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这个孩子是谁的,都不能留下来。
吴立最近被老婆的丧事弄得头昏脑胀,也没心思管她,连小院都不怎么来。
林莺娘坐出租马车到他家里,站在大门外,让门房将吴立请出来,准备和他说自己怀孕的事情。
彼时吴家处处悬挂着白幡,哭灵的客人络绎不绝。吴立扎着孝带,不耐烦地从侧门出来,看见是她,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林莺娘说:“我有孕了。”
吴立刚因为难产死了老婆,险些危及他和市政司副司长秘书的关系,再听林莺娘说她怀孕了,更不耐烦:“妈的,女人一个个净会惹麻烦!”
林莺娘低着头。
“怀了来找我干什么,你还打算生下来啊?你不是出来卖了十几年了吗,自己打掉不会吗?”
林莺娘抽了抽鼻子:“好,我知道了。”
吴立缓和了面色:“你自己回去吧,等我忙过了这阵子,再去找你。”
于是林莺娘又坐着出租马车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院。
她是卖过十几年不假,但做妓/女的在这种事情上都分外小心,不敢让自己怀孕。
妓/女的身体就是本钱,除去来癸水的几天以外,每一天都要充分使用,才能替妈妈挣到钱。
怀孕是最不划算的买卖。
将孩子生下来的话,谁能确定孩子的父亲?就算确定了生父,人家也不一定会认下这个孩子。你生了也是白生,拿不到一分钱。
不生的话,就要堕胎,堕胎之后不能马上接客,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不能上工,妈妈还要白养着一张吃饭的嘴。
因此每一个老妈妈都会费尽心思地帮助女儿避孕。
林莺娘是很幸运的,十几年来,一次都没有怀孕过。
坏就坏在,吴立给她租了一个自己的院子,让她产生了“家”的幻觉,疏于防范,才会意外怀孕。
没什么,没什么,怀孕了打掉就好了。
从前在妈妈家的时候,有姐妹怀孕了,妈妈就会找来接生婆,让她们给妓/女堕胎。
接生婆对于女子生儿育女的地方十分了解,做堕胎手术也得心应手。
但偶尔也会有失败的时候。
林莺娘就曾经目睹过一个找接生婆堕胎的姐妹,大出血后死在了床上。
从此她对接生婆都保持着一种恐惧的心理。
但事已至此,再恐惧也没用。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只能把它打掉。
可是,找谁打呢?
离开了妈妈家,她联系不上之前那些熟悉的接生婆。随便找一个吧,她又不敢信任。
好在她偶然间听见自己家的厨娘和人闲话,说某地某地来了个小大夫,给女人看病很有一手。某某生完孩子后恶露不止,用了他的两副药,好了。某某被自家丈夫带累得染上了花柳病,找他开了两副药,也好了。
专治女人的大夫,那不就和接生婆没什么两样吗?
只是,这个大夫是个男子。
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上赶着要做接生婆呢?考个医学院,做正经的大夫不好么?
但无论如何,找个真正给人看病的“大夫”,比找接生婆安全得多了。
林莺娘这样想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了厨娘所说的地址。
接下来的一切顺利得如同一个梦境。
孩子打掉了,她一点都不痛,更没有因为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全程不超过半个时辰,她坐着出租马车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到掌灯时分。
令她意外的是,吴立竟然也在。
他皱着眉头坐在昏暗的正堂里,沉声问她:“你到哪里去了?”
“……他听说我是来找大夫堕胎的时候,就……”
林莺娘啜泣一声:“就问我,给了大夫多少钱。我说,给了两百文。又问,那大夫嘴巴牢吗?靠得住吗?我说,你是新来的大夫,别人家女子生病了都找你看。医术又高,也不问东问西。他就问,哪里来的这样的奇女子,他也要见一见。我就说,你不是女子,你是男人。”
说到这里,她惊恐地抽了口气:“然后,他就大怒,说,你竟然出钱让一个男人摸你?我早知道你是只鸡,却没想到你还能这么贱!”
卫南平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试图给她带来力量。
“然后他就问我,你住在哪里,要来找你要个说法。”
卫南平问她:“他昨晚打你了吧?身上有没有哪里疼痛?”
林莺娘迟疑了一会儿,在身上指出了几个疼痛的位置。
卫南平伸手按了按,再打开天眼境界,确定只是皮肉瘀伤,没有伤到骨头。
夏圆圆和田槐花送衣服回来了,从邻居嘴里听说了方才的闹剧,忙来到卫南平的屋子里,见他身上没有被殴打的痕迹,大松了一口气。
“李家兄弟,刚刚那是什么人?”
夏圆圆留在屋子里陪着林莺娘,田槐花把卫南平拉到屋外,小心翼翼地往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怎么听说还打人呢?”
卫南平面色如常:“她昨天来我这里引产,刚刚来的那个男人是她丈夫,因为我是个男人,就要来找我要个说法,问我为什么要碰他的女人。”
田槐花叹了口气:“这种人!你把他劝走了?”
卫南平心想,没有,我把他打走了。
他点头:“嗯,没错。她今天不能回家,暂且留在咱们这里。槐花姐,你屋里还有地方么?”
田槐花摇头:“我和我老娘睡一张床,没有别的地方了。圆圆的床上还有地方,应该还能睡一个人。”
卫南平点了点头:“我先去白大夫那里给她买一点治伤的药,回来再和圆圆姐说吧。”
“快去快去。”
田槐花忙催促他:“被打出来的伤可不能耽误,不然越来越疼。”
卫南平整理了一下刚才和人打架时弄得有点乱的衣服,两手空空地往白玉郎的医馆而去。
离医馆还剩半条街的时候,他拿出一枚铜板,在指缝间抛掷了几次,占卜出了白玉郎的位置。
他正在一楼的诊室里。
中午了,大夫也得休息了。
卫南平绕到后巷,扒着白玉郎诊室的窗户,“笃笃笃”地敲了几声。
刚给一个手骨断裂的病人打完石膏,正在闭目养神的白玉郎听见敲窗户的声音,睁开眼睛,就看见卫南平一手贴在玻璃上,瞬息之间,穿墙而过,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白玉郎有些惊讶。
“来找你开点药。”
卫南平笑嘻嘻地:“治瘀伤的,你的本行吧?”
白玉郎皱眉:“谁受伤了,你怎么亲自来了?”
他知道卫南平正在无照行医,给一些女人开药。出于道义,他并没有告发对方,而是依着对方的意思,给那些找上门来的女人开了她们想要的药材,还打了不少折扣。
但,治瘀伤的药……
卫南平道:“是一个病人,你不认识。”
白玉郎站起身来:“你不是只给女人看……那地方的‘病’么?怎么还治起瘀伤了?”
卫南平道:“确实如此,我只看妇科,她的外伤是丈夫打的,我顺手帮她治了。”
白玉郎拉开诊室里的药柜,一边翻找,一边下意识地问道:“她做了什么,惹她丈夫打她?”
卫南平抱起手臂:“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找我来看病而已。她丈夫觉得我是个男大夫,此举是在给他戴绿帽,于是先打她,再来打我。我反而把他打了,如今他跑了,让我等着。”
白玉郎面色奇异地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我早就想说,你做这一行也忒险了。虽然你未及弱冠,还是个孩子,但男人醋劲上来,只觉得你也是个男人,却碰了他的女人,自然不能容你。要我说,你趁早也别做了,缺钱花就告诉我,我虽不是什么富贵公子,但还是能接济接济你的。”
卫南平四下打量:“你这个医馆也不怎么挣钱吧?我看你不如也趁早别做了,回家当你的白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岂不快活?”
白玉郎皱了皱眉:“我在这里自然有我的理由。你也是慈悲为怀的道士,难道看不见众生疾苦么?这附近居住的是整个申城最穷苦的人,他们从小就呼吸着最污浊的空气,饮用着最肮脏的水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日日为生计奔波。我姐姐住在城郊山清水秀的大宅子里,每天人参燕窝地吃着,早睡晚起,工作四个时辰,就自谓‘殚精竭虑’。可她的工厂每天让工人工作整整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啊!一个月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休息。好好的一个壮年男子进了工厂,不到两个月,就累出来一身的病痛。这样的病怎么治呢?靠每个月两贯钱的薪水吗?想要治病,就要辞职静养。可是静养之后,钱又从哪来?”
卫南平安静地看着他。
“我给他们免费治病,只是为了让他们在疲乏劳累的生活之后,不会再因为一场大病坠入深渊。”
白玉郎深吸一口气:“我不为赚钱。如果我想赚钱,早就留在汴梁太医院了。”
卫南平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我给女人治病的理由,也和你一样。”
“白公子,女人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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