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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寄托了父母对儿女的期望,在玄之又玄的层面上,又与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命运息息相关。

    卫南平低声道:“居然为自己的长女取了这样的名字……”

    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引璋”,也就意味着,他们对这个女孩没有一丝一毫的骨肉之情。他们恨她恨得牙痒痒,因为她竟敢抢占男孩的出生机会。

    我本来能有个儿子的,谁许你出生了?

    这股恨意无处发泄,于是他们只能给这个不识抬举的女孩打上引璋招娣的标签。

    用你的一生,给我换一个儿子吧。

    “真是不可理喻,”卫南平道:“我竟不知白家还有这种龌龊事。”

    “引璋”不如“招娣”那样露骨,若非陈丹青提醒,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

    陈丹青抱着膝盖:“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白家怎会到处宣扬。只是申城本地人隐隐约约地知道。当年白家主的父母中年得子,喜得什么似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小公子捧着。那时候,谁稀罕搭理白家大小姐呢?玉郎,玉郎,这是他的小名,比之引璋如何?后来小公子还没长成,他父母就命丧新洲,白大小姐才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卫南平心下一动:“白家上一代的家主夫妇,是在新洲丧命的?”

    陈丹青点头:“没错,大约就在十五六年前。”

    “十五年零四个月,”一直奋笔疾书的陈丹朱忽然开口:“就在十五年零四个月前。”

    陈丹青奇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陈丹朱合上一个草纸订成的册子,轻轻甩了甩墨水笔。卫南平扫了一眼,发现书册封皮上写着“史论”二字。

    “你当然不记得,”陈丹朱道:“那时候娘带着我们两个刚刚搬到申城。你还没满月,我已经快三岁了。只记得当时满街满路都是挂着白幡的灵车,丧乐白天黑夜地吹,哪里都能听见。我被吵得睡不着,一直哭,娘就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头,捡人家扔下来的铜钱,买几个花生糖给我吃。”

    陈丹青道:“我从没听你们两个说过那时候的事情。”

    陈丹朱学着她的样子耸耸肩:“我那时候还小,记得的事情很少。无外乎就是那些事情——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没有东西吃,饿得两眼冒金星,看见倚门卖笑的妓/女都去打听打听人家是怎么卖的,看能不能也分一杯羹。横竖是熬过来了,有甚可说的。”

    卫南平心想,怪不得陈莠愿意收留他。就像她说的那样——都是苦命人。

    陈丹朱的功课似乎是做完了,因为卫南平看见她将墨水瓶拧紧,把水笔和书册都收回了那个粗布口袋里。

    她的个子比陈丹青还要再高一点,身上多了些肉,看起来不那么瘦削。及腰的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身后,浓密的睫毛在煤油灯下轻轻颤抖,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

    收拾完书桌后,她把椅子推回桌下,调整了一下煤油灯的灯芯,让它的光芒变得更微小,同时也能燃烧更长时间。

    “你为什么对白家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陈丹朱抬起了那两片浓密的睫毛,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卫南平:“从你听说他姓白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卫南平心想,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好像是有的。

    于是他说:“我见过他兄弟一面。他们两个长得有些相像,所以我有点好奇。”

    “兄弟?”

    陈丹朱一怔:“他还有兄弟?白家的上任家主不是只有一儿一女么?”

    儿子就是白玉郎,女儿就是白引璋。

    陈丹青缓缓摇头:“不……他真的有一个兄弟。和他与白家主不是同母所生,而是上一任白家主的外室所出。”

    “你居然见过这个人。”

    陈丹青有些好奇:“我都没有见过他。听说白老家主死后,他就被接回白家抚养了。他应该比白大夫大几岁吧,现在做什么呢?”

    卫南平想,他现在正给新洲牧首做入幕之宾呢。

    他又有些疑惑,怎么陈丹青说起白家的事情来,竟是如数家珍的模样?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陈丹青笑道:“我有一个朋友,这些事情都是她告诉我的。”

    卫南平挑眉。

    “据她所说,十五年前,白老家主和夫人一起去新洲视察种植园产业,却遇上了当地民变,被卷入动乱之中,双双身亡。白小公子当时也在场,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从那之后,白家的家产都被现任家主,也就是当初的白大小姐接手。白小公子飘洋过海回到申城的时候,早已尘埃落定,无可挽回了。当然,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就算回来得及时,也改变不了什么。”

    “然后白小公子就一年一年地长大,因为争家产的事情,与姐姐面合神离,最近几年更是连家都不怎么回了。三年之前,他从汴梁的医科大学毕业,在申城开了一家医馆,免费为附近的穷苦人家治病,颇得美名。”

    陈丹青微笑道:“若非他心地慈善,我们也没处请大夫把你救回来。不过,他家和他姐姐的事情,还是少在他面前提的好。我们这些受过他恩惠的人,更是只当不知道他的身世。”

    卫南平点头:“原来如此。”

    他就说以白玉郎的出身,原本不至于以给穷苦人家看病为生。原来他是在行善举,这就说得通了。

    “不过,你朋友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了解这么多的白家秘事?”

    听了这话,陈丹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陈丹青也笑眯眯地:“我朋友她也姓白,是白家主的女儿,小名千金,大名白珊珊。我们是在学校里认识的。”

    又说:“一不小心,和你说了这么久的话。明天还要上学呢。”

    陈丹朱问她:“你要睡了么?那我就把灯熄了。”

    陈丹青道:“留一会儿灯,洗漱完再熄。”

    陈莠还在外屋和面,卫南平听着她搅合面粉、摔打面团的声音。陈丹朱和陈丹青拿铜盆接了院子里的自来水,用牙粉和肥皂清洁头脸。洗漱完之后,陈丹青抱歉地拍拍卫南平:“没给你准备洁具,委屈你一晚上,明天我给你买。”

    卫南平微笑摇头。

    陈丹朱将长长的辫子解开,拿梳子将头发梳理了一遍,换了一条宽松的睡裙——卫南平配合地闭上了眼。

    陈丹青也换了一条淡蓝色的棉制长裙,蹬掉木屐,爬上了高低床的二层,笑眯眯地伸出头来,和卫南平打招呼:“李小公子,晚安。”

    卫南平无奈地笑了,知道她在调侃自己被白玉郎讥讽的事情:“晚安。”

    陈丹朱熄灭了油灯,屋内重归了黑暗。卫南平在硬板床上伸展腿脚,推测自己什么时候能下地。

    明天,明天中午,最迟下午。他的伤口已经快长好了,只要再过不到半天,就能完全愈合。

    果然和凡人不同了……

    他想到白玉郎说过的话。

    “肚子上开了拳头大的口子,肠子流了一地……”

    卫南平苦笑。

    如果是上辈子的自己,不,如果是授箓之前的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恐怕会当场一命呜呼吧?

    好在,他已经受了赤元真人箓,所以,他才能在这么严重的伤势之下存活下来,活着承受这一切。

    他将双臂枕在脑后,透过接缝处布满脏污的冰炸纹玻璃窗,遥望天边的月光。

    不算圆满,但皎洁明亮。

    这是很好、很好的月光。

    他在这样的月光下,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陈丹青居然是陈家第一个醒来的人。

    被褥翻动的声音从高低床上铺传来,卫南平转头看去,就见陈丹青面容沉静地将被子掀开,摸着□□下床。

    她的双眼明亮有神,毫无刚刚睡醒时的惺忪之色。卫南平几乎以为她也一夜未眠。

    发现卫南平在看她,陈丹青笑着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下铺的陈丹朱。

    陈丹朱正睡得香甜,一只手臂和一条腿都伸出了被子外,搭在床边。

    卫南平无声地点头。

    陈丹青轻手轻脚地下床,穿着木屐出门洗漱——谢天谢地她终于不再趿拉着鞋了。

    卫南平心下庆幸,听着她拧开院里的水龙头,抱怨水流断断续续,接了一盆自来水,哗啦啦地洗脸,刷牙,把用完的水泼在廊下,大咧咧地趿拉着鞋回了屋里,先叫起睡在外屋的陈莠,又进门推醒了陈丹朱:“醒醒!上学了!”

    陈丹朱被她推得一个激灵,骂了句什么,醒了,双眼紧紧地闭着,摸索着把头发拢了拢,先用橡皮绳松松地扎上,打水洗漱之后才坐在床边,借着清晨昏暗的光线编辫子。

    陈莠将昨晚和的面翻了翻,点起灶台,架锅烧水,用现成的面、现成的汤下了四碗面条。

    卫南平捧着自己的那碗,半坐在床上吃完了。陈丹青磨磨唧唧地拿筷子拨来拨去,好歹也没剩下。

    此时,院里响起了其他人晨起的声音——显然这间院落不止居住了他们一家人。

    婴儿的哭声,少/妇哄孩子哺乳的声音,中年妇人唠唠叨叨的声音,还有老太太特有的缓慢的脚步声。

    院门外响起了清脆的铃声,有人敲门:“报纸——”

    陈丹青换上出门的胶鞋,一蹦一跳地去领了报纸。

    她同时订阅了六七份报纸,捧在手里是很壮观的一厚摞。

    陈丹朱跨在院子里的一辆自行车上叫她,她答应了一句“来了”,把报纸都交给卫南平,“你先看,不要弄坏,等我回家做剪报。”

    卫南平接过报纸,头版头条的巨大字体就这么映入眼帘。

    “皇族鹰犬?赵家走狗?解密首相弟子范某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卫南平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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