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一脸恭顺地点头:“嫔妾遵旨!”
林慕果站在一旁冷眼观瞧,心中也不由暗暗称赞德妃真是好手段。
这胡昭容的母家是庆安侯府,其父胡冲是为襄王一派,自从襄王倒台,贤妃被幽禁在深宫中,胡昭容便像是一株没有根的野草,在宫里飘摇不安。
从前纯妃在世时,她的处境还好一些,纯妃与德妃斗法,争相在后宫笼络势力。胡昭容自从吃了贤妃的亏,便不敢轻易站队,因此,两宫娘娘为了争取她的支持,也都算礼敬有加。
后来纯妃投缳,后宫中德妃一家独大,就再没有什么必要拉拢胡昭容,她在后宫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更要命的是,纯妃死后,德妃对协理六宫的大权势在必得,谁知昌平帝竟然从九嫔中点了两个妃子合掌大权,这其中一个便是胡昭容。
虽然胡昭容很快落马,可她还是招了德妃的嫉恨,因此三不五时便要找她的麻烦。
今日的事情,且不论实情到底如何,昌平帝既然已经下了圣旨,她就算有什么冤屈,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谁让德妃技高一筹,连告状都那么有水平呢?
林慕果跟着德妃往外走,一路上,德妃的心情似乎都很不错。她见林慕果落后几步,便顿住脚步冲她招了招手:“王妃可是有什么心事?”
林慕果只得紧走两步赶上去,顿首道:“娘娘说笑了,臣妇哪有什么心事?”
德妃轻轻一笑,唇瓣上的胭脂似是三月的春桃,带着些新鲜明艳:“宫里不比王府,规矩大,事情多。不过王妃也不用太过拘束,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跟本宫说。”
林慕果含笑致谢:“多谢德妃娘娘体恤。”
德妃摆摆手亲自将她扶起来:“说起来,你也是本宫的救命恩人,咱们之间还用得着如此生分吗?”
林慕果有些惶恐地后退一步:“德妃娘娘福祚绵长,臣妇不敢居功。”
只觉掌心一空,林慕果已经将她的手抽了出去。德妃面上有些讪讪的,却又很快笑起来:“王妃这是不肯信任本宫呢!”
林慕果的态度越发谦和:“嫔妾不敢!”
德妃只觉碰了一个软钉子,虽然不疼,但是心里头憋闷难忍,很不好受。
远处有四五个小太监端着红漆托盘走过,远远看到德妃一行,便赶忙避到墙根处弓下身去。德妃本来还有些话想说,可她回头看了看环境:四处漏风,只怕多说一个字也会不小心掉进别人耳朵眼里去,因此,只好轻轻一咬唇,将到口的话又咽下去。
“披惠宫旁的凌秀阁还空着,干净雅致。那地方离御书房也近,方便皇上随时传召,不如王妃便住在那里?”
林慕果福了福身子,柔顺道:“臣妇单凭娘娘做主!”
德妃看着她顺从的模样淡淡点头,也不再多说,让小宫女在前引路,便领着一行人往凌秀阁而去。
凌秀阁是先帝齐太妃的居所,自齐太妃仙逝便一直空着,许久不曾住人。可是林慕果跟着德妃走进去,却发现窗明几净,连花坛似乎都被人略微打理过,心中不由冷笑:看来皇上果然是筹谋已久,连地方都腾好了,只等我进宫!
齐太妃喜欢竹子,所以凌秀阁四处都栽种着翠竹,一丛丛一簇簇茂密修长,在这寒风之中,倒是几点亮眼的新绿。
德妃领着林慕果主仆在小厅里落座,立刻便有两个模样周正的小宫女端上茶点来。德妃轻轻一摆手,笑道:“王妃虽然带了个丫鬟进宫,但是她对这深宫内苑必然不熟悉,因此,本宫特意为王妃准备了两个侍从,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吩咐她们。”德妃端坐在主位上,两只凤眼含笑看着林慕果,轻声唤道:“小云、小雾,还不快给王妃娘娘见礼?”
小云、小雾答应一声,赶忙快步上前,眉眼含笑道:“奴婢给王妃娘娘见礼!”
林慕果含笑让她们起身:“起来吧。”
德妃摆手让她们退下去,温声对林慕果道:“以后就让小云、小雾服侍你,若是她们做的不好,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自会为王妃你做主的!”
林慕果客气点头:“娘娘言重了,您指给臣妇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德妃见她的态度始终不冷不淡,忍不住有些气恼,可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不能跟她撕破脸皮。德妃只好轻轻握了握拳,隐忍道:“王妃是在刻意疏离本宫?”
林慕果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漏:“娘娘凤驾威仪,臣妇不胜惶恐!”这也就是变相的承认了!
不管如何,听到别人夸自己凤驾威仪,德妃还是十分高兴的,因而,她连语气也都轻缓了几分:“王妃多虑了。而且,咱们可也算是亲家,自是不该这么生分,理应多走动走动的!”
儿女亲家?林慕果猛然想起:昔日德妃病重,曾与她谈过条件。若是渊政王府愿意站在靖王这一边,那么德妃保证靖王登基之后,太子妃必然出自渊政王府!
只是这事情德妃提了,林慕果却不曾答应,这儿女亲家的事自然也是无稽之谈。
林慕果闻言赶忙道:“娘娘说笑了,靖王府是何等尊贵的地方,渊政王府实在高攀不起!”
这就是明面的拒绝了!
德妃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倏地转了阴暗:“难道你忘了贤妃的事?”
林慕果“哼”地一笑,故作不知:“贤妃……什么事?”贤妃都已经死了,你当我傻吗,还会受你威胁?
德妃的瞳孔穆得睁大,愤怒中带着一丝深深的无力感。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那也没必要在维持面上的和善了:“你是铁了心要与本宫作对……是不是?”
林慕果继续装傻充愣:“娘娘的话臣妇听不明白。臣妇的夫君在边疆为国尽忠,臣妇在宫里为皇上看病。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渊政王府满门忠贞,您怎么会说臣妇是在与你作对……”
她顿了顿,忽然眉头一挑,拖着长音有些不可置信道:“哦——莫非娘娘与皇上……不是一条心?”
渊政王府忠烈满门,效忠皇上,若是德妃与皇上不一心,林慕果自然会跟德妃作对。
只是,对皇上生了二心不久意味着造反么?纵使德妃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应承。
“你——”德妃一噎,抬手指着林慕果恶狠狠咬牙。她口中喘着粗气,额角的青筋跳动的十分欢快:“你好!本宫倒要看看,你能猖獗到几时!”
德妃愤然起身,拂袖便走。林慕果脸上挂着冷笑,态度依旧恭敬:“娘娘好走。只不过,臣妇有一句话想提醒娘娘……”
德妃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着她,头上的珠翠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林慕果敛气凝神,脸上的笑容似是烟波一般若隐若现:“娘娘可不要以为臣妇像胡昭容那般可欺……”
只一句话,德妃浑身一震,就连拳头都死死握紧。
却听林慕果一字一字道:“臣妇为何入宫,又为何会住进这凌秀阁,想来娘娘最是清楚……所以,娘娘行事之前千万三思,若是不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林慕果进宫就是为了做质子!昌平帝是想用她牵制苏荣琛!
可质子质子,若是死了,就只能叫死了的质子。字面来看差别不大,可是是个人都明白,若是质子死了,还能用她牵制谁?
更何况,渊政王府平日里虽然低调,苏荣琛也闷声不响,可单从昌平帝的忌惮便不难看出,这一家子绝非良善。若是林慕果在宫里出了什么意外,情急之下,苏荣琛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德妃简直不敢想象。
德妃站在窗前,外头的阳光透过窗外那丛稀疏的竹叶洒落下来,在她脸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林慕果说得对,她不是胡昭容,也绝不像胡昭容那般软弱可欺,若是一不留神,只怕偷鸡蚀米,两头成空!
林慕果话尽于此,再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挂着浅笑站在阳光里,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缥缈的灵气。
德妃看得呆了,几乎以为是九天仙女飘落凡尘,那样的气度,那样的风华——说句实在的——自愧不如。
许久,德妃狠狠一甩袍袖,转身就离开了凌秀阁。厚重的门帘子“啪嗒”一响,将外头那团耀眼的光芒隔绝在门外。
冷白觑着林慕果的脸色走上前,小声道:“小姐,德妃娘娘走了……她会不会……”会不会在背地里耍手段?这毕竟是在宫里,有些事不得不防。
林慕果轻轻一笑,随口道:“随她去……”
自那日以后,林慕果便留在宫中为昌平帝治病。期间,昌平帝放心不下朝政,虽然让平王和靖王从旁协理,但是朝中的军国大事还是要亲自过问。
林慕果见他如此操劳,忍不住微微摇头:俗话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昌平帝多疑猜忌,也总算有了业报。他放不下江山社稷,对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也有所防备,因此,他急症在身,却始终不得解脱,每日被困在朝政中案牍劳形。
昌平帝的病势虽然不算特别严重,但是他忧虑多思,心思沉重,所以晚上总是难以安枕,再加上他一直为朝政烦扰,因此林慕果的汤药虽然对症,但是康复的速度却十分缓慢。
如此吃了十多天的药,昌平帝脸上总算是有了些血色,就连精神也微微有些好转。
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温柔的南风渐渐在大燕土地上站稳脚跟,西北风的势力范围逐渐缩小。
暖风带来的是大地回春。柳树枝头被暖风一熏,似是花苞一般的绿芽便争先恐后绽放出来,似是一夜之间,御花园内的色彩便丰富了起来。
然而,晴暖的天气却并没有带来什么好运。三月初二,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冬之久的定国公季天玺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七天之后,报丧的折子便压在了昌平帝的案头。
折子是平王先看的,奏章上那个“殁”字似乎非常显眼,一下子便撞进平王的眼帘。这一下来的太突兀,几乎让平王有些措手不及!
自从定国公抱病,平王便有心赴幽州探望,只是京中局势紧张,但凡有一丁点行差踏错,只怕满盘皆输,这许多年的努力都会付诸流水。
为了大计,平王不敢擅动。甚至就连私底下派人去幽州探望,也不敢去的太勤,生怕会引起皇上的猜忌。
距离上一回收到定国公的消息还不满半月,派去幽州的人回禀说定国公起色还好,就连吃饭也比稍微多了一些。
怎么这才过了十几日,一百五十多个时辰,自己听到的却又成了噩耗呢?
折子掉在地上,昌平帝被声响惊动,忍不住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平王强自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狠狠咬了咬下唇让自己清醒,一字一字缓慢而又平稳地道:“回父皇,定国公在幽州病殁了!”
昌平帝只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哦,知道了!”
平王想再说点什么,昌平帝却已经埋下头去批折子了。平王只好握了握拳,深深吸一口气,小心而又缓慢地吐出来。
他正要坐回原处,昌平帝却忽然抬头道:“季家的祖坟在京城,定国公是要回京安葬的吧?”季天玺虽然被贬去幽州,可是落叶归根是自古的道理,纵使贵为天子,也不好轻易褫夺了他入祖坟的权利。
平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恭敬答道:“是,世子已经扶灵进京,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到京城了。”
昌平帝点点头,又有些怀疑道:“季默扶灵进京?他的身子好些了吗?”
季默是季天玺的长子,也是定国公世子。定国公一家被贬去幽州之后,季默在雷雨天里被闪电击坏了脑子,这些年来,据说一直都疯疯癫癫的。
平王本能的想回答“世子的身子还是那个样子”,可是他刚一抬头,便看到昌平帝那双阴翳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平王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从表面来看,自己从没有跟定国公府联络过,那怎么会知道季默的身体状况?
这是个陷阱!
平王拱着手,他似乎能感觉到胳膊绷得僵直,连肌肉都在袖筒里微微颤抖:“奏折中并没有提起世子的身子,不过季家既然有此考虑,想来世子应该是有所好转,或者……他们已经有了什么万全之策!”
昌平帝眸光深远,暗暗点头:“身子好转了?那倒是挺不错!”
平王恭敬垂首,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从御书房走出来,平王只觉得自己身上的中衣都已经被汗水濡湿,粘在身上又腻又凉十分不舒服。
靖王急急慌慌从背后赶上来,在平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平王,你要节哀。”
平王瞧着他那张温和的笑脸,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多谢皇兄。”
靖王当先一步走在前面,带着他慢慢往外走。三月的春光扑在身上,似是带着些温柔的暖意,让人觉得格外舒心:“不过,总也算因祸得福,平王你总算能够与外家的人重聚了!”
平王心中恨得咬牙,脸上却只能陪着淡笑:“皇兄说的是。”
等终于在宫门前分开,平王推掉了一应公务,骑了快马便往府中赶去。
回到自己熟悉的书房,周围都是熟悉的味道,连书案上的墨香都熟悉而自然。平王那颗疲倦的心慢慢沉寂。他挥手将伺候的小厮赶出去,门扉合上的刹那,泪水似是滂沱的大雨,在那张原本还算沉静的脸上轰然而下。
他很想大声地哭,将对母妃、对外公、对舅舅的思念宣泄干净,可是他不敢。即便是在自己的府邸,周围都是自己用惯了的人,他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很想拉上苏荣琛大醉一场,两人喝得不省人事,躺在当年的戈壁滩上,一睁眼便能见到漫天星斗。西北的天幕低垂,连月亮都似乎又大又圆,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一般。
人家说,人死了,灵魂便会飞到天上,变成一颗美丽而耀眼的星星。那么头顶上那些明星会有自己的亲人么?
平王很想伸手摘下一颗来,可是天幕看起来那样低,他却一辈子也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