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菩身子一颤,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傅璟宁一脚踩在了撑地的手上,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
“本官话还没说完,你慌什么?”傅璟宁不紧不慢地道,“对了,搜查拜火神坛的时候,还翻出几件衣物,何铁匠已亲口确认,正是他儿子尸身失窃当日所穿,见事情败露,留在拜火神坛的几个教徒已经招认,当初那两条当街伤人的恶犬,正是薛斐故意放出去的,康菩,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沸腾了起来,尤其那些因恶犬而失去亲人的百姓,已义愤填庸地揪着白袍使者扭打起来。
“不,这不可能……”康菩明显已经慌了,“还有巡城的镇兵!对,镇兵!若不是你,怎会接二连三溺毙在石羊河?”
“你他娘的还有脸提镇兵!”沈晏初一想到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一脚接着一脚将康菩直接踹下了寂静塔,一路踹到严恪双目圆睁的尸体旁边,“来来来,王镇将,你告诉这位大祭司,溺毙的镇兵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雍哆哆嗦嗦地上前,这两日他脚不沾地,按照傅璟宁的指点摸排调查走访,最终还是从几个混迹街头的半大孩子嘴里得知严恪曾一个人深夜鬼鬼祟祟出现在凉州城内,调了他手下的兵。
至于严恪身为河西节度副使,为何要帮着邪教谋害自己的上司,如今死无对证,怕是再也无从得知了。
王雍自知失职,话说得很慢,也不够有力,却犹如钝刀子杀人,一刀一刀都割在康菩的命脉上,康菩跪趴在地上,盯着严恪血肉模糊的尸体看了许久,突然毫无征兆地捡起严恪掉落的剑。
沈晏初大惊,正要去拦,却被傅璟宁按住了肩膀:“不必了。”
鲜血四溅,康菩如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塌塌地倒在了严恪身旁。
“大人!你与他无冤无仇,他必是受人指使,我自有法子叫他开口!”沈晏初气急败坏地道。
傅璟宁默了半晌,用只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既是受人指使,就必有软肋拿捏在他人手中,就这样自我了断了,也好。”
“郭从仪!”傅璟宁转身望了一眼寂静塔上的司音,对新继任的凉州刺史道,“把这位火神天司带回州衙,十八般酷刑都给她用上,本官就不信问不出本官想要的东西!”
眼看着郭从仪将司音押走,容似明显乱了手脚。
“大人,司音固然有错,可方才你也看到了,她原本是想护着那几个孩子来着……她一个弱女子,州衙大牢里的那些酷刑,会死人的……”
傅璟宁饶有兴味地望着脸红脖子粗的容似,心情莫名愉悦起来:“要不你替她去,反正那地儿你也熟?”
容似一怔,内心不无遗憾地道,孩子好是好,就是可惜了,从头到尾都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养不熟的!
“好,我去!你放心,我一定说服她给你个合理的解释,只要你能留她一命!”
“你尽管去,”傅璟宁遗憾地挑挑眉,压低了声音,“不过本官有言在先,绝不会再关照郭刺史对你手下留情。”
什么意思?容似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总觉得傅璟宁像是话里有话,平日里还算聪明的脑袋关键时刻搅成了一锅浆糊,糊里糊涂的,百思不得其解。
“把现场收拾干净,叫百姓们早些各自回家。”
傅璟宁瞥了一眼仍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一刻也不想再耽搁,言简意赅地吩咐沈晏初,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人群中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嗓子。
“傅大人——”
傅璟宁回过身,只见成千上万的百姓陆陆续续跪了下来,乌泱泱一大片。
顾琳琅掀着帷裳,远远地望着这一幕,一边是立于天地之间的傅璟宁,一边是甘心臣服的凉州百姓,一寡一众,一站一跪,竟出乎意料之外得和谐,仿佛直到这一刻,傅璟宁才真真正正属于了河西。
当然,这种感动只持续到了傅璟宁上车的前一刻。
“现在可以说了吧?昨晚你究竟让容似与晏初潜入拜火神坛往那几个孩子身上涂了什么?”
“老四最讨厌狗,他有几百种法子可以叫狗近不了身,你信不信,三一堂里驱狗的药比治病的药都多?”
傅璟宁:“……那薛斐与严恪身上呢?难不成还有招狗的药?”
“招狗?亏你想得出来!那可是饿了好几日的猎犬,闻到平日里吃惯了的东西肯定会发狂了喽!”顾琳琅轻描淡写地道。
“平日里吃惯了的东西……”傅璟宁想了想,突然一脸嫌弃地向远处挪了挪身子。
顾琳琅一下子就炸了毛:“又不是我动的手!是老四!老四!”
“好好好……”傅璟宁应得十分敷衍,身体却很诚实,又往后缩了缩。
“都说了不是我!你跑什么跑?”顾琳琅恼羞成怒地去拽傅璟宁,“再说了,什么样的腐尸你没见过,嗯?跟我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顾忌着顾琳琅大病初愈,傅璟宁顺着她的力气凑了过去,好巧不巧,马车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动了起来,傅璟宁下意识伸手往车壁上一抓,只抓了把空气,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顾琳琅倒了过去。
顾琳琅也没想到这一拉杀伤力这么大,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后背贴着车壁,傅璟宁则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更过分的是,一只手好死不死抵在自己胸前,二人如擂鼓般的心跳交叠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谁的是谁的。
“闹闹闹闹什么闹!车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顾琳琅手忙脚乱地推开傅璟宁,先发制人便是一顿嚷,“还有那个阿曳,你怎么驾车的!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多大的人了,莽莽撞撞的,一点都不稳重!”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不稳重?”阿曳百忙之中抽空回头吼了一嗓子。
顾琳琅正想怼回去,瞥见傅璟宁又黑下来了的一张脸,干笑了两声,闭了嘴。
俩人一个拘着身子,一个正襟危坐,车内的空气诡异至极,顾琳琅本能意识到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那什么……多、多大点事儿……大家都这么熟了……什、什么没见过是吧……”
话一出口,顾琳琅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过去——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么?再一看傅璟宁,果然,脸更黑了!
顾琳琅两腿一蹬,两眼一翻,干脆破罐子破摔,就这么腆着脸一路回了府,本打算与傅璟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想法自然也被抛诸了脑后。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临近正午才起床的顾琳琅又打算溜墙根出府的时候,却从锦心那里得知了傅璟宁一大早便与阿曳出发去了鄯州的消息。
这是去负荆请罪了?顾琳琅在院子里打着转,心如乱麻。
严恪并非安禄山的人,却勾结拜火教与傅璟宁作对,如果没有哥舒翰的授意,他没这个胆子,再加上傅璟宁之前瞻前顾后的态度,不难猜出哥舒翰定是不主张这么早彻底清除河西的拜火教的,虽有些风险,但把握好了度却也不失为一把好用的刀。
可为了河西的百姓,他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她拿不准傅璟宁在哥舒翰心目中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是虽处处设防却终究无法替代血脉至亲?还是一个随时能够被牺牲掉的工具?
他会不会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顾琳琅从未像现在这般心慌过,尤其锦心还告诉她,傅璟宁离开前特地临时任命了与沈晏初并肩作战多年的戎马将军谢文渊为继任的河西节度副使,旌节也留在了河西,这明摆着是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混蛋!”顾琳琅骂了一声,却险些掉下泪来,就不能提前说一声么?
早知如此,昨日分开的时候至少应该好好道个别的。
“锦心,我出去一趟,你就在府里守着,哪也不要去,若是大人回来了——”顾琳琅叹了口气,鄯州来回几百里,即便马不停蹄地赶路,最少也得两日,“罢了,你忙去吧。”
还没到州衙门口,便见容似正打横抱着一个人——姑且算是一个人,与两个守卫争执不休,见顾琳琅过来,嚎了一声:“杵在那里做什么,去找马车啊!”
“州衙不是有马车?上次你乘过的,你忘了?”顾琳琅紧跑了几步,望着容似怀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司音,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这两个愣头青说了,州衙的马车概不外借!”
“是么?”顾琳琅顺着容似的视线,望向两个守卫。
其中一个守卫忙点头哈腰地道:“若是琳琅小姐要的话,小的这就去取!”
容似:“……”
“还不快去!”顾琳琅一脚踹了过去,转而又心疼起司音来,“她怎么样?这是昏过去了?”
“皮外伤,看着吓人,实则并未伤筋动骨,姓傅的总算干了件人事儿!怕是熬了一宿,睡过去了。”容似将司音往上托了托,安顿在守卫一溜小跑牵过来的马车上,还不忘对着衙门口骂上几句,“好你个郭从仪,你最好不要有一日求到本公子头上……”
“行了行了,赶紧回三一堂给司音治伤要紧!”顾琳琅好不容易将容似拖上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上了另一侧车辕。
马车驶得四平八稳,容似一言不发地握着缰绳。
印象中这厮总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乍一严肃,顾琳琅还真莫名生出些寒意。
终于在顾琳琅数不清第几次欲言又止地望过去之后,容似轻笑一声,开了口:“想问什么?为什么对司音的举止见怪不怪?为什么这些年无底线无原则地护着你们?还是,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