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似打了个手势,只听“哗啦”一声,屏风被掌风震了个稀碎,二人一跃而起,村民还未来得及退出门外,便觉眼前一暗,堂厅内的烛火被尽数熄灭了,紧接着两条黑影裹挟着风声一个跟斗从他们头顶翻了出去,待追出门外,哪里还有半点踪影。
方才被唤作大哥的男子气急败坏地冲进里面,一扇扇亲自打开了每个房间的门,暂时松了一口气,还好,除了跑出去的两个孩子,其余的都还在。
容似与沈晏初一路跑到了山顶,眼看后面的人并没有追上来,便知傅璟宁应是已经将去密林调援兵的村民截了下来,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二人不敢耽搁,抓紧时间回了南面的阴阳村。
拜火教的真正目的一时半会怕是很难弄清楚,眼下最棘手的,是面前这两个孩子。
了真和尚自然是瞧出那两个孩子有三分的面熟,既然确实是村里丢的孩子,顾琳琅自然欢喜,只是在准备叫来村民前来相认的时候,被了真和尚拦了下来:“孩子是这个模样,他们的父母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接受,何况还有更多的孩子没被救出来,若是情急之下两边的村子发生了冲突,对南面的阴阳村来说,怕将会是灭顶之灾。”
傅璟宁深以为然,抿了抿唇,提了桶冷水对着被他敲晕了带回来的男子便浇了下去。
那男子一个激灵,幽幽转醒过来,眼神迷茫地四处望了望,待看清围着自己站了一圈的陌生人的模样,皱着眉想了想,笃定不是自己人,又断断续续想起昨夜的情形,顿时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容似上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把玩着手中的匕首,“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答案有些我是知道的,有些还不知道,你敢说一句假话,我便在你腿上戳个洞,直到将你扎成筛子,不信,你就试试。”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杀生,不打诳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真和尚摇了摇头,念念有词地躲到外面去了。
那男子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双手,认命地垂下了头。
“那就开始了,”容似继续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了抬眼皮,瓮声瓮气地道:“柴老三。”
容似回头看傅璟宁,傅璟宁想到昨日那位被称作大哥的男子说的那句“老三,你快去密林,请无影者过来”,点了点头,容似会意,又转过头去。
“昨天晚上,你深更半夜一个人去南边的密林,做什么?”
“我……”柴老三眼珠子转了转,“取、取些东西……”
“取什么东西?”
“银子,之前将银子丢在林子里了……”
容似勾了勾唇角,手起刀落,准确无误地扎在柴老三大腿上。
“啊——”柴老三惨叫一声,额头上迅速布了一层汗。
“我再问你一遍,昨夜你一个人去密林,做什么?”
“找人,找人……”柴老三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此时方知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确实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找什么人?”
“无影者,一群……杀手……”
“杀手?”容似与傅璟宁对视一眼,似是要验证心中的猜测,无影者,应是那些熟悉阵法的矮人了,“找他们做什么?”
“我大哥说,说有人闯进了村子,便叫我……叫我像他们寻求帮助……”
“你们与这些无影者是什么关系?”
“是……”柴老三犯了难,他只知这些奇怪的人会无条件帮助他们,可若要说出个具体的关系,一时半会还真没有个合适的词来概括,“大祭司说,这些人原本就是要守护阴阳村的……”
“大祭司?”顾琳琅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拜火教的大祭司?”
柴老三看看顾琳琅,又看看容似。
“回答。”容似道。
“是,是……”柴老三老实地道,“我们村原本就是拜火教一手创办的,但这个大祭司一直在逻些,我们是从来没见过的,每次去密林中与使者们接头的也只是大哥一人……”
逻些是吐蕃的都城,看来,拜火教在吐蕃果然已经得到了皇室的认可与尊崇,傅璟宁想了想,开口道:“你们在村子里驯养那些孩子,是为了做什么?”
柴老三脸色突变,沉默了半晌,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容似眯了眯眼,又是一刀扎了上去。
“啊——”豆大的汗珠顺着柴老三涨得通红的脸颊滑了下来。
“每年都从南面的阴阳村掳走几个孩子,训练他们养成狗一样的习性,你跟我说你不知道?”容似用刀柄点了点柴老三的脸,“坦白从宽,本公子一高兴,兴许还能把你放了。”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柴老三艰难地道,“我们只是按大祭司的要求行事,他每年都会派人来挑一对童男童女去逻些,至于做什么,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童女?”顾琳琅皱眉,想到了昨日听到的女孩子的声音,“从没听说过村里丢过女孩子?”
“阴阳山南面为阳,北面为阴,童男取自南面,童女自然出自北面。”
“原来如此!”顾琳琅道,“拜火教之所以选择阴阳山,建立一南一北阴阳村,原是为了取至阳的童男与至阴的童女,做什么用?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成为吐蕃的国教?”
顾琳琅的话倒提醒了傅璟宁,昨夜在山上听到柴老三与柴老大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大祭司突然要临时加什么?”傅璟宁也蹲了下来,紧盯着柴老三的眼睛,问道。
柴老三一惊,这些他们是如何知道的?
“你不必管我们是如何知道的,只需回答我的话便好。”似是猜出柴老三心中所想,傅璟宁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容似手中的匕首,看得柴老三身子一颤。
“以往大祭司每年都只选取一对满七岁的童男童女,可前段时间却下令,年底之前会将白塔中所有的孩子都带走……”
年底之前……
傅璟宁轻叩着手指,此次李宓率征南军出发南诏,快则数十日,慢则几个月,这场战争一定会结束,也就是说,若安禄山真如顾琳琅猜测的那样,在征南军中动了手脚,最晚到年底,大唐本就空虚的都城便几乎无兵可用,而边防军除了河西与哥舒翰盘踞的陇右,大部分都掌握在安禄山手中,他若真存了不臣之心,只要有人牵制住河西与陇右,拿下整个大唐几乎易如反掌,而最靠近河西与陇右的,便是吐蕃……
拜火教如今在吐蕃的地位几乎与王室平起平坐,只要稍微动一下手脚,想来若要将吐蕃王室玩弄于股掌之间并非难事……傅璟宁将目光投向那两个缩在墙角的孩子,看来有些事,不亲自走一趟逻些,是很难弄清楚了。
可此处距逻些有千里之遥,如此一来,他根本不可能在月底之前到达南诏。
这些朝堂上的事,顾琳琅懵懵懂懂,容似却能猜个七八分,与傅璟宁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庙外。
“长安怕是要变天了。”沉默着走出好远,容似率先开了口。
傅璟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毕竟沾了一个越郡王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一个顾琳琅?”似是猜出傅璟宁心中所想,容似自嘲地笑笑,“煮豆燃豆萁,越郡王府毕竟也姓了一个李字,以下犯上是为不忠,手足相残是为不义,你放心,我不可能看着我爹走上那条受世人唾弃、人人得而诛之的不归路。”
傅璟宁仍是不言语,似是在揣度着容似的话中究竟有几分可信。
“至于潘曦若,我无法左右她的想法与抉择,但是——至少我可以保证,我的一举一动绝不会因为她传回长安。”
“你如何保证?”
容似低头瞧了瞧方才溅到手上的柴老三的血,半开玩笑道:“你知道的,抛开顾琳琅不算,我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说着,掏出怀里的白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到傅璟宁手中,“一月将至,她体内的冰火之毒已经快要压不住了,这是玉槲丹,具体管不管用,我也不敢保证。”
傅璟宁收回视线,落在手中那枚小小的瓷瓶中,有些灼手,又仿佛有千斤重。
“你打定主意了?此一去,很有可能越郡王府你便再也回不去了。”
容似勾起一侧的唇角,一如惯有的吊儿郎当:“若你还有命从南诏活着回来,待重掌河西的那一日,可会给你四哥留口饭吃?”
傅璟宁瞧着他,突然会心笑了起来。
旭日喷薄而出,将东方的天空映出一道绚丽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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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三日后便要在此处分道扬镳,她与傅璟宁、沈晏初,还有闵欢继续前往南诏与李宓的大军汇合,容似则与潘曦若则与傅璟宁临时从河西调来的人马,转而前往吐蕃,顾琳琅一整日心里都是坠坠的。
潘曦若倒是欢喜得很,忙前忙后整理行囊,准备路上的一应用品。
容似抓了北面阴阳村中的柴家兄弟,不知用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法子,竟将人治得服服帖帖,半个字都没传到密林中去,除了那日的异响,南边阴阳村的村民几乎没意识到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依然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对他们几个不速之客的戒心也没有减少半分,如此也好,毕竟拜火教一日存在,危险就一日不可能完全排除。
那两个孩子暂时先放在真留在身边,毕竟是荒废已久的破庙,了真素日里又我行我素惯了,并不经常与村民打交道,一时半会儿倒也不容易暴露,预备缓一段时间再与村民们慢慢解释。
唯一令傅璟宁放心不下的,是北面村子里的那些依然被铁链拴着的孩子,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使容似的行踪不至于过早暴露,那些孩子不得不留下来做诱饵。
三日后,穆鼎率了七八名天玄军精锐中的精锐终于来到了阴阳村,留了两人乔装打扮守在破庙里,剩下的则将一路随容似前往吐蕃。
午后,容似帮着沈晏初将马车安顿完毕,几日不眠不休守着那两个孩子的顾琳琅终于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原地徘徊了半晌,一个劲儿地向外面张望,心下也越发焦灼了起来。
傅璟宁给沈晏初使了个眼色,后者意会,拖着潘曦若去后山采些常备的草药,傅璟宁意味深长得看了容似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便只剩了外面的容似与里面顾琳琅。
容似抿了抿唇,向里面望了望,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脚下却迈不开步子。
自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顾琳琅日日躲着他,就连偶尔无意中对视一眼都快速一脸漠然地移开视线,他知道顾琳琅已经努力做得很好了,可还是止不住剖心挖肝得疼。
那是他亲眼瞧着一点一点长大的顾琳琅啊!
“那个——”容似踱到没有窗纸的窗棂旁,轻咳了一声,“丫头,就此道个别吧,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不想跟我说话,你就听着,听着就好。”
顾琳琅心猛地一紧,死死攥着腰间的络子。
“这一别,还不知要多久,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你又是眼下这样的状况,四哥确实不放心,”顿了顿,容似继续道,“该交代的,我都跟傅璟宁交代了,虽说不想承认,可这话说着也不违心,他对你的心不比四哥差,你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好好保重,待你们从南诏回来,四哥还想讨一杯喜酒喝,”容似突然停住,他本想提一提顾峥嵘,却生生忍住了,他实在不想在这样的时刻,用她的软肋来换她的回应,只淡淡地加了一句,“若四哥也能从吐蕃全须全尾地回来的话。”
“丫头,对不住,虽然这迟来的道歉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四哥觉得还是该说一句,为着越郡王府,也为着四哥这些年瞒你,以后的路,四哥不能再护着你走下去了,你好好保重……便是有傅璟宁在身边,也切莫再没轻没重地胡来了,他有官职在身,行事总归不那么方便的……”
顿了半晌,见里面的顾琳琅仍是半个字都不搭茬,容似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转身正要离开,身后突然想起了脚步声。
容似惊觉转身,正对上顾琳琅泪流满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