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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凉州有双姝

    傅璟宁说话算话,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如数奉上不说,还提前送来了个伶俐讨喜的小丫鬟,唤作锦心。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可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慌张。

    顾琳琅侧身躺在床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搂着余下来的七十两银子,张嘴接着锦心不断续上来的水果,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在节度使府当小姐的滋味。

    王忠嗣也好,安思顺也好,名为义父,实则从不许顾琳琅身上有多余的银子,亦不许她与府里任何人交往过密,包括下人在内,想来不过是想将她牢牢控制在手中,利用她异禀的天赋罢了,对此顾琳琅倒也不在意,毕竟是她先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来的河西。

    只是人性大抵如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长此以往下去,怕是斗志都要被磨没了……

    顾琳琅半眯着眼睛,嫌锦心动作慢了,干脆夺过她手中的瓷盘,将仅剩的几枚去了核的枣子尽数塞进嘴里,却不小心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不对……”顾琳琅突然顿住,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是拿我顾琳琅当猴耍呢!”

    傅璟宁是只身来的河西没错,可军中不乏之前王忠嗣留下来的老部下,哥舒翰乃王忠嗣一手提拔,二人亦师亦友,傅璟宁在河西不可能无人可用。

    胡人再如何汉化,朝夕相处下来想要摸清其底细想来也并非难事,用得着自己一个……暂且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出面?

    忍一时越想越气,顾琳琅翻身下了床,一路气势汹汹地冲进傅璟宁的书房。

    “你试探我?”

    傅璟宁视线丝毫未从手中的书卷中移开:“比想象中慢了一些,不过到底还是反应过来了。”

    他若瞒一瞒,她兴许闹一闹也就将这事儿抛诸脑后了,可他偏偏如此痛快地承认了!

    顾琳琅内心五味杂陈。

    这次虽说不上九死一生,却也算惊心动魄,当时若傅璟宁不出现,她连怎么死才不至于叫人怀疑到节度使府都考虑好了……后来默出那串长长的名单的时候,她犹豫良久,几个安禄山豢养了多年的心腹爪牙,划掉又添上,添上又划掉,最终还是添了上去。

    原来只是一场试探。

    怪不得他会说,既是敢叫她去做,便承担得起任何后果……

    “安思顺与安禄山乃同族兄弟,虽说后来反目成仇,可究竟是真是假,旁人怕是很难说得准,而你叫了他五年义父,”傅璟宁抬起头来,坦然地直视着顾琳琅的眼睛,“如果此举令你不舒服了,抱歉。”

    很残忍,却又在情理之中,顾琳琅想不出任何理由生气,可却如傅璟宁所言,她心里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云榭阁中央的舞台之上,此时正上演着风靡大唐的《霓裳羽衣曲》,来自西域的舞姬衣着暴露,舞姿婆娑,美轮美奂,半透的曳地纱裙直引得人浮想联翩。

    楼上楼下皆座无虚席,顾琳琅如一具行尸走肉般飘上二楼,径直进了司音的专属隔间。

    司音正斜靠着栏杆百无聊赖地剥着胡豆,从不离身的琵琶随意丢在脚下,顾琳琅自是不会去扶的,用脚尖往一旁踢了踢,失魂落魄地在司音身旁坐了下来。

    司音用余光瞥她一眼:“前几日来还账的时候不还说今后怕是不能经常过来了?”

    “是不能经常过来了。”顾琳琅刻意咬重了“经常”二字。

    司音撇撇嘴,懒得与其争辩:“那个假正经呢?没与你一起来?嘴上对我云榭阁各种嫌弃,哪次逢五他不来凑热闹?”

    “你不会真对老四动了什么心思吧?他可不是我们的人!”顾琳琅无精打采地将自己挂在栏杆上,“说来也可笑,认识这么多年,我们连他是谁的人都不知道。”

    “是我们的人,不是我们的人,终究同是天涯沦落人。”司音笑笑,“新来的节度使大人如何?可是为难你了?”

    对于司音的顾左右而言他,顾琳琅并未放在心上,司音一家九口都在长安,行事比她更懂分寸。

    “还好。”

    “还好?”司音挑眉,终于慷慨地给了顾琳琅一个正眼。

    依着顾琳琅的性子,若是好,能夸上半个时辰不带歇气的,若是不好,能骂上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这干巴巴一个“还好”,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与聪明人讲话,太耗心神。

    顾琳琅干脆装聋作哑,要来两壶酒,就着司音手边的胡豆独饮起来。

    顾琳琅轻易不沾酒,可一旦沾了便停不下来,不醉不罢休,司音也不拦着,毕竟有些日子没见过醉酒之后的顾琳琅了,还真有点想念……

    待云榭阁里的灯火尽数燃起,两壶酒也见了底,顾琳琅缓缓摆正了身子,注意力被出现在一楼大堂内的一行人尽数吸引了去。

    话说凉州有双姝,皆落刺史府。

    大小姐闵敏生得倾国倾城,明艳照人,自十三岁起便霸着凉州第一美人的称号,二小姐闵欢如出水芙蓉,恬静淡雅,虽相貌上被压了一筹,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此时两位刺史府的小姐齐齐现身云榭阁,舞台上十数位西域舞姬顿时失了颜色,在场无论男女,或惊叹或垂涎或嫉妒的目光皆被吸引了去。

    顾琳琅一双眸子愈发澄澈,如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星,司音便知她是醉了。

    安禄山似乎对这位新上任的节度使颇为忌惮,甫一上任便迫不及待地准备下手了,凉州刺史闵卓这枚棋子他养了多年,如今算是终于派上了用场,美人计……顾琳琅面无表情地望着在小六子引领下缓缓上楼来的闵家姐妹——当真是人间绝色。

    七年间,先后折了两任河西节度使,她虽未亲自动手,却也没少背后出力。

    只是不知这次,英雄是否过得了美人关。

    顾琳琅垂眸,反复用帕子擦拭着掌心,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怎么也擦不掉。

    “……今日十五,人确实多了些,不过司音姑娘马上便要上场了……不会不会,一个隔间而已……”

    小六子高亢的嗓门断断续续传来,司音翻个白眼,认命地捞起脚边的琵琶,刺史府的千金,顾琳琅或许还能惹上一惹,她一介歌舞坊的乐师却是万万惹不起。

    “腾地儿吧,小六子把我卖了。”

    却没想到,前方已有人先她们一步出了隔间,将闵敏与闵欢拦了下来。

    “闵大小姐似是许久不曾来云榭阁了,怎么,日日躲在家里绣嫁妆?”

    严恪?

    顾琳琅皱眉,严恪作为河西节度副使,在凉州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家有悍妻,却总能逮着机会在浪花浮蕊里扎猛子,如今安思顺大人这一走,倒更加不知收敛起来。

    一阵哄笑声过后,严恪继续道:“小六子,可是没隔间了?无妨,本官这隔间可是宽敞得很,听曲也好,赏舞也罢,或是闵大小姐还想寻些什么旁的乐子,本官与弟兄们倒也乐意奉陪……”

    “把手拿开!”闵敏强作镇定地打掉严恪趁机摸上自己下巴的手,却被对方反手抓住皓腕,拉到鼻下嗅了嗅。

    “你放肆!”闵敏恼羞成怒,挣了几下皆是徒劳,登时便落下泪来。

    闵欢垂着头往后缩了缩,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如此一来,闵家的下人便更不敢出头,周围众人瞧热闹瞧得津津有味,却无一人肯站出来匡扶正义。

    顾琳琅缓缓站起身来,仔细抚平裙裾上的褶子,双手交叉置于身前,正欲出去瞧个究竟,却被司音一把扯住衣袖:“姑娘,咱不惹事啊!”

    人人都道“酒后吐真言”,是以司音一直怀疑顾琳琅心里揣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高门世家小姐梦。

    “众目睽睽之下,失的是节度使府的体面。”顾琳琅微微扬起下巴,耳上的琉璃坠子纹丝不动,不轻不重地撂下一句,便出了隔间。

    “你?”见到顾琳琅迎面而来,严恪错愕了一瞬。

    还真是人走茶凉……顾琳琅内心冷笑,之前安思顺宠着她,见面还能称一声“琳琅小姐”,如今倒是连客套都省了。

    “严大人。”顾琳琅见了一个标准的礼,“今儿一早傅大人还问起严大人,琳琅便信口敷衍了句‘不知是否去了军营’,原是来了云榭阁,也不知傅大人会不会白跑一趟……”

    “什么?”严恪陡然变了颜色,猛地甩开闵敏,招呼几个属下匆匆冲下了楼。

    骆不寐尸骨未寒,他可不想成为下一只用来儆猴的鸡。

    冷眼望着严恪一行人离开云榭阁,闵敏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倨傲,阴阳怪气地望着顾琳琅道:“你倒贯会仗势欺人!”

    “闵大小姐不也是一如既往的狗眼看人低?”顾琳琅敛起笑意,转身便走。

    “顾琳琅,你给我站住!”闵敏怒气冲冲地随顾琳琅返回之前的包间,又示意下人将司音拦在门外,“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你还真拿自己当节度使府的小姐了?”

    顾琳琅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真小姐也好,假小姐也罢,方才毕竟是琳琅为闵大小姐解了围。”

    “你是在讽刺我这个刺史府的小姐,比不上你个节度使府的冒牌货?”闵敏咬牙切齿。

    顾琳琅轻笑一声,敛去眸中的鄙夷之色:“琳琅并无此意,不过若闵大小姐执意这样想,琳琅也没有办法。”

    “啪”的一声脆响,顾琳琅偏了偏头,白皙的脸颊上霎时浮上一个鲜红的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