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顾琳琅蹲下身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被傅璟宁按在手下、方才差点吓得她灵魂出窍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除了惊恐,别无他物。
“几岁了?”
那孩子挣扎了几下,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你要去哪里?你家的大人呢?”顾琳琅声音尽量放到最轻,可那孩子眼中的惊惧却丝毫没有减少。
傅璟宁意识到什么,伸出手指在那孩子喉间探了探,冲顾琳琅摇了摇头:“别问了,他不会说话。”
“什么?”顾琳琅双目微睁。
“他的嗓子被人为毁掉了,发不出声音来。”傅璟宁又去查看那孩子的四肢,皆是完好无损,却不知为何,不晓得站起来行走,而是像小狗一样四肢着地地爬行,膝盖与手肘都磨成了又厚又硬的茧子,想来爬在这碎石杂草遍布的山上也不觉得痛苦。
顾琳琅心疼想要去摸那孩子的头,却被他躲了开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借着月光,不难看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顾琳琅心下一紧,无论是年纪,还是模样,都与当年的顾峥嵘相似极了。
“那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不要怕,我们不是要伤害你……”顾琳琅用力去扯傅璟宁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弄疼了那孩子。
正在这时,山下的村子里响起一阵嘈杂声,晃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一部分从前面出了村,剩下的则尽数向后山寻来。
那孩子身子一颤,瘦削的脊背弓了起来,猛地回过头来拼命冲顾琳琅磕起了头,额头“砰砰砰”地砸在地上,听得顾琳琅胆战心惊。
“他听得到,他什么都都知道!”顾琳琅声音打着颤,“那些人一定是来找他的,这样的孩子村里怕是不止一个,我先带他回破庙,你们去找一找,快去找一找……”
傅璟宁有些犹豫。
顾琳琅这是完全将这孩子当成了顾峥嵘,同情心泛滥了,虽说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可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更无法确保他会不会构成威胁。
“你们先回去,我去看看!”沈晏初咬了咬牙,方才一看到那孩子他心里便憋了股火,本是应该在父母膝下玩耍嬉戏的年纪,却平白遭了这样的罪,此时只恨不得闯进去,看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妖魔鬼怪。
说着也不管傅璟宁同意还是不同意,正了正腰间的佩剑,径直下了山。
“我先送你回去,再来接应晏初。”傅璟宁飞速到,抱起那孩子,一手牵着顾琳琅翻过阴阳山,一路抿着唇,掩盖着内心的不安。
当初凉州的拜火教只不过是为了离散人心,撼动他在河西的地位,不足为惧,可此次吐蕃的拜火教却着实让他有种无法掌控,甚至窥不到全貌的无力感,他们高手云集,行踪诡秘,有组织,懂阵法,无论是密林中那些身材短小的怪物,还是村子里举止怪异的孩子,都足以说明,他们的目的绝非仅限于传播圣教。
拜火教在吐蕃的地位极高,几乎位于皇室的权威之上,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隐患,如果——
傅璟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吐蕃与大唐冲突了上百年,大唐连续派了两位公主和亲都未能缓解与吐蕃的紧张关系,倘若这些拜火教真的存了不臣之心,对大唐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许是察觉出傅璟宁情绪的异样,许是那个与顾峥嵘太过相似的孩子时刻揪着她一颗心,顾琳琅一路都没有开口。
待二人刚回到破庙,发现容似与潘曦若已经回来了,更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潘曦若脚下,竟也趴着个同样大小的孩子!
顾不上多问,傅璟宁将孩子交给容似,留下一句“你留在这里,半步都不要离开”便又上了山。
只是还没到山顶,便隐隐听到了对面嘈杂的脚步声。
“这里也有脚印,看来是翻过山去了南面。”一个声音低低地道,“之前那爬行的痕迹再也没出现过了,大哥,会不会已经被人发现了?”
被唤作大哥的男子没有出声,傅璟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寻了处茂密的灌木丛躲了进去。
“其实被发现了也不能说明什么。”之前的声音继续道,“只是这村子怕是已经暴露了,我们是不是要换个地方?”
对方依然没有应答。
这人显然是个话痨,一边举着火把到处搜寻,一边絮絮叨叨:“要我说,这些年他们在吐蕃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突然要临时加这么多,连带着我们也跟着受罪……”
傅璟宁心中一凛。
“你懂什么,闭嘴,小心隔墙有耳!”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想来是那位被唤作“大哥”的男人。
显然这位大哥的威信极高,之前的男子再没开口说话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傅璟宁心跳也随着加了速度。
正当那几人准备翻过山头的时候,突然,又一批脚步声由远及近向这边赶来。
“大哥,有人闯进了村子,您快回去看看吧!”
“什么?走,先回去!等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对方怕是有备而来,老三,你快去密林,请无影者过来。”
闯进了村子……定是沈晏初无疑了,傅璟宁心下焦灼,原来他之前说的“去看看”,竟是孤身去闯村子,实在是莽撞!对方口中的“无影者”怕就是那些身高不足四尺的矮人,沈晏初一个人不是对手。
对了,密林!
傅璟宁正欲调转方向,先去截下那搬救兵的男子,刚一转身,便察觉背后有人,来不及细想,利剑便先出了鞘。
“傅璟宁你看清楚再动手!”容似咬牙切齿地道,一边没好气地用指尖推开傅璟宁横在自己颈间的剑锋。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半步都不能离开?”
“你以为我想来?顾琳琅说对方人多势众,非要来帮你,你说我是由着她胡闹还是自己来?”
容似摸了摸鼻子,也不知这厮究竟哪里好,直叫顾琳琅那样贪生怕死的一个人都转了性子!
“可那个潘大小姐——”
“其实她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坏,此次擅自行动也是为了帮我们,而且实际上也确实帮到了我们,知道我对顾琳琅没有旁的心思,自然也不会为难她。”
是么?傅璟宁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
“罢了,晏初闯进了村子,他们正要去密林调援兵,我抄近道去截,你先去村子里接应他,虽说只是些寻常百姓,可架不住人多,晏初不一定能应付得来。”
傅璟宁快速分配好任务,飞身下了山,向去密林的必经之路掠去,容似回头瞧了瞧,一刻也不敢耽搁,翻过山头,跟在那些村民身后摸进了村子。
经过方才的大火,村子里浓烟弥漫,处处废墟,火势熄下去之后,视线暗了许多。
容似一路避开仍在四处搜寻的村民,傅璟宁说的没错,都是些寻常百姓,经过大半夜的折腾,已经精疲力竭,警惕性也弱了不少。
村子与南边的构造大有不同,大体呈一个圆形,正中间是一处造型奇特的白塔,经幡飞舞,在暗夜里看起来有些瘆人。
这种白塔在吐蕃十分常见,多用来供奉活佛骨灰、遗体或者经书,只是这座白塔却不大寻常,一来占地极广,比一般的白塔要高大许多,二来白塔四周开了门窗,门是铁质的,十分坚固,落了一枚巨大的铁锁,木质的窗户也上了一层铁栏杆,与其说是供奉的场所,倒不如说是一座外形酷似白塔的屋舍。
只是寻常屋舍怎么会戒备如此森严?
容似心下想着,见四周此时并无人把守,便上前去准备想办法将那铁门撬开。
谁知刚迈出两步,便见一黑影鬼鬼祟祟地猫着腰摸了过来。
容似忙向后退了两步,隐在白塔后面,瞧着那黑影从地上寻了个什么东西,高高扬在半空,铆足了劲儿眼瞅着便要向那铁锁砸去,忍不住出声:“等等——”
那黑影显然被吓得不轻,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地上,待狼狈地爬起来,转着圈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笨成这样,是沈晏初无疑了!
容似叹了口气,现出身来:“你手里拿的什么,石头?”
沈晏初原本被惊得一个蹦高,待听出容似的声音,顿时长吁一口气,捂着胸口,半晌没缓过来。
容似向远处望了望:“人都被你引到哪里去了?”
“村……村外……”沈晏初喘着粗气道,“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知道,所以我声音已经放得很轻了。”容似耸耸肩,“只是你手里这个……石头是吧,你猜你直接这样砸上去,哪个会先碎?更何况还会闹出不小的动静,谁知这附近还有没有藏着人!”
容似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根细小的铜丝,捅到那锁眼里鼓捣了一阵,沈晏初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动作,就听“咔哒”一声脆响,那硕大的铁锁应声而开。
沈晏初内心叹服,却又不愿承认,冷嘲热讽道:“如此熟练,溜门撬锁的行当平时没少干吧?”
“你也就过过嘴瘾。”容似将那铜丝揣回袖子里,先一步进了白塔。
刚一进去,二人便觉得气氛怪怪的。
外表朴素的白塔,里面装饰的却异常华丽,数不清的烛火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桌上摆的是珍馐美味,金玉器皿,十分奢华。
地毯上散落着两根拇指粗细的铁锁链,两条质地精良的皮鞭,两个纯银打造的盘子,里面还盛了些酒水。
容似与沈晏初面面相觑。
穿过大厅,后面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每隔丈远便是一个房间,皆是房门紧闭。
沈晏初推了推,门是木质的,十分沉重,同样从外面落了锁,回头看了一眼容似,用下巴点了点那锁。
容似翻个白眼,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根铜丝。
木门打开,里面却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角落里一阵悉悉率率,伴着铁链哗啦啦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容似转身从走廊的墙壁上取了盏烛台,与沈晏初一前一后进了房间,随着整个房间被一寸一寸照亮,入目首先是一只白瓷盘,盘内剩了些食物残渣,盘子不远处是一个钉在地面上的活铁环,顺着勾在上面的铁锁链看过去,锁链的尽头竟拴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跪趴在地上,下巴抵在双臂之间,警惕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容似想到了曾经养在三一堂的那只小黑狗。
其他房门相继被打开,几乎都与这间屋子如出一辙,偌大的白塔里,竟豢养着十来个像狗一样生活的男孩子,从三四岁到六七岁不等,无一例外都长着一张漂亮的脸,也都无法开口说话。
“他们十有**就是这些年南面的阴阳村失踪的孩子了。”容似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这些人究竟为什么将这些孩子囚禁在这里,以这种极其屈辱的方式?
“后山的火药引爆的时候,跑出去的那两个孩子应是正在外面的堂厅,否则那些孩子不可能有机会逃出去,”想到方才在堂厅中看到的那两条铁链,沈晏初揣测,“他们在驯化这些孩子!”
容似正要开口,外面突然变得嘈杂了起来,显然,是之前被沈晏初调虎离山的村民们回来了。
“糟了,我们得赶紧出去!”容似三步并作两步折回堂厅,可惜已经晚了,白塔的大门正被人从外面推开,忙拽着沈晏初躲在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
“大哥,锁是开的,有人进来过了!说不定还在里面!”这个声音,容似方才在山上躲在傅璟宁身后的时候听到过。
“果然被他们找到了,老二,马上命人将白塔围起来,再派人去看看老三回来了没有?”被唤作大哥的男子说着,带人向白塔外面退去。
容似与沈晏初默契地对视一眼,果然被傅璟宁猜对了,村子里的人不会武功,真正棘手的是密林中那些无影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