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白引璋也微笑道:“今天怎么样,身体好些了?”
白珊珊在谢棠身边拣了一个铺着厚厚软垫的罗汉椅坐下,整理了一下裙摆:“挺好的,数学课上丹青又被先生叫上讲台做题了。那么难的一道题,全班只有她会做。”
她平时上学时从来不穿自己家里的衣服,怕那些家境普通的女孩子看了难受。要么就穿学里发的制服,要么就穿和陈丹青出去玩时买的便宜货色。
现在身上的这条裙子,是今年正月初一的时候,她去陈丹青家里拜年,拿了压岁钱,和陈家两姐妹去百货商店里买的反季促销款式。
在仓库里积压了半年,款式已经过时了,袖口裙摆也有脏污。价格打了对折,还买二送一,正好三个女孩子一人一件。三条裙子一共只要一百二十文。
白引璋对谢棠道:“丹青是她的好朋友,同年里成绩最好的那个女孩。”
谢棠恭维了一句:“如此甚好,想必这位陈小姐毕业之后能够成为**的左膀右臂。”
白家兴办女学的目的,并不全是出于慈善之心。
在女学里读了十二年的书,出来至少是一个能写能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才。这样的人已经能在工厂里担任会计。当了几年会计、熟悉工厂事务之后,就可以管理一整个车间。再过几年,就可以经营一整个工厂。
在如今飞速发展扩张的工业社会里,每天都有无数家工厂平地而起,它们都需要会计、车间主管、工厂经理人。
只会出卖体力的底层工人永远是管够的,招工的号子一喊出来,成百上千的人要来应聘。实在不行,就去乡下招人嘛,农夫农妇们听说一个月可以赚三千大钱,争着抢着要跳上收人的大车。
但能写字算数、做账管事的人才永远不够。
一个人生来就知道怎样出卖力气扛棉花包,但必须接受教育才能识字、才能计算。
白引璋的产业遍布新旧两个世界,她每天都在面临着“人手不够了”的困境。
新洲南方的某部落终于同意把土地让出来,让白家的远洋农垦商行在其上建立橡胶种植园。于是一座崭新的种植园拔地而起,需要一个种植园经理、一个田地主管、一个农药主管、一个会计主管、一个外务主管、四个仓库管理、一个病虫害防治专家、一个天文观测员、一个人力主管,以及上百名不直接参与田间工作但受这些主管经理差遣的员工——这些人都必须能够读写计算。
这只是一个种植园而已,白家有上千个这样的种植园。
白引璋每年花费无数金银在中原大多数城市里开办女学,最大的目的就是为自己源源不断地培养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这些从白氏女学里毕业的学生,对白家有着深厚的感情。毕业之后,大多也会选择在白家的商行里谋求一个职位。
这只是念了十二年女学的中学毕业生而已。如果在女学里读上最后一年大学预科,那很有可能会被某所知名大学录取。大学毕业之后,身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
不过,白家的女学无论是前十二年的中学还是最后一年的预科,都不会收学生一分钱。但大学不一样,大学的学费高达每年十八贯,普通家庭是无力承担的。
有些想上大学又囊中羞涩的女子,就会和女学签订合同,用大学毕业后五年的劳务换取资助。
所以,一听说陈丹青是女学里的学生,还是白珊珊的朋友,谢棠就条件反射地以为她在毕业之后会在白家的商行里就职,成为白珊珊的左膀右臂。
但是……
“她不一定留在我家。”
白珊珊闷闷地道:“她没签合同。”
她指的是那份用五年劳务换取大学资助的合同。
在白珊珊看来,这份合同对陈丹青是有利无弊的。大学毕业之后,只要在白家的商行里工作五年就好了,这五年的工资也照常发放,相当于白拿了四年的大学资助。
她知道陈丹青和陈丹朱一定会继续读大学的,但她们却都没有签合同。
为什么呢?白珊珊不明白。
如果不拿资助的话,陈家两个女儿的大学学费每年就要高达三十六贯。
对于白珊珊自己来说,三十六贯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她平时不常花钱——除了和陈丹青在一起玩耍,出入一些与她的身份并不匹配的地方时。
五文钱一碗的芋圆糖水,一文钱三串的炸豆腐,两文钱一块的油炸糕。十文钱一刀的草纸,捆绑售卖的黑色墨水和水笔,一瓶墨水和两支水笔一共只要十五文钱。
还有五文钱一打的橡皮绳,陈丹青用来绑头发。白珊珊放在鼻端嗅了嗅,总觉得上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但她还是用这样的橡皮绳和陈丹青互相帮对方扎头发。
离开陈丹青,回到属于“**”的生活时,钱这种东西却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从不花钱,她需要的每一件东西都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手边。
汴梁最流行的衣裙式样,柔软轻薄的美丽丝绸,精美的手工刺绣图案。穿吗?不穿就扔在一边,这一旬的的新衣已经做好了,还有三百余件可供挑选。天下间所有的菜肴都写在水牌上了,吃哪一道呢?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去做,反正一切都是现成的。冬天吃荔枝,夏天吃冬笋,没问题,家里的玻璃大棚里什么都有。想骑马了?自家的马场里,从草原引进的宝马已经繁育了十七八代,又神骏又温顺。
这些需要花钱吗?当然不需要。裁缝、绣娘是自己家的,厨房、农场、温室大棚也是自己家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都不外求。哪花一分钱了?
日常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间游走的白珊珊,太明白三十六贯钱的意义了。
三十六贯钱不够给她的爱马“飞云”换一附新笼头,却是陈莠卖一整年杂鱼面才能赚到的钱。
所以,她不能理解为什么陈丹青不愿意和学里签订合同。
唯一的解释,就是陈丹青不愿意留在白家,不愿意留在她身边。
白珊珊平时从来不去深思这个问题。
谢棠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看**的表情,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秘。
他在心里懊悔得捶胸顿足,心想我真不该拿到了资助就得意忘形,一时嘴快,这下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吧!
一时又惴惴不安地,心想白家主一字千金,应该不会为了我的无心之失就把说好的资助款撤回吧?但人在屋檐下,得罪了资助人的女儿,怎么说都有点危险……
谢睦之啊谢睦之,快说点什么补救补救啊……
好在,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补救,白珊珊脸上就换了一种模样,把落寞的神情都收起来了:“谢先生,”她问谢棠:“那块碑文上的文章大概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谢棠忙道:“啊,这个……”
他连忙打开自己手上的皮质文件夹:“这块碑文是在一处汉魏墓葬出土的墓志铭,上面记载了墓主人的生平。最关键的部分已经损毁,我们暂时不能确定墓主人的身份,只知道他生前曾经担任过的职位……”
第二天一早,陈家母女各自出门,卫南平换上陈丹朱的衣服,轻车熟路地穿墙出门。
出现在后巷的一瞬间,他快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很好,没被排水沟的臭气熏到。
他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和上回的记忆,往白玉郎的医馆而去。
如今他已经知道白玉郎身边存在着安若暝手下的强大修士,自然不敢像上回那样直接进门。
他隐在街角的暗处,一只手捏着陈丹青的头发,一只手抛掷铜钱,占卜吉凶。
正面朝上,是“吉”。
陈丹青的头发拥有着和她本人相当的祥瑞力量,可以让他免于那种梦境遗忘法术的侵扰,也可以保证他的占卜不被比他更强大的修士的力量干扰。
卫南平把铜钱和陈丹青的头发都收回了袖子里,和在门前登记的白简道士打了个招呼,拿了一张登记单进了大门。
这次他没有特意去挂别的科室的号,而是直接走进了白玉郎的外科诊室。
看见他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白玉郎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已经完全忘记昨天的事情了。
卫南平想。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人求救过……那种法术的力量真是强大。如果没有陈丹青在身边,或许我永远不能从其中挣脱出来……
他微笑道:“大夫,我的伤口又疼了,来找你看看。”
白玉郎皱了皱眉:“怎么可能?我昨天看时,你的伤口愈合得很好。”
饶是如此说,对病人的责任感也让他没有把卫南平直接轰出去,而是让他躺在诊室的床上,掀开他的衣裳下摆,露出伤口。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只留下了一条淡粉色的伤疤。
白玉郎将他的衣裳放下,冷声道:“你消遣我。”
卫南平道:“你别生气。”
他将一束用细棉线扎好的头发递给白玉郎:“拿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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