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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司音在外面急得百爪挠心——姑奶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端着那套波澜不惊的大家风范!这要换作平日里的顾琳琅,哪会吃这个窝囊亏!

    显然,闵敏也没料到顾琳琅竟生生挨了她一巴掌,捧着发麻的右手愣在原地。

    无论实际是何出身,顾琳琅名义上总归是节度使府的人,人缘又好,在凉州城处处压她一头,这叫她如何甘心?

    “刺史府与节度使府同为凉州父母官,外御强敌,内安百姓,谋的是整个河西的长治久安,闵大小姐非要一决高下,琳琅实在不知意义何在。”顾琳琅脊背挺得愈发笔直,眼观鼻鼻观心,“闵大小姐若是泄了愤,琳琅也该早些回府了!”

    “你给我站住!”想来察觉到了今日的顾琳琅格外好欺负,闵敏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嗤笑一声,“你那义父一走,日子不好过了吧?听说新来的节度使大人刚到及冠之年,怎么,难不成还要再认一次义父?顾琳琅,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吧?说是义父,谁知私下里做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顾琳琅笼在袖中的手指骤然蜷曲起来:“闵大小姐,慎言!”

    “我说的不对么?”闵敏凑上前去,冰凉的指尖顺着顾琳琅滑腻的侧脸一路刮下来,“之前怎么没发现,混迹凉州顽劣不堪的土公主竟还颇有几分姿色……若不勾引男人,这样好的相貌要来又有什么用呢?”闵敏冷笑一声,扬声道,“来人——”

    “小姐!”两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应声出现在门口。

    “这张脸太素净了,本小姐看着不舒服,若能添些颜色,便再好不过了。”闵敏笑着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桌上用来切水果的匕首。

    两名小厮意会,一人当即扭了顾琳琅的手臂,另一人则去取桌上的匕首。

    司音大惊,奋力冲了几次,都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架着胳膊拦了下来,情急之下猛地抡起琵琶砸过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了肩膀。

    顾琳琅微微歪着头,双臂被挟制在身后动弹不得,望着那持刀的小厮一步步逼近,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竟丝毫感觉不到紧张与害怕。

    破相而已,她想,她顾琳琅从小到大也不是靠脸吃饭的……

    “嘭——”

    隔间木质的墙壁被人一脚从外面踹得稀碎,顾琳琅缓缓偏过头去,不待看清来人的相貌,面前持刀的小厮已腾空而起,越过栏杆,伴着一声沉闷的撞击,不偏不倚,正落到楼下的舞台当中。

    好在此时本该司音上场,台上暂时空无一人。

    顾琳琅视线还未来得及收回来,双臂一松,身后的小厮亦跟着飞了出去。

    接连两个人从天而降,其中一个手里还握着匕首,楼下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尖叫声夹杂着桌椅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

    “容公子?”顾琳琅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容似便知这是喝了酒了。

    闵敏恢复了些神智,心有余悸地顺着墙壁缓缓向门口挪去,容似却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反手抓住她胸前的前襟,猛甩到顾琳琅脚下。

    “姓容的,你敢这样对我?我可是刺史府的小姐!”闵敏捂着疼得钻心的膝盖,面色狰狞地回头对着容似吼道。

    “成天将刺史府的小姐挂在嘴边,你说着不腻,我听着都腻了,”容似懒洋洋地倚着栏杆坐了下来,望着舞台上叠在一起痛苦挣扎的两个小厮道,“放心,我不走,就在这等着你爹来抓我。”

    顾琳琅似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上前一步道:“容公子,此事到底因琳琅而起……”

    “别废话,赶紧回去睡一觉,明日记得想法子到衙门捞你四哥,对了,再派个人回去跟阿嬷打个招呼,你知道要怎么说。”容似打断顾琳琅,推搡着她出了隔间,咣当关了门,翘着二郎腿,与闵敏大眼瞪起小眼来。

    顾琳琅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始至终站在门外默不作声的闵欢,凭着本能,一路僵着身子徒步回了节度使府。

    守门的侍卫远远地望见顾琳琅,打了个激灵。

    就因为当日没有将新任节度使到任一事如实相告,顾琳琅每日出来进去总要捶他一顿,哪怕背上受伤施展不开拳脚的那两日,也必会直挺挺站到他面前用哀怨的眼刀剜上他好一阵子,天地良心,当时顾琳琅问的是“府里今天来了什么人没有”,可傅大人明明是前一天晚上到的!

    十分意外的,顾琳琅如鬼魅般飘过来,又目不斜视地越过自己飘进了府,像一只高傲不可侵犯的孔雀,那侍卫摸了摸鼻子,竟莫名有些失落。

    一轮圆月已爬上屋顶,顾琳琅驻足望了片刻,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匆匆抬脚向自己所住的偏院走去。

    谁料月亮门处却有个身影正独自徘徊。

    “傅大人。”顾琳琅恭敬地施了一礼,不待傅璟宁开口,便心事重重地绕过他,径直进了偏院,上台阶,开门,关门,一气呵成,随即传来与锦心低低的交谈声。

    傅璟宁事先准备了大半日的解释便哽在了喉头。

    又来回踱了几圈,傅璟宁正犹豫着是上去敲门还是待明日再讲,却见房门复又从里面打开,换了一身便服的顾琳琅从锦心手中接过厚披风,又嘱咐着些什么。

    傅璟宁有些狼狈地侧身躲到院墙之后,却见锦心一个人匆匆出了府。

    又等了半晌,傅璟宁终于按捺不住探了探身子,房门重新闭紧,院子里空无一人,无意中抬头,却见屋顶上多出一枚小小的身影,正托着腮,痴痴地望着月亮发呆。

    傅璟宁眼神微动,犹豫再三,还是飞身掠上了屋顶。

    “你在做什么?”

    顾琳琅身子颤了颤,惊诧地回过头,正欲起身,傅璟宁却先一步挨着她坐了下来。

    “看月亮。”顾琳琅又托起了腮,轻声道。

    这样的顾琳琅,叫傅璟宁有些不习惯。

    一阵沉默之后,傅璟宁轻咳两声,望着顾琳琅有些微肿的脸颊道:“云榭阁的事,我知道了。”

    “嗯。”

    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

    “你是……还在生我的气?”很明显,傅璟宁并不是一个擅长找话题的人。

    “什么?”顾琳琅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

    身上的酒气虽已散去不少,傅璟宁仍皱了皱眉:“喝了多少酒?”

    “一点点。”顾琳琅笑得眉眼弯弯,捏着两个指尖举到傅璟宁面前。

    傅璟宁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其实,并不全是试探。”也不管此时的顾琳琅是否听得明白,傅璟宁自顾自道,“河西乃兵家必争之地,走错一步,便可能牵连无辜之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能冒险,五年的时间不长,可对有些人来说,却足够改变其一生的信仰,我同样不能冒险,既然你是要在府里住下去的,我想着,与其埋了猜疑在心里,倒不如开诚布公。”

    他本不善言辞,却不知为何会对认识不过数日的顾琳琅说这些话,想来那日她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保命,却因怕牵连出他与节度使府,拼着性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他对她所有的戒备,便都烟消云散了。

    傅璟宁望着顾琳琅单薄的脊背有些愣神,这样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如何会有那般的胆识与力量?

    “嗯。”

    再次被顾琳琅用一个“嗯”字打发了之后,傅璟宁有些丧气,天知道为了这番解释,他做了多久的心理准备!

    “顾峥嵘现在也在看月亮。”顾琳琅突然道。

    “顾峥嵘?”

    “嗯,我弟弟,长得可好看了!”顾琳琅得意地眯起眸子,“与我分开那年,他才五岁,现在怕是快与我一般高了。”

    “可上官说,你在这世上已没了亲人……”

    “是么?他是这样说的?”顾琳琅笑笑,却并不打算解释。

    “那他现在哪里,你弟弟?”

    “长安,他在长安,”顾琳琅复又望向悬在天边的明月,唇角挂着一抹满足的笑,“看到的,也是这个月亮。”

    “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傅璟宁怕是自己都未意识到今日的话格外多。

    “为了生活。”

    “生活?”

    “嗯,生活,”不知是夜深了,还是之前的酒劲终于上了头,顾琳琅一颗脑袋越来越沉,整个身子堪堪向前坠去,被傅璟宁眼疾手快地捞起来,顺势按在自己略微有些僵硬的肩头,接下来的话便化作一声呢喃,“活下去……”

    “站住!别跑!老四削她!哎哟——”

    膝盖一痛,顾琳琅彻底醒过来,才发觉自己竟掉到了地上,幸而怀里抱着被子,命途多舛的上半身算是逃过一劫。

    “小姐,您这是做梦了?”锦心急忙放下手中的早餐,小心翼翼地将顾琳琅重新扶上了床。

    “奶奶的!居然梦到被人打了!”顾琳琅下意识拍了拍脸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锦心眨了眨眼,大气不敢出。

    云榭阁、司音、闵敏、严恪、匕首、容似……顾琳琅双手捂着脸,终于把前一日发生在云榭阁的事情从头到尾串连了起来。

    “小姐,”锦心战战兢兢地递上一个白瓷瓶,“这药是昨夜傅大人拿过来的,奴婢趁您睡着涂了一次,眼下已消了肿,想来再涂两次便无碍了……”

    顾琳琅警惕地看着那白瓷瓶,又一点一点将从云榭阁回来之后的记忆找了回来。

    月亮、屋顶、傅璟宁……再然后呢?

    “昨夜……我是怎么回房的?”

    锦心激动得声音打颤:“是傅大人抱小姐回来的!”

    “哦。”顾琳琅淡淡地应了声。

    见锦心一脸失望,顾琳琅愣怔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

    生死之外无大事,此乃顾琳琅行走江湖人生信条之一,相较之下,男女大防自是不值一提,想来若是哪一日安禄山叫她去爬谁的床榻,她多半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只是显然,“正常女子”锦心并不这样想。

    “不许对旁人提!否则把你卖到窑子里去!”顾琳琅煞有介事地威胁道。

    这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反应!

    锦心松了口气,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真可爱!”顾琳琅笑着勾勾她的下巴,胡乱卷起一早备在床头的衣物,进了净室。

    心里挂记着容似,顾琳琅胡乱塞了几口汤饼,换上轻便的羊皮小靴,加了件厚些的披风,为避免经过主院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闲杂人等,特意绕了大半个节度使府,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一路溜到了门口,还不忘照着守门的侍卫后脑勺上重重地给了一下子,却不知今日刮的哪门子的邪风,那侍卫非但没躲,反而咧着嘴傻乐了几声。

    “有病!”顾琳琅小声嘀咕一句,额外赏了他一个翻出天际的白眼。

    终于呼吸到了自由空气的顾琳琅腰也直了气儿也顺了,正准备昂首挺胸迈开八字步,却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差点绊自己一个跟头。

    “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