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过半,以往这个时候早已是艳阳高照,此时天色却依然一片灰蒙蒙,厚重的云层像是随时会压下来似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凌兆打了个手势,命穆鼎与罗杨两名副将组织大家原地休息,自己则寻了个小土坡坐下来,猛灌了几口水,望着阴沉的天空,莫名有些心慌。
“娘的,不休息了,抓紧回营地!”凌兆骂了句娘,又一屁股爬了起来。
穆鼎领命正准备开拔,无意中抬头,却见远处半空中乌压压一大片黑色的东西似乎正向这边飘过来,想着多半又是一团乌云,谁知不过眨眼的功夫,那黑影竟已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眼前——显然,绝不是乌云能够达到的速度。
“蝙蝠!是蝙蝠!”天玄军中不知谁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
“大白天的哪来的蝙蝠!”凌兆骂骂咧咧地抬眼望去,只见成千上万只蝙蝠连城的一片黑云刚好从他们头顶掠过,又快速向远处移去,“还真他娘的是蝙蝠!这什么情况,大白天的怎么这么多蝙蝠?”
“许是天气阴沉得厉害,这些蝙蝠把白天黑夜给搞反了!”见蝙蝠并未攻击人类,罗杨半开玩笑道,方才紧张的气氛放松了不少,“将军,天生异象,动物反常,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你他娘的是个乌鸦嘴!”凌兆横他一眼,下令继续开拔。
行军打仗之人,到底是有些迷信,队伍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
一个多时辰之后,营地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正当凌兆稍微松了口气,队伍最末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凌兆骂骂咧咧地转身往后面走,远远望见傅璟宁与沈晏初正骑马迎面而来,显然是连夜一路追过来的。
“傅大人?沈大人?”凌兆行了军礼,“这是——”
沈晏初瞥了一眼正望着远处的祁连山脉若有所思的傅璟宁,对凌兆道:“连夜大雨,傅大人担心弟兄们的安全,便过来瞧一眼。”
“哎,末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凌兆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祁连山属下守了五年有余,每年少不了下几场大雨,别说滑坡泥石流,连个洪涝都没见过,所以才敢放心大胆地将营地建在祁连山口不是!”
“往年是往年。”傅璟宁翻身下了马,“向北二里的吴家村,本官与叫阿曳去打了招呼,天玄军先凑合这几日,待天气好些了,再回营地。”
凌兆一时摸不准傅璟宁在打的什么主意。
“傅大人,您帮肃州脱了险,末将感激不尽,可最迟今日,突骑施部落前来交换人质的队伍便要到了,您在这个时候让出祁连山口——”
“凌兆,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沈晏初沉声道。
众天玄军见状亦围了上来,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傅璟宁示意沈晏初住了口。
“不过二里地,祁连山口一旦有什么动静,天玄军片刻的功夫便能赶过来,不知凌将军在担心什么?”傅璟宁笑着道,“更何况,突骑施部落似乎已经来了。”
凌兆与沈晏初齐齐顺着傅璟宁的视线望过去,尽管雾气昭昭的看不大清楚,仍能隐约瞧见营地上空升起的炊烟,与停在练武场上影影绰绰的数十辆马车。
沈晏初下意识望向傅璟宁。
“来得正好!他奶奶的!粮食留下,人一个也别想走!否则老子枉死的几百个兄弟到了地下也不得安生!”
凌兆话音未落,身旁囚车里的玳图与沧离奋力挣扎了起来,奈何口眼都被堵住,只呜呜咽咽地发出惊愤交加的吼声。
“给老子闭嘴!”凌兆一剑柄杵在玳图肋骨上,后者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彻底歪在车壁上,禁了声。
“想来凌将军这些年在肃州的日子太过安稳,竟是将‘兵不厌诈’几个字怎么写都要忘了!”傅璟宁说罢,转头对沈晏初道交代几句。
沈晏初领命,向凌兆借了穆鼎,各带了两名精锐分别从两侧向营地包抄过去。
“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凌兆不服气地道。
傅璟宁将马缰递给沈晏初,往前踱了几步:“凌将军可是还记得本官昨夜为何要求军队延迟开拔?”
“自然是傅大人见雨势太过凶猛,怕路上不安全……”
“从突厥的突骑施部落到祁连山口,马车最快也要走上一夜,且中途没有驿站,昨夜留守营地的天玄军最后一次进城例行通报的时候,突骑施部落还未到达祁连山口,也就是说,他们定是连夜赶的路,今日一大早便到了。”
“没错,”凌兆仍是一头雾水,“这又能说明什么?”
“那凌将军可还记得昨晚一开始为何坚持冒雨开拔?”
“自然是担心突厥先一步到达祁连山口……”
“没错,”傅璟宁意味深长地道,“凌将军担心突厥先一步到达在情理之中,可突厥为何要冒着粮食折损的风险,赶得这样急呢?”
“大人的意思是说——”凌兆倒吸一口凉气,“突厥此次前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打算?难道多勒不管他一双儿女的死活了?”凌兆说着,又瞧了瞧乌泱泱停在营地附近的马车,一拍大腿,“那车上装的会不会根本不是粮食?”
傅璟宁道:“究竟是不是粮食,待晏初与穆副将回来自会知晓,还请凌大人先安排天玄军到吴家村落脚,突厥究竟想做什么,用不了多久,便会知道了。”
凌兆这下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命罗杨率大部队先一步转向北边的吴家村,自己则留下来与傅璟宁一起候在原地。
没过多久,沈晏初便先一步折了回来。
“大人,车上确实是粮食,穆副将已与突骑施部落的雅各布将军碰了面,对方要求派人过来确认玳图与沧离的状况。”沈晏初道,“不过,交换人质而已,对方竟派出了半数以上的铁鹰卫与飞虎骑兵,大人,会不会有诈?”
“不足为惧。”凌兆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只要不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我天玄军还没怕过谁!”
傅璟宁没有答话,只细细打量着远处的祁连山脉。
为避风沙,营地特地选了一处进深约莫二十余丈的腹地,几乎三面被山体包围,顾琳琅说的没错,一旦大地动诱发山体崩塌,巨石落下来几乎就是顷刻之间的事,对整个营地的伤害将会是毁灭性的,而此时,在里面的,是整个突骑施部落最精锐的部队,是其赖以生存与对外扩张的资本。
突骑施部落本就是突厥最强悍的部落,如今胃口越来越大,竟开始打起了肃州的主意,而哥舒翰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想要的,真的只是区区一个肃州么?
“大人,您拿个主意,玳图与沧离,可是要让他们见?”见傅璟宁半晌不做声,沈晏初忍不住问道。
天玄军威名远扬,突厥即便派出全部的铁鹰卫与飞虎骑兵也不是对手,多勒不可能不清楚,可为何又要派铁鹰卫与飞虎奇兵前来呢?他究竟还有什么打算?难道真如凌兆所言,不管他一双儿女的死活了么……傅璟宁不知不觉握紧了拳。
方才已隐隐显出一抹亮色的天空又逐渐阴沉了下来,一股辨不出方向的阴风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杂草与落叶一路打着旋向天边而去。
“这什么鬼天气,不会又要下雨吧?”沈晏初瞧了瞧天色,对傅璟宁道,“大人,要不先去吴家村,再作商议?”
正在这时,穆鼎也将这几日留在营地上驻守的数十名天玄军全部带了出来。
凌兆一见又开始吹胡子瞪眼睛:“你将他们都带出来做什么?”
穆鼎看了看沈晏初,最终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傅璟宁。
“我吩咐的。”傅璟宁淡声道,“现在留他们在营地,岂不相当于将羊丢在狼窝里?”
“可那毕竟是我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营地,总不能便宜了那些胡人……”
傅璟宁的耐心都快被凌兆消磨光了,也懒得与他争论,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吴家村而去。
谁知刚走出几步,那马便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原地打了个转,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傅璟宁隐隐有了些预感,勒住马缰,转头向营地的方向望过去。
方才冉冉上升的炊烟已然消失得了无痕迹,不难想象得出,那些人已经开始享用他们的早膳,傅璟宁甚至感觉自己能听到碗筷的碰撞声。
沈晏初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紧赶几步来到傅璟宁身边:“大人,难道是——”
“晏初,你我自幼相识,在你心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将沈晏初给问懵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算太坏……”
“是么?”傅璟宁笑了笑,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的营地,“听说当年在安西都护府,不管是在内还是在外,大家暗地里都管我叫‘鬼见愁’?”
“不必听旁人乱嚼舌根子!”沈晏初敷衍地十分不走心,“除了为人冷漠了些,性子强势了些,手腕残忍了些,倒也不失一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这也是没有办法……”
“是了,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只要肃州无虞,河西百姓无虞,这也是没有办法。”傅璟宁低声自言自语道,视线却一直没有从营地上移开。
马匹在静静地啃食地上的杂草,偶尔一两个人影闪过,随时窥视着周遭的动静,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宁静,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