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羊河中捞出第五具与第六具尸体的时候,整个凉州城的百姓明显都怒了。
一大早,节度使府门口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示威群众,叫嚣着“傅璟宁天生煞星”、“傅璟宁滚出凉州,滚出河西”……
傅璟宁可以以一当十上阵杀敌,也可以眼都不眨地砍掉一个行军司马,却唯独拿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可奈何。
沈晏初调来整整一个上镇的边防军,除了保证这些暴民不至于冲到府里威胁傅璟宁的安全之外,也是爱莫能助。
“太欺负人了!”顾琳琅在院子里暴躁地转了几圈,终于忍无可忍地往外冲去。
傅璟宁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悠闲地品着茶,见状也不去拦,果然,还没冲到门口,顾琳琅便又垂头丧气地折了回来。
“你还有闲心思喝茶?这你能忍?”
“忍无可忍,便重新再忍。”傅璟宁不紧不慢地道,还不忘给顾琳琅也斟了一杯,“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能挨个堵上不成?”
道理她懂,关键是这口窝囊气实在咽不下去。
瞧着顾琳琅气鼓鼓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傅璟宁眉眼间不自觉得带了些笑意:“好了,你我心知肚明,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铺垫,最迟到太阳落山,魑魅魍魉便要粉墨登场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傅璟宁这一笑,差点晃了顾琳琅的眼。
“你说他们怎么狠得下心来跟你作对?”顾琳琅暗戳戳地往傅璟宁面前凑了凑,作百思不得其解状,“这样粉雕玉琢的一位节度使大人放在这里,他不赏心悦目么?”
傅璟宁脸一拉,一双锐利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
得,又惹毛了!顾琳琅讪讪地坐了回去。
“大人!琳琅!”
傅璟宁与顾琳琅同时回头,只见阿曳正弓着身子战战兢兢地骑在墙头上,掐着嗓子朝这边打了个招呼,紧接着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自己功夫练得那么好,教教他能费你多大事?”顾琳琅愤愤地瞪了傅璟宁一眼,跑过去与锦心一左一右把阿曳架了起来。
“跑太急了,腿有些软,不要紧……”阿曳摆了摆手,一瘸一拐地来到傅璟宁面前,“果然被大人说着了,此时拜火教徒正在凉州城内奔走相告,说今晚要在石羊河畔举行祭天仪式,以平天怒!”
“是什么仪式?”顾琳琅隐隐感觉要出事。
“那个叫康菩的大祭司从城外选了四名童男童女,要进行‘活葬’!”阿曳一口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说白了,就是要那些饿了好几日的恶犬,在众目睽睽之下,分食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大人,这根本不是什么拜火教,简直是魔鬼!刽子手!禽兽不如!”
顾琳琅只觉一阵彻骨的寒意自心底而升。
“阿曳说的没错,大人,若任这个所谓的拜火教继续在河西发展下去,不仅大人节度使的位置保不住,就连百姓也落不到好下场。”
傅璟宁望着顾琳琅那张越到危急关头越是沉着冷静的脸,下意识摸了摸袖中今日一早才从鄯州送来的哥舒翰的手书——自他意识到拜火教来者不善,便第一时间将此事禀报了哥舒翰,毫无意外,哥舒翰果然想借拜火教扳倒安禄山,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要任其发展壮大,到真正威胁到朝廷利益的时候,再借此给安禄山致命一击,而在那之前所有的牺牲,百姓的,边防军的,包括他自己的,都是不可避免的。
“好,”傅璟宁忽然笑了,“那就让他们滚出河西。”
石羊河畔,当初燃放烟花的空气上,此时已搭起一座与南郊如出一辙的寂静塔。
寂静塔边缘数十把熊熊燃烧的火把将上方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红,四周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似乎每个人都希望通过这场最高规制的祭天来洗去煞星带来的厄运。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四个约莫五六岁的童男童女懵懵懂懂地被带到寂静塔中央,缚了手脚。
其中一个看起来颇机灵的女孩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来回巡视了几圈,似是没找到想要找的人,突然“哇”地哭出了声,其余三个孩子见状,似是被感染了般,内心的恐惧代替了之前的茫然无措,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
康菩皱了皱眉,从早有准备的薛斐手中接过点心盒子,登上了寂静塔。
“这里有桂花酥,栗子糕,饴糖……想吃么?”康菩拉下面巾,对几个孩子露出一个自以为和蔼的笑来。
几个孩子显然对康菩并不陌生,两个看起来年纪小些的注意力很快被糕点吸引了去,渐渐止住了哭声,只最先哭起来的女孩戒备地摇了摇头,抽噎着道:“我想要娘……”
“好孩子,吃吧,用不了多久,便能与你们的爹娘团聚了。”康菩率先拈了块饴糖放入女孩口中,又依次喂给其他几个孩子。
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品尝着嘴里的甘甜,便也渐渐忘了害怕,康菩见状,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身招呼天、地二位火神司上了寂静塔。
这是两位火神司欲大祭司首次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数百名围观的拜火教徒疯狂地挥舞着手臂,不断齐声高呼“拜火教”、“大祭司”、“火神司”,在场成千上万的百姓亦被炽烈的氛围所感染,不由跟着震臂高呼起来。
看火候差不多了,康菩压了压手臂,待下面逐渐安静下来,才开了口。
“光明神祗,以火为尊,六界讲究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人死后,灵魂进入裁判之桥,灵犬守护,或上天堂之路,或入地狱之门,如今煞星当道,天堂之路受阻,火神感念河西信徒的诚心,特派本祭司向上天祭上四名童男童女,用他们纯洁无瑕的灵魂换取将煞星堕入万丈深渊的机会,以保我河西百姓从此平安顺遂,高枕无忧!”
“放屁——”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顾琳琅骂了一声,被傅璟宁一个眼刀横过来,又悻悻地闭了嘴。
“拜火教!大祭司!火神司!”百姓们又一次情绪高涨起来。
“安静!安静!”康菩满意地环视一周,再次将声音压了下去,“吉时已到,祭天仪式正式开始!”
祭天仪式繁复而冗长,众拜火教徒依次叩首拜过天、地、日、月、水、火、木、土,康菩终于对薛斐打了个手势:“带灵犬!”
薛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命白袍使者将已等候多时的四条体型巨大的猎犬牵了过来。
人群中立马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四条恶犬显然已饿了不少日子,一靠近寂静塔似乎是闻到了什么味道,鼻子里顿时呼哧呼哧喷着粗气,涎水垂了半尺,四脚也按捺不住地在地上抓刨起来,几名成年男子需拼尽全力才勉强拉得住。
寂静塔上四个孩子俨然被这阵仗吓破了胆,点心也不要了,尖声叫着哭喊起了爹娘,却因手脚却被缚着,只能蜷曲着身子在台上艰难地蠕动,清澈无邪的眼睛里充斥着恐惧,人群中有胆子小的妇人已经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纷纷捂住自家孩子的眼耳。
康菩执起火把,对台上的天、地二位火神司道:“请吧!”
火神天司望了一眼台上几个小小的身影,缓缓点了点头,紧跟着执起火把,与康菩和薛斐一起退到寂静塔的边缘,准备好共同主导这场史无前例的仪式,周遭的白袍使者亦各自取了自己的火把,引导着围观的百姓退出数丈之外。
几名白袍使者牵着猎犬上了寂静塔,康菩与两名火神司同时举着手中的火把,另一手则摇起铜铃,先是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慢摇,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到最后几近癫狂,待到铃声戛然而止,四个白袍使者同时松开了手中的铁链。
四条猎犬没了束缚,兴奋地吠了几声,便如离弦的剑般向前飞奔而去。
火神天司身子微不可见地晃了晃,一只脚本能向前迈了半步,却见那猎犬在靠近寂静塔中央的四个孩子时骤然停了下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脚步收了回去。
两个孩子仍在撕心裂肺地哭喊,余下两个则已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猎犬低吼着压低了前半身,试探着凑上前嗅了嗅,却突然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向后退了去,在距离孩子们丈远之外焦急地打着转。
“这是怎么回事?”康菩愤怒地瞪向薛斐。
薛斐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平时吃惯了腐肉,又已经饿了三天的猎犬,见到如此新鲜的美味,决计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心下想着,薛斐命白袍使者重新牵了铁链,自己则放下手中用来护身的火把,快步上前打算查看一番,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只见最靠近薛斐的一条通体漆黑的猎犬用力吸了吸鼻子,方才闻到的那股味道似乎更浓烈了些,循着气味,黑色猎犬轻而易举挣开铁链的束缚,呲着瘆人的獠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薛斐扑倒在地,准确无误地一口咬在他的喉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