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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的事于温见宁她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随着来到蒙自的学生人数越来越多,正式开学的日子逼近,她们必须尽快适应在蒙自的生活。

    正如钟荟的母亲所担心的那样,学校的生活条件的确不算好。

    住宿楼拥挤,一到晚上窗缝就漏风,呜呜的风声让人心乱,不知被哪个同学起了名字叫“听风楼”,一时之间在全体女生中传开;学校食堂的饭菜太淡,几乎没有盐的滋味,可若说出去下馆子,一来许多同学囊中羞涩,二来当地饭馆的卫生条件实在堪忧,尽管同学们发起了灭蝇运动,也不是三两日就能见成效的。

    生活条件尚且如此简陋,精神娱乐更是匮乏。除了那天她们逛的那条街外,城内稍没有消遣的地方。有些爱逛街的女同学们在一条街上找到了间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可有没有咖啡馆都还好说,最让温见宁她们无法接受的是学校在蒙自的图书馆。

    蒙自这边的学生们分批前来,而她们又是最早到达的那一拨,学校一时还没有开课,但图书馆已向全体学生开放,允许他们在里面借阅、自习。然而联大两次迁校,大批图书、仪器的长途搬运困难,至今还未能完全搬完。再加上这次校本部设在了昆明,分到她们这边的图书少之又少。

    临时图书馆里只有十几个座位,她们第一次去的时候太晚,座位早已被人占满了,只好在图书馆内站着看了一下午的书。第二天宿舍里五个人一早就去了,可还是抢不到座位,因为还有人起得比她们还早,甚至还在门口排了长队,等一开门就挤进去。到了夜间,由于蒙自当地治安不好,她们往返图书馆,还是被学校派来的校工们一路护送回去的。

    又过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到院里派人通知,说是要发国文课本了,众人兴冲冲地跑过去,却被告知,由于印刷的纸张不够用,她们的课本数量不足,有些同学只怕没有书,建议大家先互相传阅手抄。温见宁她们六个人只分到了一本国文课本,只能把书拆成几份,匆匆抄起书来。大家白天躲在宿舍里抄书,饭点轮流派人去把所有人的饭都买回来。

    这样一天下来,所有人都抄得手酸腰痛,到晚上灭了煤油灯,在床上进行宿舍会谈时,每个人都不免牢骚几句。最后冯莘安慰道:“咱们只是缺几本书,互相借着抄一抄,看一看也能解决问题。听说隔壁法律系现在只到了一位教授,等开学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而和法学系的那些学生相比,至少她们还有雄厚的师资力量。

    众人这才不说话了,宿舍里渐渐静了下来。

    呜呜的风声又顺着窗缝钻了进来,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翻过身去。木床吱呀吱呀地响,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翻身,拉上被子准备睡觉了。

    只有温见宁还在对着窗户,借着月光又翻了翻那叠粗糙的课本纸页,上面还散发着油墨味。为了精简纸张,这次印的书上只有课文,连作者注释都无。

    不过温见宁却很清楚,这几页纸上所印的那篇课文,正是联大一位教授的成名之作,当年一经发表就引起了轰动。从前她读书时看到过,非常喜欢,还曾经模仿过这位教授写了几篇不成样子的习作。像这样作品被选进国文课本的教授在联大里还有好几位,而在不久之后,她就要坐在讲台下,听这些国内最杰出的文人学者讲课了。

    一想到这里,温见宁只觉一切烦恼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她又看了好一会,这才将纸页放在枕下,闭眼安心地睡去。

    ……

    香.港到越.南.海.防的轮船不多,每次往返只能运来几十名联大的学生。直至四月底,文法学院的学生才陆陆续续地到齐。这个学期对于她们来说,才算真正地开始了。

    开学当日,学校邀请了好几位教授上台演讲。

    演讲的主题都差不多,大意都是勉励在国家值此危难之际,同学们应当勤勉自强,为民族保存文明的火种。尽管这一类的话,温见宁她们这些日子断断续续也听过许多遍,但坐在礼堂内还是听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开学典礼过后,她们终于开始正式上课了。

    联大的大一学生不具体划分院系,按分组来上课。由于学校在两次迁移中流失的学生太多,她们这一级的大一学生最终来到蒙自的只有几十人,上大一国文、英文之类的必修课时,差不多一个教室就能装得下。

    一年级的学生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学校对此很重视,国文、英文这类的各学院必修课都有好几位知名教授坐镇。联大的教授们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些教授是中式的书香门第出身,有些教授在欧美各国留过学,性情各异,但无不气质鲜明,个性极强,令人一见难忘。尤其她们中文系的几位教授,更是五四以来广大青年学生心目中的精神领袖。

    最初的激动与兴奋渐渐褪去后,温见宁她们才逐渐正视起她们的师长。

    光环之下,其实教授们也是普通人。

    就比方说在讲课一事上,教授们虽然学富五车,但优秀的学者与出色的讲师是两回事。有的教授语言幽默,讲课有趣,一节课下来不仅教室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就连走廊上也站满了慕名而来的同学们;但有的教授知识渊博,但讲课只是照本宣科,平板无味,令人昏昏欲睡;有的教授学贯中西,任何典故轶闻都能信手拈来,可他们一句话都要夹杂个英文单词或,下面的学生却往往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这些暂且还好说,最糟糕的是有些教授上课时带着浓重的口音,无论用中文还是英文,大家一句也听不清。温见宁也听不太懂,只能在上课时连猜带蒙地把教授说的所有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课后再跟一个宿舍的同学另行讨论整理。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礼拜,众人这才从开学的手忙脚乱中慢慢适应下来。

    傍晚时分,好友二人相约一起去海关附近的小公园散步。

    此时的蒙自已值春夏之交,公园内花木蓊郁,路边的尤加利树高大繁茂,上面停着一两只雪白的鹭鸟,听到人声走近,就呼啦一下张开白翅纷纷飞走了。翠绿层叠的枝叶间开满了洁白的花,隐隐有种清新而奇异的香气。两人走了一阵累了,选了僻静处,并肩在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闲聊,多半时候是钟荟一个人在说,温见宁在听。

    这些日子她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宿舍里,但由于两人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各有所好,课外活动不常在一处。钟荟接触的人更多,难免攒了一肚子牢骚。

    起初她还只是说一些生活上鸡毛蒜皮的琐事,渐渐话题的重心就偏到了其他的事上。

    中日战事爆发之初,国内的报纸舆.论对抗战的局势一片乐观。温见宁却对此很不看好,就连向来激进热血的钟荟也难得和她达成了一致。如今时间一长,上.海沦陷,南.京失守,军队在战场上的颓势愈发明显,士气终究还是渐渐跌落下来。

    联大内部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文学院的师生自然也不可能幸免。同学们平日走在路上,都免不了被人问一句,究竟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的。

    温见宁她们宿舍内部还算好的,冯莘、张同慧都是性情宽和豁达之人,一般不会主动谈起这种会引发争论的话题,温见宁按着钟荟,不让她把在外面的议论带回宿舍里来。只有阮问筠每次听到战事的消息,都不免要冷笑几声,说些丧气话。

    她原是金陵人,而南.京沦陷后的惨状国人尽知。

    大家多少也能理解她心中的悲愤苦闷,都任由她说去了。

    宿舍内还能勉强维持着一番和平景象,可出了宿舍,其他人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温见宁从来不当众谈这些事,只在私底下和钟荟交流过一些想法。钟荟则在外也毫不掩饰她的看法。她对这两派人都看不上,认为主战派鲁莽冒进,主和派懦弱无耻,结果在辩论时反而被两派的人联合起来斥责她左右摇摆,属于骑墙派,把钟荟气得不行。

    如果说这还只算口舌之争,可另外一件事就实打实地让人不痛快了。

    文法学校迁到蒙自后,学校虽然特意开设了蒙自办事处,有教授专门负责处理学生事务,但由于人手不足,处理学生事务还是要借助学生团体的力量。其中有一些学生自发组织了一个正风团,平日自发纠察学生风纪,在同学们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这些同学看不惯一些注重打扮和生活享受的同学,认为在国难当头之际,他们的作风还如此**,实在有辱联大的门楣。可他们再怎么看不惯,也没有处罚其他同学的权利,大多情况下也只能冷嘲热讽。比方说跟她们一个宿舍的陈菡香,就由于好时髦打扮,被正风团的几个人斥为有伤风化,双方还起过不小的冲突,当时正巧路过的钟荟也被卷入其中。

    钟荟虽然看不上陈菡香,但更同样看不惯正风团那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

    双方可谓是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最终还是还是结了怨。

    温见宁听她抱怨正风团的所作所为,也对这个正风团无甚好感。但是她毕竟不了解那些人,也不好帮腔指责,只能劝钟荟,这群同学只是临时抱成一团,等再过段时间,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散了,没必要和他们怄气。

    钟荟倒完这些苦水后,才一头倒在她的肩膀上,拖长了声调道:“见宁,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一个人,真过不惯在这里的日子,更不用说还待四年了。”

    对她们来说,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温见宁正要劝她几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人正朝着她俩这边来了,顿时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才一转身,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棍向她们迎头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