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卯时, 晨光熹微,黑夜从天边褪去,群山的边缘泛起鱼肚白。
相里飞卢收了青月剑, 和往常一样起身,打算回房休息。
青月从旁边的静思室推门出来,低声说:“师父, 宫中那里传来消息,邀请您明日参与国师大典,新帝想听最近的星象, 要参考您的意见。”
“我不去。”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青月低头拜道:“那还是和以前一样,说您身体有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陛下登基您也没去, 宫里多少有些流言和说法。”
“有你在,我去不去又何妨。还是如常一样,我在地宫中修行,如果有什么事情,进来找我。”
相里飞卢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明黄的星星已经高悬在玄武壁水貐的正中, 正是水火相克,最严重的时候。
他收回视线, 继续下行,背影清隽挺立。
“只是……”青月面露难色,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嘴里的话说出了口, “假设他们要换下国师呢?”
“国师不在那个职位, 在百姓认的是谁,他们要换下我, 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相里飞卢的声音从远远地从风中飘来。
青月心事重重地皱起眉, 并没有因为他的回答感到任何安慰。
这么多年来, 姜国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已经快要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先是妖魔鬼怪,越来越多,杀也杀不尽,遇到的魔物越来越强大,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后来是小范围的瘟疫,反复无常,又死了一大批人。敌国国君暴戾无度,无端开战,姜国连僧人都披甲上战场,血几乎流干。
他不敢想如果这一切没有相里飞卢在,如今又会怎么样,姜国又会如何。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在抱有什么希望的时候,相里飞卢却总能坚持着把姜国从泥淖中拉出来。
后来就是老皇帝驾崩,新帝继位。
与此同时,云上的风羽国来了一位高人,名为玹渊,降临王城为帝王指点迷津。
风羽族从前在姜国建国之时匡助不少,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个神族的高人,新帝自然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明眼人都知道,姜国如今衰弱是因为水火相冲,自然衰微,必然要苦这一段时间,是否能熬到明行离开玄武壁水貐的那段时间,都要看各自的造化。
但新登基的皇帝唯恐自己真成了亡国之君,罪在千秋,不论佛塔这边怎么说,他都表现得更加焦虑,这个时候但凡有人能说点好话的人,都如同被视作了救命稻草。
玹渊入国师台之后,曾经几度想要找相里飞卢面谈,但相里飞卢已经避世修行好几年,连皇帝都无法得到他允许见他,别说这个新来的人了。
青月刚回到静思室,后脚卫队长就敲门走了进来,语气十分急切:“佛子在吗?有大事发生了。”
青月给他倒水:“什么事?别急,你慢点说。”
“国师台向圣上呈递了一片檄文,内容全是批判现今国师台行为的,说佛子已经入障入魔了,证据就是他几年间头发尽白,这是魔相!檄文中还说,他无意国师之位,只想拨乱反正,他在檄文中声声问陛下,说姜国国运衰落至此的原因,佛子是否告诉他,说我们姜国之所以衰落,是因为一只凤凰的缘故!”
“放屁!”青月拍案而起,他平常温润内敛,到了此刻也无法再忍受了,“多年前,我们都是亲眼看着佛子将凤凰驱逐出国境的,凤凰离去之后,国运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又要怎么说?”
“他说了!除非那凤凰死去,否则没有破法。他还说,那只凤凰是他在神界的旧识,爱穿粉衣,散发,绝色,名字……”
“名字?”
“叫容仪。”
多年前的往事模糊不清地浮现在眼前,青月沉默了。
他记得佛子身边的那个少年,姓容。
“他说佛子一直在包庇那只凤凰!还说佛子明明一早知道这件事的解决办法,却一直隐而不报……”
“你信吗?”青月紧紧盯着卫队长的眼睛。
卫队长一愣。
他下意识地就摇摇头,沉默片刻后,他哑声说:“这么多年,佛子怎么跟着我们一起过来的,这不必多说!我断然不可能去相信一个外人的离间!”
“我也一样,我相信整个姜国的百姓也是这样么想的。”青月压低声音说,“只是,不知道如今陛下,信不信了。”
“先皇在世时有五个子孙,按律传长子位,但最聪明有人望的那位亲王分封地在南下某城,这次战争中我与他接触过,他是个明理的人,手里也握着兵权……”卫队长压低声音说,“我想的是……”
“你疯了?”青月瞪大眼睛呵斥道,随后压低声音问,“怎么说?有安排吗?”
……
地宫中。
相里飞卢闭眼屏吸,苍白劲瘦的手腕被沉重的镣铐锁着。他的胸膛缓缓起伏,缓慢运转气息,面前放着一本魔书。
地宫里暗布机关,一旦镣铐被用非正常手段挣脱,那么地宫高墙上的暗器机关便会全部打开,倾泻而出,将他杀死在这里。
二十多年,卡在不飞升的关口中,面临着姜国越来越多的危机,这是他想出来的唯一解法。
修行魔道力量,时刻监控着自己的状态。他的头发朝夕间青丝变白发,但一双眼仍然是苍翠透彻的。
如今明行已经到了玄武壁水貐最核心的地方,只要再撑过明行星离开玄武壁水貐,那么两边应该都会无碍。
只等时间。
五树六花原,凤凰殿书房。
铜色的法器一色排开,单单看形状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与其说它们是法器,倒不如说是刑具。暗金色的器具闪着寒光,当中的纹路古怪复杂,虽然不见血,但一眼看过去却仿佛是鲜红色的,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力量。
容仪在旁边看着,有些惊讶:“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用了一些禁术得来的,我毕竟来自上古,知道的事情,多少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容秋抬眸,眼底温柔的笑意一闪而过,他举起手指竖在唇边,“不要说出去,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不为天道所容。只是,事到如今,我仍然要问你,你确定要用这几样法器,压制你的凤凰业力吗?”
容仪看了看那一排尖锐的法器,手指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但他仍然镇定下来说:“是的。”
容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你是可以为你的爱人做到这一步的。其实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若有一天,你的爱人要拿你的凤凰骨,你会如何?”
容仪想了想:“凤凰骨?那就是要杀我了,佛子不会要它的。”
“凤凰可以涅槃,取骨或许不会造成大碍。”容秋说。
容仪又想了想:“可是姜国的事情,只要我还在一天,就不会停止。他不会杀我的,这件事我知道。他本来有很多次可以杀了我,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喜欢我。”
容秋的眼神仍然是那样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凤凰骨在姜国这里是个死局,是吗?”
容仪有些沮丧:“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好像是这样的。我还不知道佛子那里可以撑多久。”
容秋注视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说:“那我和他不一样。”
“什么?”容仪没听清。
“没什么,小凤凰,跟我来。”
容秋屏退了小龙们,让容仪盘腿在自己面前坐下,自己也在他面前坐下。
“小凤凰,现在解开你的上衣。”容秋拿起一枚魔钉,神情温和冷定。
容仪犹豫了一下,伸手解下衣衫。
他仍然在不断地着发抖。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他纤细白净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骨肉匀停,连呼吸时肌肉的起伏,都格外美艳。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映得肌肤更加洁白。
室内烛火跳动,将这肌肤的颜色映成蜜色。
容秋的眼神却依然冷定温和:“魔界器具,无法用神界法术免除疼痛,小凤凰。”
凤凰是这样娇气的一个族类,他从小到大,不要说疼痛,半点苦都没有吃过。
“我可以,上神,动手吧。”
容仪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他只是努力地想着相里飞卢,在心底给自己加油打气。
“好。”
短短的一声后,容秋起手落手,寸许长的利刃剖开骨血,将魔钉生生打进骨头里。
容仪一声没坑,但这一刹那,他禁不住剧烈地痉挛了起来,容秋紧跟着又在他颈间按下了一个定身术,指尖碰上去,发觉容仪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不要怕,我会很快帮你结束,现在开始了,已经不能终止,再忍一忍,好吗?”
“我明白这种疼的,没关系。”
他对他说话的语气,如同哄着一个小孩,容秋一只手没有停,另一只手拉开自己的衣领,将锁骨处的锁链亮出来给他看。
“没事的,我明白,有我和你一起疼。这种疼……到了后面,就习惯了。”
容仪被定住了,无法说话,但他痛得不断地掉眼泪,他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狠过。
魔钉带来的痛苦实在是超出了他能想象的极限,容仪甚至痛得神志不清,他想要涅槃重生,想要抓着孔雀大哭,想要回到孩提时代,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然入眠。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
这些人都死去了。
而相里飞卢又在那么远的地方。
“不要怕,不要怕。”
此时此刻,唯一支撑他的热源只剩下了眼前的人,容仪在这一刹那已经忘了他是谁,他只想在这无边的痛苦中向他飞过去,躲在他怀里。
如同在某个遗忘的梦境中,他躲开这世间的一切,躲进一个人的袖子里一样。
“不要怕。”容秋稳稳地握着他的肩膀,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这毕竟是你自己选的,对不对?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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