,一饮而尽,便拨马沿着大路往南去了,头也不回。

    这几句话,听起来不温不火的,却是柴安风智慧极限的体现:

    先骂冯天羽一句,给完颜合达一点面子,把他的怒气先浇熄一点;再点明不要在完颜合达面前纠缠,免得惹急了这位手下雄兵十万的大元帅;最后再告诉冯天羽,想走也可以,等我离开此处,你们背地里暗暗跟过来,谁也管不着你们!

    这几句哑谜打得虽然不是最高明的,倒也有些水平了,要是遇到官场上的老油条,一定心领神会,就此作罢了。奈何冯天羽只是个酸秀才,脑子一根筋似的,竟从柴安风的好话里听出了歹意,以为柴安风是见死不救,把自己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最终成为柴安风的一大对手。

    柴安风满肚子的不快活,离了送行的百姓,便是蒙头走路,完颜合达好不容易才追了上来,在马上拱手道:“还是爵爷深明大义,替本帅解围。否则这秀才较真起来,还不顶破了牛角尖?”

    “嗯。”柴安风随口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这些百姓也是一时糊涂,大帅可不要秋后算账哟!”

    完颜合达笑道:“爵爷也太小瞧我了吧?要是这一点点小事,我就要大开杀戒,那本帅挥刀的手恐怕早就断了!爵爷放心,也就是那个秀才心大,告诉了我名字,其余百姓的姓名籍贯,我是一个也没记,想要秋后算账,那也得有账好算啊!”

    “那就好,那就好!”

    柴安风放心答应了两句,谁知完颜合达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待回过手来,即派人以聚众谋逆之罪去搜捕冯天羽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柴安风今天心情不好,不愿同完颜合达多掰扯,一松缰绳,便又纵马快步向前走去,走了没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泼喇喇”的快马疾驰之声。

    柴安风扭头望去,却是喜出望外——原来是耶律楚材骑着一匹并不高大的黑马,飞奔着追了过来。他马术平平,将马急急忙忙勒住时候,那马有些受了惊,绕着原地极速转了两圈,将居然将主人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耶律楚材虽是契丹皇族出身,但同寻常中原读书人没有多大区别,或许骑马的本事略微娴熟一些,可也远不到可以上阵杀敌的程度。因此,这一跤着实将他摔得不轻,躺在地上许久都站不起来。

    柴安风一开始见他从马上跌下,还觉得好笑而已,可看他半天都爬不起身,禁不住暗喊了一声“不妙”,赶紧翻身下马,将耶律楚材扶了起来,嘴里还在关照:“耶律先生你也慢着点啊!着急忙慌地作什么?害怕我跑了吗?”

    耶律楚材缓了口气:“我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不敢有半点拖延,这番失态,让爵爷笑话了?”

    “跑出来的?”柴安风闻言一愣,“难道说……难道说先生确实打算辅佐我了?”

    耶律楚材一边活络着筋骨,一边点头道:“然也。爵爷求贤若渴,又有心关照我耶律一族,学生想要忠孝两全,只有随爵爷而去了。成吉思汗的知遇之恩,只有将来再报效了吧……”

    “好!好!好!”

    柴安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赞道:“有先生帮忙,那我柴安风可就是如鱼得水了!不过……按照先生的作风,貌似不是私自逃亡的人,怎么跑得那么急?”

    耶律楚材摇摇头,道:“昨天夜里的事情,我同两位王子说过了。察合台王子并不答应,拖雷王子虽然有意成全,但当着兄长的面也不便反对。待左右无人,拖雷王子才叫我暗中离开,要是察合台、成吉思汗询问起来,拖雷王子自然是会替我讲话的。然后拖雷王子又寻个理由,鼓动蒙古大队人马立即拔营北返,我这才乘乱走了出来……”

    “原来如此。看来拖雷这人气量宏大,将来必成大器,一旦他登极为大汗,必然会是大宋、大金的劲敌。”说着,柴安风话锋一转,“完颜大帅,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完颜合达颔首答道:“此言不虚。蒙古兵强马壮,无论谁当大汗,都是我大金国的心腹之患,只不过是现在蒙古三面受敌,无暇南顾而已。要是察合台这种心胸狭隘之辈当了大汗,固然是会全力南下的,不过只要内有精兵、外有支援,也不难取而胜之。可要是如拖雷这般的人物上台,必然能够怀柔四方,集中力量攻我大金,这样日日骚扰、月月蚕食、年年大战,我大金国怎么得了?”

    说着说着,完颜合达原本就又黑又粗的眉毛,渐渐拧成了两股绳索,脸上爬满了愁容。

    柴安风却道:“不过没有了耶律先生的辅佐,蒙古人的实力也会大大受损,搞不好还会自相残杀呢!完颜大帅,我将耶律先生从蒙古人那里笼络过来,间接地算是帮了你们大金国的忙。你总不会像对付冯天羽一样,不让耶律先生跟我同往吧?”

    完颜合达陷入了沉思。

    放了耶律楚材吧——就算被金国皇帝知道了,那也最多是被训斥一顿而已;如果打个马虎眼就这样过去了,说不定连训斥都不会有。

    可要是强留下耶律楚材的话——那就是将柴安风得罪到了极点,将来这个办事出人意料、手段天马行空的大宋国崇义公爵爷要是来报仇,还真的是不太好对付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完颜合达很快做出了决定:“那是自然,爵爷的心腹之人,本帅岂敢阻拦?只是这事毕竟见不得光,还请爵爷不要声张。”

    “声张?我跟谁声张去?写信告诉你家皇帝?人家还以为我在挑拨你们君臣之间的关系呢!我可不做这种打自己耳光的傻事。”柴安风道,“倒是你身边这些弟兄,嘴巴可要把紧了门。这事万一传扬出去——反正我已经回了南宋了,爱咋咋地了;你们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了吧?”

    听到这里,完颜合达扫了左右护卫一眼:“爵爷的话,都听见了吧?回去查查典故、问问先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个什么意思?”

    这几个护卫之中,虽然有汉人、也有女真人,却都是完颜合达一手提拔起来的,早就同完颜合达荣辱与共,听了问话,赶忙点头答应,不敢说半个“不”字。

    “行,那便启程吧!夜长梦多,我等留在金国还是不保险,赶紧回襄樊去,那里是我的地盘,就是反了天,我都能重新翻回去!”柴安风排着胸脯说道。

    这话在理。

    耶律楚材也附和道:“从此往后,学生以爵爷为马首是瞻,爵爷说到哪里,学生就走到哪里。从此爵爷便是我的主公,学生便是爵爷的臣子。”

    “这话说的。”柴安风听了这话,心里虽然高兴,可毕竟同自己的价值观有所不同,便道,“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我柴安风现在还算能混得开的,对耶律先生也自会以心腹相待,耶律先生深明大义,自然也会对我推心置腹。要是有朝一日,我柴安风混不下去了,或者昏了头有对不起耶律先生的时候。到那时,能劝,先生就劝我几句;不能劝,那就还请自便。只要先生能够隔岸观火,不要落井下石,就算对得起我柴安风了。”

    耶律楚材闻言一愣——从来都是君主要臣子忠心不二、不离不弃的,哪有人会让臣下来去自由的?

    “都说爵爷办事不合常理、天马行空,今日亲耳听闻,果然名不虚传啊!学生一定衷心辅佐爵爷,不负爵爷救我全家大恩!”耶律楚材道。

    “那是。耶律先生是有大才华的人。其实在我这里已经是屈才了。要是真的肯替朝廷效力,恐怕宰相之位是少不了的,假以时日,地位肯定不会在大宋史弥远之下。”一旁的完颜合达也插嘴捧了一句。

    耶律楚材眼神一闪,却道:“朝廷?宰相?我在蒙古为成吉思汗近身参赞,不是宰相也是宰相了。要想当个宰相,何必负了大汗来辅佐爵爷?要真到了爵爷不堪辅佐的地步,那我也不过是归隐山林、了却残生而已。”

    “那倒未必吧?”柴安风狡黠地笑了两声,“嘿嘿,万一我当了皇帝了呢?那宰相之位舍耶律先生而其谁?到时候,先生不当宰相,恐怕也没人敢当了吧?”

    完颜合达听了这话,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心想:这不是大逆不道嘛!要是金国随便哪位文臣武将、王公贵戚敢说这样的话,完颜合达立刻就能以谋大逆之罪,将他当场格杀!只不过柴安风是大宋国的勋贵,他金国的刀杀不了宋国的人,只能作罢而已。

    不过这话说得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不料耶律楚材只是稍微一愣,便坦然接话:“爵爷成为皇上,那不就重复当年柴世宗的盛况了吗?那时候必然是大功告成,学生一点微薄的智慧也早已油尽灯枯、不堪驱驰,也只有舆情山水、躬耕为乐了。”

    “哈哈哈,先生当我是只能同患难、不能共享福的朱……猪狗不如之人了……”

    他想说“朱元璋”的,可这个时候,朱元璋的爷爷说不定都没生出来,自然是不能拿来举例子的,只能话说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又道:“当了皇帝算什么?百姓没有富足、天下没有太平,有的是事情好做了,先生还要为全天下的百姓尽心竭力哟!”

    后世一些企业,提概念、纳投资、做报表、推门店,也不是靠着这样的具体经营行为赚钱,而是为了讲好故事,只要能够IPo成功,创始股东就能抛售股票跑路走人,哪怕留下一地鸡毛,也同财务自由了的他们毫无关系。当年看好他们的小股东、小散户们,就成了任其宰割的韭菜,甚至于割了韭菜还要把根挖出来,不留一点活路。

    从这个角度看,古代那些取得了皇位,还要治理国家、养育百姓的开国君主,思想觉悟怕是要比后世那些资本家要崇高多了……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