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平回过神,将所有迷茫悲愤的情绪都强压下来。
陈丹青的阿娘回来了。
卫南平顺着冰炸纹的玻璃窗向外望去,看见天边日影西斜,将要黄昏了。
陈丹青面带笑意,嘱咐卫南平好好在床上躺着,不要下地,自己趿拉着木屐跑到门外迎接母亲。
木屐的硬齿在水泥地面上敲击出清脆的咔哒声,卫南平躺回硬板床上,捂住了眼。
咯吱一声,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哗啦啦,哐当哐当,有人抬着什么东西迈过门槛。
卫南平眼不能视,赤元真人敏锐的听力和嗅觉让他能够想象门外的场景。
沉重的铁器摩擦在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动静,还有晃晃荡荡的水声。这是什么?锅?铁桶?
几声低低的对话,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问,醒了没有?
陈丹青也低声回,醒了,吃了东西,我给他换完药了。
又说,他很精神,恢复得很好。
中年女人说,好。
又问,你姐姐呢,还没回来?
还没呢,等晚饭吧。娘,晚上吃什么?
中年女人说,吃面。
陈丹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哦。
对话戛然而止。
随着种种嘈杂声音一起飘进这间窄屋的,还有一种不容忽视的腥味。
卫南平抽动鼻子,努力辨认这种腥味的来源。
似乎是鱼,而且是一种他在真一观里很少接触的鱼。腥得发苦,却又有一种让人食指大动的鲜香味。
腥、苦、鲜之间,还夹杂着一股面生味儿……
咔哒咔哒的木屐声越来越近,还有另一个沉稳的脚步声。
卫南平将捂眼的手放下,正好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围裙的中年女人推门而入,陈丹青跟在她身后。
这应该就是陈丹青的阿娘了。
名叫陈莠,谷莠子的莠。
就是她将昏迷不醒的自己带回家里的。
陈莠年纪大约三十五六,风霜操劳,有些沧桑。身材高大,膀大腰圆,手掌厚实,十指红润粗壮,指甲扁平粗糙,显然是常年劳作导致的。
不过,她的精神状态倒是很好。
卫南平暗道。
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贫穷主妇那样疲惫绝望,她的精神很饱满,浑身上下洋溢着快乐与力量。
看见卫南平醒了,陈莠热情地笑了,把手在围裙上擦干净,坐在卫南平床边:“兄弟,你醒啦!”
卫南平忙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引得陈莠一叠声地:“别动别动!快躺好。”
他于是只好躺回原处:“多谢大姐救命之恩,我已好了。”
陈丹青在屋里逡巡了一圈儿,终于坐在了靠墙的高低床下铺。
陈莠叹息一声:“兄弟,你究竟有什么遭遇,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前天白大夫来看你的时候,还说你要不好了,叫我们早做准备。”
她执着卫南平的手:“小小的年纪,怎么就遇见这种事情!”
卫南平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热度和力量,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我……”
陈莠忙摆手:“兄弟,我知道你有难处。放心,不必说,大姐心里明白,都是苦命人!”
卫南平垂下眼。
“你叫什么名字呢?”
陈莠问他。
卫南平回答:“我叫李元生。元日的元,生辰的生。”
陈莠点点头:“元生兄弟,大姐我姓陈,名一个莠字,谷莠子的莠,就是狗尾巴草的意思。这是我的小女儿,”她指着坐在床上的陈丹青:“名叫陈丹青。图画丹青的丹青。大姐还有一个女儿,比她大三岁,名叫陈丹朱,朱红的朱。她出门了,等她回来让你见见。”
又拍了拍他的手:“大姐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别怕,就在大姐家里住下,把伤养好。小小的年纪,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
卫南平道:“多谢大姐。”
陈莠又嘱咐了他几句,诸如叫他不要乱动,小心牵扯伤口,饿了渴了就说,觉得冷了就管她要被子……卫南平一一地应了。
嘱咐完卫南平之后,陈莠又转向她女儿:“今天怎么样,还疼么?”
陈丹青摇了摇头:“烧了点热水喝,比昨晚好多了。”
卫南平心里惊讶,难道陈丹青如此活泼的模样,身上还带着病不成?
他差点就要打开天眼,观望陈丹青的气,最后关头终于想起来这是个小太阳,看不得,于是悻悻然停下。
不能观望病气,也不能望闻问切,他也看不出陈丹青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但从她的面色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大病……
他看着陈丹青深深吸气,用手捂着肚子,还有那句烧了热水喝……
忽然间,他悟了。
陈丹青应该没有生病,她只是来了癸水罢了。
原来是这个。
卫南平悄悄松了口气。
不是病就好。
“你好好休息,娘去下面给你吃。热腾腾的,暖肚子。”
陈莠对陈丹青说,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
陈丹青的头发半长不长,刚刚及肩,拿橡皮绳在脑后扎了一个辫子。前额的碎发随着动作有些飞了出来,陈莠就用手指帮她将那些不安分的碎发别到耳后。
卫南平静静地看着。
陈丹青嗯嗯地应了,等陈莠出去将门带上后,笑嘻嘻地凑过来,坐在卫南平身边:“今天晚上又吃面条。”
卫南平在她面前能稍微放松些,坐起身来,笑着问她:“怎么,你们天天吃面吗?”
陈丹青略显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精神?三天之前,你肚子刚被人掏了个洞,连肠子都露出来了。”
卫南平面不改色:“我还年轻,身体好。”
陈丹青耸了耸肩,又说:“我们家确实天天吃面。不过还挺好吃的。你知道吗,我阿娘就是买面条的。每天多少人排着队要吃呢!”
卫南平想,果然。
那股萦绕在空气里的腥、苦、鲜,还有面生味儿,果然就是陈莠带回来的。
“你阿娘卖的是什么面?”
卫南平问:“羊汤面?”
陈丹青摇头:“羊肉可不便宜,谁买得起。我娘卖的是杂鱼面。”
她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这么长的小鱼,在锅里熬得骨酥肉烂,化在汤里,滚烫滚烫地浇在面条上,再配上青菜,鲜到掉眉毛!”
卫南平想,我信。
门外传来面团砸在案板上的噼啪声响,陈丹青说:“我娘在扯面条呢。平常拿到外面卖的都是机器切好的面,哪有扯出来的筋道。你有口福啦!”
卫南平笑笑,四下打量着整间屋子,视线落在那张大桌上:“你是学生么?”
陈丹青点头:“对,我和姐姐都是女学的学生。我上十年级,姐姐上十三年级。”
卫南平心里一动:“是白家的女学么?”
他记得,那位真正的“李元生”小姐,就曾经是白家女学的学生。
陈丹青笑了:“哪还有第二个女学呢?当然是白家的。”
她这话说得不对……
卫南平暗想。
这世上怎么可能只有白家这一所女学?除了朝廷开办的男女混同的公学之外,社会上还充斥着各种专供男子入读或者专供女子入读的私学。
朝廷的公学不收学费,不供午饭,教学质量很一般,且只允许女子从六岁读到十二岁。
男子私学的学费高昂,有名师大儒执教,毕业的学生都是社会的中流砥柱,前程远大。
女子私学则质量参差不齐,有的学费高,环境好。有的学费低,环境恶劣。
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女子私学里不教文史,也不教数理,只教一些诗词歌赋、女红针黹,再有就是如何操持家务,如何侍奉丈夫公婆。
这样的地方,与真正向女子传道授业的白氏女学相比,很难称得上一个“学”字。
而且与朝廷的公学一样,白氏女学是免费的。
卫南平想,以陈丹青的家境,若非如此,她是读不起书的。
他想到了陈丹青那个贴满了差分机新闻的剪报册,以及那上面龙飞凤舞、言之有物的批注,莫名有些感慨。
“你很喜欢差分机么?”
他问陈丹青:“你的剪报册上都是这类新闻。”
陈丹青笑了笑,拿过那本剪报册,放在膝头,轻轻翻开:“喜欢,当然喜欢。”
她对卫南平说:“你不觉得,差分机是一个很神奇的机器么?它明明是死物,却能像活人一样思考。你问它什么问题,它都会回答。”
“你觉得差分机会思考么?”
卫南平低声道:“我有一个……兄长,他也有类似的想法。”
陈丹青惊喜地转头看他:“你兄长是差分机操作员么?还是程式员?”
操作员是操作差分机的人,程式员是编写命纸的人。
“两者都是。”
卫南平道:“他曾经……曾经是一家贸易商行的差分机操作员,偶尔也编写命纸。后来他偷用了夜晚的机时,被那家商行开除了。”
陈丹青惋惜地嗟叹:“当程式员的,谁能忍得住不趁夜晚运行自己编写的程序呢?”
又问:“那他离开商行之后,还有没有继续编写程序了?”
卫南平点头:“有。不过,他身体不是很好,已经病故了。我在收拾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他留下来的一小段命纸程序。”
他问陈丹青:“你知不知道申城有哪些地方有公用的差分机,可以让我运行一下他留下来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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