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凌将军在府上摆了宴,差人来请大人过去。”
阿曳不合时宜的大嗓门突然响起,夹杂着急促的拍门声,顾琳琅猛地张开眼睛,一把推开傅璟宁,转身缩进了棉被里,手脚一阵悉悉率率,将自己裹了个密不透风,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熟练到傅璟宁差点以为她之前是不是练过。
“早晚办了他!”傅璟宁瞪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带了些火气道,转眼瞧见床上鼓起的大包,又不由好笑,“你躲什么?他又不敢进来。”
“你快去,别让凌将军等急了!”被子里的顾琳琅瓮声瓮气。
“不过捣毁一个蛇窟而已,哪里就到了要庆功的时候了?”傅璟宁笑着道,向门外道,“告诉凌兆,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阿曳抓了抓后脑勺,抬头望了一眼还没黑透的天,又趴在门缝上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这才反应过来——这可是顾琳琅的房间!
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无意中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阿曳捂住嘴,惊恐万分地后退了几步。
“你浑说什么呢!”顾琳琅气急败坏地将棉被掀开一条缝儿,又抬高了声音道,“阿曳,你去告诉将军府的人,傅大人马上就过去!”
“嗯,啊,噢……”阿曳嗯嗯啊啊应了一通,见傅璟宁仍未表态,不放心地继续道,“凌将军还说,就是与大人吃个便饭,还请大人务必赏光,况且天玄军今夜便要押送玳图与灵蛇返回驻地,还需要大人——”
“什么?”顾琳琅一个猛子从棉被里窜了出来,疼得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今夜就回驻地?”
“你激动什么?”傅璟宁斜着眼睛睨她,方才那样的情形她顾琳琅都没这么大的反应,现在一听这个反倒整张脸都涨红了,“肃州城危机已除,军队自然不适合继续滞留在城内,况且突厥明日便要到祁连山口赎回人质,那可是肃州的门户,出不得半点差错。”
顾琳琅大脑飞速转了起来。
梦中肃州大地动是在四月底,四月底,这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她赶在四月下旬之前来到肃州,严格意义上讲,这十日都可以称得上是四月底,大地动随时会来,天玄军一旦回驻地,便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之中,可傅璟宁说得也没错,一日不守住祁连山口,肃州城的风险便会多上几分……
正想着,一道明晃晃的闪电撕裂夜幕,院子里突然就起了风,吹得门窗“咣咣”作响。
顾琳琅没来由得心里一慌。
“起风了,大人,看样子是要下雨,您看凌将军那边?”阿曳揉着被风沙迷了的眼,见房内迟迟没有动静,又大声问了一遍。
“罢了,你去与来人说,我稍后就到。”傅璟宁揉揉顾琳琅额前的碎发,声音不知不觉温和下来,“先好好休息,我叫阿曳稍后将晚膳送过来。”
又一道惊雷平地起,狂风愈刮愈烈,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檐下的风灯晃得剧烈,顾琳琅心里愈发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抓住傅璟宁的手腕道:“大人,今年春旱如此严重,突降暴雨,实在不正常……”
傅璟宁脸一沉:“你叫我什么?”
“大人啊!”见傅璟宁脸更黑了,顾琳琅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二人的关系似乎是发生了某些质的改变,再称“大人”,大概、也许、仿佛、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大合适,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啊喂!”顾琳琅扶额,“你有没有想过,军队驻地正位于祁连山脚下,暴雨一旦诱发地质灾害,对天玄军的伤害将会是毁灭性的!”
傅璟宁怔了怔:“话虽如此,可祁连山土质并不疏松,又有植被覆盖,诱发洪涝与泥石流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山崩呢?”
“山崩?除非达到一定级别的大地动,否则山体崩塌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你这是怎么了,杞人忧天?”
顾琳琅躲开傅璟宁又要揉她额发的手:“你如何确定不会发生大地动?”
“什么意思?”傅璟宁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毁灭性的大地动在河西本来就是百年难得一遇……”
“可万一呢?”顾琳琅斟酌着字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信不信,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肃州大地动,山体崩塌,天玄军伤亡惨重!大人,有些征兆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那我改天去庙里拜一拜,保佑肃州风调雨顺,逢凶化吉,好了,用过晚膳早些休息,做个好梦,别老梦这些吓人的东西。”傅璟宁哄小孩子般地敷衍着,一边将床头乱七八糟的软枕整理妥当,又扶着顾琳琅重新躺了下来,至于她的话,显然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
望着傅璟宁出了房门,低声与阿曳交代了几句什么,便沿着回廊回了自己的房间,顾琳琅像条死鱼似的往床上一瘫,随后眼珠子转了转,又拖着一条伤腿坐了起来,压熄了烛火,趿着鞋子单脚跳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
没过多久,傅璟宁重新换了身衣服出来,候在院子里的沈晏初忙撑着伞迎了上去,待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院门外,顾琳琅又单脚跳着开了房门,正与端着托盘迎面而来的阿曳撞了个满怀。
“你说你个姑娘家,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阿曳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越过顾琳琅径直进了房间,一边掌灯一边絮絮叨叨,“大人说了,让我监督你好生躺着养伤,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顾琳琅抽了抽鼻子,一日一夜没进食,此时闻到饭菜的香味儿,才察觉自己早已是前胸贴后背了,在托盘里挑挑拣拣,最后拿了只鸡腿举在手里,饿死鬼投胎似的咬了几口:“阿曳,乖,去把老四给我找来。”
“哎,刚说你别出幺蛾子——”对上顾琳琅威胁的目光,阿曳下意识改了口,“容大夫也被凌将军请去用膳了,就算我能混进去,可先招来的是容大夫还是我家大人,咱俩心里都该有数不是……”
这小子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顾琳琅眯着眼上下打量了阿曳一番,拉开架势正准备说教,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门上赫然映出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来。
“谁在外面?”顾琳琅大喝一声,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那厢阿曳已抢先一步上前,抄起靠墙的门栓握在手里。
“琳琅?是你吗?”门外的声音细而轻,又带了些急促,夹在嘈杂的雷雨声中,听得并不真切。
阿曳与顾琳琅对视一眼,彼此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同时伸出手指默数了三个数:“三、二、一!”
阿曳猛地拉开房门,一棍子就照着门外的人影挥了过去,与此同时,顾琳琅惊喜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玩意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急转直下:“司——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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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了,感情淡了,这点默契都没有,阿曳,你可实在是让小爷失望透了!咝——”顾琳琅仍举着吃到一半的鸡腿,瞧着阿曳给司音处理额上的伤口,每到关键时刻,便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天地良心,我跟司音姑娘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如何分辨得出她的声音来?月黑风高夜,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有几条命够赔的?当然是宁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了!”阿曳回头瞪她,“再说了,当时你两只眼睛都放光了,跟见了肉的饿狼没什么两样,除了要害人的时候,你何时还这么兴奋过?”
顾琳琅歪着头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只得狠狠地咬了口鸡腿肉,以发泄内心的不忿。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他有几条命够赔的……”司音单独把阿曳这句话拿出来在脑子里嚼了嚼,望着顾琳琅的眼神愈发玩味起来,“他为什么要赔?赔给谁?”
“因为他傻!没谁!”顾琳琅一阵心虚,将阿曳轰了出去,亲自上手将司音的伤口收了尾,“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幸亏阿曳也是个半吊子的功夫,否则真把你伤了,老四不千刀万剐了我!你都不知道躲的么?”
司音脸颊微烫,碎了一口:“谁知道你屋里的人不管不顾上来就动手的?生怕你掉根汗毛似的!”
顾琳琅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吃吃得笑了两声,笑得司音毛骨悚然。
“范阳来了信。”司音顿了顿,神色陡然严肃起来,向窗外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我去节度使府寻你,却被告知你们都来了肃州,我不敢耽搁,便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司音说着,从湿哒哒的褡裢中掏出裹在羊皮中的赤色密函。
顾琳琅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记得前段时间傅大人还对你避之不及,为何会同意你跟着来肃州,你果真按照安大人吩咐的……”
“是,如安大人所愿。”顾琳琅状似漫不经心地拆着傅璟宁上任后的第三封赤色密函,竭力使自己的手抖得不那么明显。
司音的惊讶只维持了一瞬,暗自叹了口气:“安大人怎么说?”
“朝廷派李宓率兵攻打南诏,下个月开拔,安大人……打算奏请陛下任命傅大人为副将,却又担心哥舒翰会出面阻挠,是以打算利用此次突厥与肃州的冲突,彻底离间他们甥舅二人的关系。”
闻言,司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还好,并不棘手,却在瞧见顾琳琅阴沉可怖的神色之后又一口气提了上来。
天宝十三载六月,李宓率七万唐军攻打南诏,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顾琳琅将那密函凑近烛火,房内登时亮如白昼,不过片刻的功夫,又渐渐暗了下去,只余刺鼻的焦糊味久久弥漫在周遭的空气之中,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