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平把那张报纸展开,打算好好拜读一下这篇雄文。
这是一份名为扬波日报的报纸,纸质暗黄粗糙,轻轻一搓,指腹上就沾满了暗灰色的墨粉。
印刷粗糙,排版凌乱,标题骇人,一份标准的夺人眼球的花边小报。
陈丹青订这种报纸干什么,收集社会上所有关于差分机的刻薄评论?
他先草草地浏览了后面几版的文章标题,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是一份政治立场十分激进的报纸。
在这份报纸上的大多数文章里,赵氏皇族都是躺在人民血汗上敲骨吸髓的蛀虫,官府每年花费巨额年金供养越来越庞大的皇室家族,是对社会财产的一种极大浪费。
虽然现在的皇帝已经基本上丧失了所有实权,但这些文章的撰写者们并不满意。他们认为,内阁成员最好发起一场和平政变,让尸位素餐的病秧子皇帝从龙椅上滚下来。
卫南平翻回头版,将那篇有关首相弟子的文章通读了一遍。
尽力忽视扬波日报过于激烈的用词,他大概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任首相穆大人的得意门生,下一任首相的热门人选,内阁成员范舒晟,在就读白马书院期间,曾经在校内刊物上发表过一篇文章。
文章的大致内容是追忆曾经武帝治下的光辉年代,抨击当时的内阁成员外事无能,以至于让新洲众州牧□□中原,并且要求时任首相归政皇帝,还太平宇内一个朗朗青天。
卫南平挑了挑眉。
下一任首相的候选人居然是个铁杆保皇党?
这要是让他当选,不得反手就把内阁几十年来争取到的权力都还给皇帝?
不对……如果他本人在日常生活中透露出过这种倾向,内阁怎么会推举他作为首相候选?
他又将文章从头到尾地细看了一遍,终于抓住了重点。
“在白马书院就读期间……”
据他所知,范舒晟是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从政已有二十余年了。他在书院就读的时候,应该是在……
“将近三十年前了……”
卫南平失笑:“十几岁的小孩子写的文章,也能作数么?”
谁的中二时期没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而且,算算时间,范舒晟发表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武帝刚刚驾崩没多久,民众对那个追随皇帝扬帆世界的大征服时代还有着极为深切的怀念之情。
回首往昔峥嵘岁月,再看看如今这个软弱温吞,让新州人骑到脖子上的内阁政府,有所不满是很正常的事情。
幻想着归政皇帝就能够回到逝去的黄金时代,也是情有可原的。
十几岁的孩子,正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与全世界为敌的时候。写出这种文章来,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或者不如说,在三十几年前,这类文章才是社会思潮的主流。人们恋旧,怀念他们失去的伟大帝王,指望着新皇带领他们继续征服世界,掠夺财富,对保守的内阁政府弃若敝屣。
风气一年一年地转变,渐渐地,人们适应了失去强势皇帝的生活,发现这样也还不错。三十几年过去,曾经绝对正确的观念变得不再正确,鼓吹还政皇帝的人变成了少数中的少数。
如今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皇帝还是在后宫里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做中原王朝的吉祥物就好了。前朝政事,应该全权由内阁处理。
更有如扬波日报等稍微激进一些的组织,认为皇帝就算是住在皇宫里也不可忍受,赵氏皇族应该退位,放弃其无耻占有了数百年的特权。
总之,如果现在的一份主流报纸或者学校内部期刊上刊登了呼吁内阁还政皇帝的文章,一定会被大众侧目以视,就像三十年前那些内阁执政的支持者们一样。
社会风气变了,人也跟着变了。
卫南平相信,三十年后的现在,范舒晟的政治理念一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至少,作为内阁成员的他,一定不可能愿意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来,还给所谓的“皇帝”的。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十几岁时写下的文章被翻了出来,刊登在报纸上,引发了激烈的声讨。
一定是有人有意为之……
卫南平将扬波日报放在一边,拿起别的报纸翻阅了起来。
其他报纸也用大量的篇幅报道了此事。
与激进的扬波日报不同,其他的报纸用词含蓄委婉,尽量客观地报道了此事。但卫南平还是在字里行间读出了这些文章撰稿人的理念——他们也觉得范舒晟的文章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理念”“早就淘汰了的观点”“我们不会希望新一任的首相是向皇权屈膝的懦夫”。
卫南平将报纸合上,按照顺序叠好,放在床头。
无论汴梁的官场如何动荡,都不关远在申城的他的事情。
只有傻子才看不出其中的古怪,范舒晟肯定是被政敌搞了。
若非如此,一篇三十几年前刊登的文章,作者本人想要找回来都是难事,怎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见诸报端,被口诛笔伐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是谁呢?
虽然目前与这位范大人竞争首相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司法台台长戚纭。但要说范大人从政二十几年只有这一个敌人,没有其他人时时刻刻地盯着他,准备在他最重要的时候绊他一脚,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们究竟是怎么把三十几年前一个中二少年的文章给找出来的啊?
卫南平想。
难道他们找了道士给他们卜卦?
忽然,他听见窗外有“笃笃”的轻响。
有人在敲窗户。
是来找陈家母女的吗?
可是她们上学的上学,出摊的出摊,都不在家。
卫南平有些疑惑,刚想说:“人不在家,晚上再来”,就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李家兄弟,能下地吗?”
他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找我的?
他撑起身体,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个面上带笑的中年妇人,站在窗边:“兄弟,你能下地吗?今天难得出太阳,出来晒晒吧。”
卫南平有些疑惑。
这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那妇人笑着说:“你别怕,我也住在这院里,就在你家隔壁。陈娘子出门了,特意托我照看你。”
卫南平暗暗打开了天眼境界,将她观望了一阵,发现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凡人,没被邪魔附体,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他忙道:“多谢大姐,我能下地。”
那妇人于是说:“我进去扶你。”
卫南平也没推辞。
陈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没上锁,不知是出于对邻里的信任,还是家徒四壁的有恃无恐。
那大姐进了屋,扶着卫南平的左胳膊,慢慢地带着他出门。
卫南平这才看清陈家的全貌。
他和陈丹朱、陈丹青居住的窄屋是一处厅堂西面的耳房,出了耳房,就是被用木板墙隔断成两个独立空间的大堂,陈莠的床铺摆在靠门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凌乱地放着锅碗瓢盆,砌着灶台,还摆着一张餐桌。
餐桌上方安装着一盏玻璃罩的煤气灯,用铁栅格围着。
那妇人一边扶着他往院子里的天井走,一边说:“李家兄弟,我姓田,叫田槐花,你叫我田大姐、槐花姐都成。我和我老娘一起住在你们家隔壁,西边的厢房里。东边厢房住着一个带孩子的年轻姑娘,待会儿你就见着了。兄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世事无常啊!你年纪轻轻的,就遇见这种事情,真是不容易。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尽管开口!”
卫南平忙道:“承蒙照顾了。”
田槐花一摆手:“这算什么呢。”
迈出正堂的门槛,就是小院了。卫南平微微眯眼,打量着院中的布置。
这应该是一间有正堂、天井、东西厢房的普通院落,被隔断成了四个独立的空间。两边厢房各是一间,正中的大厅被隔断成两间。这样一来,一间院子就可以租给四户人家。
不过,目前正堂东边还没有人住,这间院子里只住了三户人家。陈莠带着两个女儿和卫南平、田槐花带着她老娘,还有那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
院子里原本是有一口井的,被填上了。角落里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保障了三户人家的日常用水。天井里扯了十几根晾衣绳,其中几条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被褥。
不过三户人家,哪来的那么多衣服?
卫南平有些疑惑。
田槐花将他扶到了一处阳光充沛的角落,那里已经坐着两个人了。一个是年轻女子,身边放着一个木制的摇篮,里面睡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一个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老得有些驼背了,正晒着阳光打瞌睡。
“兄弟,你就坐这儿。”
田槐花将卫南平安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凳上:“我就在那边洗衣服,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她走到那个水龙头前,卫南平才看清那里的地面上摆放着数个大盆、一个巨大的木制搓衣板。大盆里满满地堆着待洗的衣服。
原来她是代人洗衣服的……
卫南平抿了抿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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