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孔武从凉州带来了索洛奴使孔二嫂内心受了伤，那么亮崽娶了粟特胡的公主萨沙拉，对她而言就是在这伤口上又撒了一撮盐。</p>
为人妻，她阻挡不了自己的男人娶胡姬为妾；为人母，她也干涉不了自己的儿子娶胡女为妻。做女人太难了，用千啭尼师的话，那就是：施主，一切随缘！</p>
孔二嫂克制着自己，努力用脸上的微笑去面对无奈的人和事。可是，她能骗得了别人的眼，却骗不了自己的心。索洛奴这个拗口的名字，听着仍然刺耳；索洛奴那张散发着胭脂香的脸，瞧见依旧扎心。</p>
今日是儿子大喜的日子，孔二嫂本来可以同自己的男人孔武坐在正屋里陪客人，欢欢喜喜吃儿子儿媳的喜酒。她没有去，宁愿帮下人们在院子里打打杂。</p>
开席不久，孔二嫂就瞥见打扮得油头粉面的索洛奴同三弟江涛的俩胡姬小妾进正屋去表演歌舞助兴了。她庆幸自己的选择是英明的，亲家母没来，自己不去，这样至少也是对称的。最重要的是自己不必坐在席间，尴尬地瞅着演奏箜篌的索洛奴。</p>
孔二嫂这么想着，不大一会儿，却见三胡姬转身出了正屋。索洛奴还似乎很委屈地摸着眼泪。</p>
“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她们的表演不合两位客人的胃口，索洛奴挨了训？”</p>
孔二嫂在心里如此寻思，并未过去，只是远远地看海棠与榴花安慰着她。又过了一阵子，只见萨沙拉公主跑了过去，紧接着亮崽也过去了。她故意背着身子，隐隐约约听他们说索洛奴要被送往京城见什么“黄钥匙”。真有这事吗？她决定趁着安慰她的机会，问个清楚。</p>
“索洛奴妹子，今儿个这大喜的日子，你咋就哭了？”孔二嫂的话里略微带着些责怪的意思。</p>
榴花赶紧将史萨宝所言黄乐师点名要让索洛奴到宫廷乐队做箜篌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孔二嫂。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孔二嫂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占了自己“鹊巢”的这只“鸠”一转身就要飞走了。</p>
按理说这是她巴望不得的好事，索洛奴一走，她同孔武的家庭不就自然而然恢复到以前的平静状态下去了吗？</p>
可是，看着眼窝都有些红了的索洛奴，孔二嫂竟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反而，同为女人的敏感神经让她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0</p>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居然拉住她妒忌的女人——而且是个胡姬的手，同她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说起话来。孔二嫂安慰索洛奴道：</p>
“妹子你别太难过了，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啊！”</p>
索洛奴自从见到孔哥哥的这位正妻，就没有听到她对自己如此好言好语说过一句贴心话。作为贱妾，在正妻面前理应忍气吞声，虽然是个胡人乐伎，但这点常识她还是明白的。</p>
索洛奴不由地哽咽了几下，咬着牙对孔二嫂说：</p>
“好姊姊，有你这句话，奴家就是去死也心满意足！”</p>
“索洛奴妹子，快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p>
孔二嫂摇了摇对方的胳膊，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自己反将埋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她说：</p>
“俺看得出来，你舍不得离开亮崽他阿爷，你心里头真有他。俺承认，俺对你在乎他吃醋了。妹子，你一定还在心里怨恨着俺这个死心眼的姊姊吧？”</p>
索洛奴摇着头，抓紧了孔二嫂的手，摇着头：“没，姊姊说哪里的话，奴家怎么可能会怨恨你呢？”</p>
俩女人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眸，用眼神告诉着对方，她们说的都是心里话。</p>
孔二嫂对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万分，追悔莫及。原来胡姬并非别人口里胡说的与她想象中的狐妖，她们的心也是肉长的，她们也有喜怒哀乐，她们甚至纯真善良得像个孩童。</p>
她拉住索洛奴染了红指甲的手，在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好似在找寻着什么。接着，又将这双光滑细腻散发着香气的纤长的手翻了过来，捋着指肚上被箜篌琴弦勒出的红印痕。</p>
“妹妹，俺错怪你了，俺向你忏悔。你能原谅姊姊吗？”</p>
说出了忏悔的话，孔二嫂心里就像是搬走了一块压着的大石头，顿时轻松了不少。索洛奴紧紧攥住她的手，摇着头让她不要再这么说了。</p>
“妹子，俺迟早得回河东老家侍奉老人，亮崽他阿爷一个人在这里没个贴心人照看，其实也挺孤单挺可怜的。你是晓得的，他人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若是有妹子你这么在乎他的人在身边，俺有啥不放心的呢！”</p>
孔二嫂明明知道留住索洛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却将这妻妾分工呵护男人的美好愿景展望了一番。她苦笑道：</p>
“可是——，可是妹子你这么快就要到京城里去了！唉，俺真傻！”</p>
“姊姊你别这么难过，咱姊妹聚散皆是缘，奴家不管去了哪里，都会想姊姊你，还有——还有孔哥哥的！”索洛奴深深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p>
孔二嫂又不禁想起自己寻死觅活离家出走的荒唐举动，皋兰山上尼姑庵里千啭尼师的话仿佛就在耳畔——施主，一切随缘吧！</p>
“唉，你说咱姊妹的缘分咋就这么浅呢？”孔二嫂惋惜道。</p>
……</p>
“二嫂，姊姊，新人要为长辈敬酒，你俩咋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呢？”</p>
原来海棠姑娘找了半天，才在这角落里找到她俩。</p>
“咱进去吧，妹子！”</p>
孔二嫂对索洛奴说，索洛奴慌乱地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痕，强装笑颜拉着孔二嫂的手进了院子。</p>
院子里的人向孔校尉的妻妾二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好似在说：瞧人家这妻妾二人多和睦！</p>
孔武夫妇表情严肃地坐在两把凳子上，索洛奴站在孔二嫂身后一侧，亮崽与萨沙拉公主恭恭敬敬跪在他们面前，向三位长辈一一敬了酒，喊了阿爷、娘亲，还喊了姨娘。</p>
孔武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欣慰，又遗憾。他真不想让亲家将索洛奴带去，可这还有可能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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