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门口前,那位她们只见过一面的女同学正在跟一对当地打扮的母女对峙着,引来了许多在附近买日用品的联大同学围观。一时之间,街道上挤满了人。
温见宁她们听了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方才这位女同学在柜台前买东西时,旁边的小女孩居然顺着旗袍开叉处摸了她的大腿,她一低头,就看到丝.袜上留下了一个黑手印。虽说对方只是个小女娃,换了脾气好的女同学,或许就忍气吞声、回去掉几滴眼泪罢了,可事不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这位女同学显然也不是个会退让的人。
她情绪激动,当场上前抓住那小女孩的手要她道歉,却被女孩的母亲拍掉,再被推搡,顿时气得骂了起来。可她虽然在大声地骂,可翻来覆去只会用诸如卑鄙、无耻几个不痛不痒的词,小女孩的母亲则直接用当地的方言跟她对骂,语速极快。
双方虽然未必能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对方说得不是什么好话,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看就要撕扯起来,被围观的同学们拉住,这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撕扯起来。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终于挤出来两个学生干事模样的学姐,高个子的那个向那位女同学询问情况,圆脸的那个则拉着当地的妇女劝慰。
温见宁对钟荟说:“我看那位学姐有些眼熟。”
钟荟小声附和:“我也看着那女同学有点眼熟,不过她应该不是学姐,好像是咱们屋里走了的那个。”她完全没跟温见宁说到一块去。
圆脸学姐耐心地听了半晌,才对被摸的女同学解释道:“她在说你穿得太暴.露了,她孩子就想看看你旗袍下面是什么。”
众人听后下意识看去,只见那女同学身穿银红长袖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虽然颜色鲜艳,但并无出格之处,在场的许多女同学都跟她差不多的打扮,陡然听到这句衣着暴.露,不少人心中都又羞又气愤,至于当事人更是瞪圆了眼,要为自己分辩个明白。
圆脸学姐无奈地解释道:“你先别急,我也只是转述而已。”
旁边的高个子学姐却已站了出来,对围观的同学们发话。
她声音不高,却沉稳平静,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各位同学们,蒙自当地的风俗守旧,我们的衣着在自己人看来或许只是寻常,但对当地人来说就是伤风败俗。稍后我们会跟老师们商量,让学校出面代为调解。但在这种事解决之前,今后女同学们逛街时一定要多加注意,最好结伴而行。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及时向学校反应。”
钟荟有些不服气,混在人群中高声问道:“她们认为旗袍暴.露,就一定是对的吗?这事明明是她们的错,至少也应该先道歉吧,总不能就平白这么算了。”
她的话引起了一众学生的响应,一时群情激奋,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温见宁着急地拉了一下钟荟的衣袖,示意她往人群外看。
钟荟这才注意到,学生们都围在这里,已经引起了不少当地人远远地往这边看,从四面八方冷漠的眼神让人有些心惊肉跳,可其他同学们还浑然未觉。
她这才有些后悔,额头上慢慢沁出冷汗。
那位高个子学姐仍镇定自若地问道:“若是有谁能让她们心甘情愿道歉的,也尽可以上前来试试。不过我只问一句,若是她们不肯认错,你们又围在这里,打算对妇孺做什么,仗着人多势众来逼她们低头认错吗?”
原本还群情激奋的同学们一时都哑口无言。
其实他们并没有以众欺寡的打算,多数人只是来凑热闹罢了。只是围在这附近的学生越来越多,大家又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一群人起哄,不知不觉中事态就可能失去控制。
而且这对本地母女一看就是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的,跟她们讲大道理,她们也未必能听懂,说不定还会胡搅蛮缠,倒打一耙,那时候才是真的说不清了。
局面一时僵持下来。
不过很快还是有人喊道:“我们可以跟她们讲道理。”
那位学姐似乎是笑了:“在这里吗?围在这里,对她们讲道理?”
人群里有人喊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高个子学姐环视四周道:“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当年民国初立,才有剪辫易服,革除满清陋习;五四以后,才有风气开放、男女平等。我们女同学今日能到大学念书,能穿旗袍、高跟鞋走上街头,乃是这十几年内国内一代又一代的有识之士推动、思想启蒙的结果,而不是此时此刻用三两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在蒙自,我们是初来乍到的客人,理应入乡随俗。但今日如此,不代表日后亦然。我说的话想必大家都能明白,还是尽快散了吧。”
圆脸学姐也道:“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这位同学,你要跟我们一起去见老师吗?”
那女同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显然她不愿把这事闹到学校面前。
那两位学姐立即会意,她们没有当众询问姓名,只问了她是哪个学院的,说稍后学校一定给她一个交待,就先带着那对当地母女走了。
她们一走,围观的其他同学慢慢散去,各自逛街去了。远处看着的当地人见没什么事发生,也终于渐渐散了,只有温见宁她们还留在原地不曾离开。毕竟当事的女生跟她们也是一个宿舍的同学,碰到这种事,她们怎么着也该上去打声招呼。
这会周围的人三三两两散得差不多了,那位女同学终于也看到了她们。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扬起笑容,仿佛没事人一样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我是陈菡香,跟你们一个宿舍的,咱们昨天见过的。”
众人也赶紧依次自我介绍,大家这下才算认识了。
她们目睹了方才的事,有心安慰这位陈同学,只是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是对方不以为意地笑道:“今天真是晦气,才来这第二天就碰上这种事。刚才骂了一通,害得我口都干了,你们逛街不累吗,要不大家一起去馆子吃点什么?”
温见宁和钟荟对视一眼,这些天她们在火车上,根本没吃过什么好的。昨天晚上也只是随便吃了点食堂的饭,可也没吃出什么滋味。今天一早,她们连早饭也没吃就出来逛街买东西,到如今肚子还是饿的,也确实该垫垫了。
冯莘也有些意动:“听人说云南的过桥米线很出名,不如我们就一起去尝尝吧。”
张同慧突然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想先回宿舍了,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阮问筠也道:“我跟你一起。”
钟荟张了张口,本想说她请客,被温见宁扯了一下衣角,这才闭上嘴看她们走远了。陈菡香在旁边冷眼旁观,等张同慧她们走远后,才笑道:“咱们走吧。”
一行四人沿着长街看去,最后选了一家客最多的小饭馆钻了进去。
还不到饭点,里面的座位未满。众人进去一看,只见这饭馆内摆的方桌和长条凳显然都上了年头,陈旧不堪,有的甚至开了几条裂纹。离她们最近的桌子上面也蒙着油腻腻的一层污垢,上面落了几只苍蝇,看着就令人不适。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冯莘道:“这边条件简陋,我们将就一些吧。”
她们问店家要了条毛巾擦了桌椅,点了四碗过桥米线,这才在靠墙的位置坐下。
这位名叫陈菡香的女同学话比钟荟还多,又过分热情了。不过闲谈了一会,她们就知道了她是广东人,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又是最受父亲宠的小女儿,昨天看宿舍条件简陋,陈菡香索性自己一个人出来租了个小院子住,还热情地邀请她们同住。
三人连忙婉拒,看她一个人说得这样多,也主动说起了自己的事。
最先接话的是冯莘,她倒是没有详提家里的情况,只说自己年幼时随父母搬到上海租界住,后来在圣玛利亚女中念过书,考上清华后没多久北平就爆发了战争。钟荟一听,连忙跟她打听起人来,说是她家哪位叔叔的女儿也在女中读书,那正好也是冯莘的一位学姐。
有了共同的熟人后,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热烈地交谈起来,一时之间连温见宁都插不进嘴。好不容易等她们的话题暂告一段落,温见宁才问冯莘:“你既然在上海念书,还姓冯,可是和法租界的冯家有亲戚关系?”
冯莘微微诧异:“你也知道上海冯家?”
温见宁简短答道:“以前在上海住时,曾经听人提起过。”
冯莘说:“你听说的上海冯家,或许是我们冯氏的本家。我家只是冯家的旁支,在租界没那么大名声。你想和我打听冯家的人?”
温见宁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再追问下去。
另外三人的话题渐渐偏到了别的方面,多半聊些年轻女孩子们喜欢的时兴电影、打扮之类的话题,她对这些都不太上心,也插不进嘴,只在旁边听着。
不过陈菡香与冯莘都是心思玲.珑、善于交际的人,她们生怕冷落了温见宁,不时也拉她说几句,这才不至于让温见宁游离在话题之外。
说话间,四碗过桥米线终于被端了上来。
原本落在别处地方的苍蝇们顿时被吸引过来,嗡嗡地绕着碗打转。几个女孩甚至没来得及挥手将它们赶走,其中几只苍蝇就已经落在了米线上。
温见宁眼最尖,她拿起一双竹筷,在面前这碗雪白的米线里一阵翻搅,从底下翻上来的米线里夹出两只死了的苍蝇来,大约是煮米线时不注意掉进去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彼此的脸都隐隐有些发青。
陈菡香的脸色最为难看,她今天本就倒霉,再看到这样一碗米线,更是倒尽了胃口。
冯莘连忙打圆场道:“算了算了,我们就当是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温见宁她们也不想跟店家起争执,纷纷打算掏钱自认倒霉。这四碗米线众人一筷子也没动,就把店家叫过来算账。付钱时,温见宁落在最后一个,陈菡香突然想起什么,多了一句嘴:“不如我来帮你付了?”
钟荟听出不对,正要与她理论,却听温见宁开玩笑道:“第一回请我吃饭,就请这个?”
陈菡香向来口无遮拦惯了,方才也只是随便问一句,话出口后才觉得不妥,听温见宁这样说,当即笑道:“有机会一定请你吃点好的。”
四人出了小饭馆后,陈菡香拉着冯莘接着逛街再找个干净地方,温见宁这边东西已经买完了,钟荟自然也要陪她一起回去,两拨人就此分开。
等她们走后,钟荟才扭头道:“我看那人说话口无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方才她们闲谈时,众人都说了自己家里的事,冯莘、钟荟的家庭背景一目了然,只有温见宁什么也不提。再看她身上的蓝布旗袍,虽然不至于有补丁,但打扮也朴素得过分,实在不像是手头宽裕的样子。大约是出于这个原因,陈菡香才会误解了什么。
温见宁笑道:“你才是别往心里去,她也没有恶意。”
两人说说笑笑,一同往宿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