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兆田气得脸都绿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齐朝秋,他将话说的这样死,后路堵得连个缝也没有,事情还怎么往下说?
果真就见苏荣琛懒懒在太师椅上一靠,眉眼中是说不尽的嘲弄:“既如此,那便请恕本王没有什么可帮忙的。”言比,也不再多说,慢悠悠端起杯盏抿了一口,也不再去看对面的两人。意思很明显,你们哪来的自回哪去。
苏荣琛的做派如此霸气,齐朝秋脸上尴尬,忍不住回头去看程兆田。程兆田满脸急怒,却也只能拉下脸来:“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会与贼子有牵扯,只是这贼人狡猾奸诈,若是藏在王府,难免对府中家眷不利,因此……”
他话还没有说完,苏荣琛却眉峰一皱,冷冷接口:“因此,你们便想带人搜查王府?”他将青瓷茶盏往桌上一磕,不轻不重,却泠然有声。那声音似是一记重拳狠狠打在齐朝秋心口,让他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齐朝秋察觉到苏荣琛的怒气,忙不迭摆手道:“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绝不敢有这样诛心的念头!”
程兆田连吃了齐朝秋的心思都有了!这蠢货究竟是来干嘛的,帮忙还是拆台?
却听苏荣琛顺势接口:“渊政王府乃先皇敕造,你们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当真可诛!”他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在这静谧的大厅上却是听得仔仔细细,尤其是最后一个“诛”字,像是一片雪花,虽然轻盈,但是落在脖颈里只让人遍体生寒。
只是程兆田却没有这么容易打发。他今日有备而来,若是不找到那个罪魁祸首,只怕就连觉也睡不踏实!
程兆田霍然起身,朗声道:“王爷,时至今日,下官也不再拐弯抹角了!昨夜那贼人过府时,府上的小厮依稀认得,她正是王妃娘娘身边的一个婢女,所以下官今日特来求证!”
昨晚,夜黑风高之时,忽然从犄角旮旯里窜出一个黑巾蒙面的刺客。她手负长剑,一出手,就劫持了一个出恭的婆子。
好在府上门禁森严,她还来不及作恶,就惊动了府上的侍卫。她的武功虽然高强,但侍卫也也不是酒囊饭袋,再加上人数优势,不过数个回合,便将那刺客围困起来,打斗之间,更是在那刺客身上添了两处刀伤。
眼见不敌,那刺客转身便走,慌乱之际,却不慎被护卫将脸上的黑巾挑落。趁着昏黄的灯光,只看见清冷的一张脸,额间有一道一寸来长的刀疤。
最后,刺客虽然遁走,程兆田却在那个出恭的婆子身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原来,那女刺客一不劫财,二不杀人,只向她打听府上一个负责抱上马墩的小丫鬟。听她的描述,依稀可以确定是程兰梅跟前的丫丫。
程兆田对丫丫的来历再清楚不过。当年,程苍林将她抱回来,本想着留着始终是个祸害,就连程苍林也同意一刀杀了干净。将要动手时,府上的老夫人却推门进来。
她见丫丫哭得可怜,又是一个刚出襁褓的小女孩,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带回自己的院子,找了一个奶妈教养。
去年,老夫人谢世,丫丫在府中的地位又尴尬起来。最后还是程兰梅说自己缺一个抱上马墩的小丫鬟,才勉强要了她去,每日里给些稀汤寡水的将养着,不痛快了便拉过来打一顿出气。
程兆田和程苍林虽然对丫丫不管不顾,可他们都知道,这丫丫是程家嫡亲的孙女,是胡排风冒死产下的女儿!
程兆田听说刺客奔着丫丫而来,心中大约有了计较。往事尘封多年,便是那七十二个人的血也盖不住了。莫非,这一回他要重操屠刀吗?
程兆田心中惴惴不安,急忙就派人找程苍林要了一副胡排风的画像。程苍林是富贵公子,琴棋书画虽不说样样精通,但是也都拿得出手。再加上胡排风的事情并不久远,一个他曾经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的人,纵使中间隔了一汪血海,也不至于将容貌忘个干净。
程苍林很快就送了画像过来,给侍卫和婆子一看,当即便说,除了额间少一道疤痕,其余的几乎一模一样!
果真是她!是胡排风回来了!可是她现在躲在哪里?究竟想干什么?她既能悄无声息地潜进府来,会不会有朝一日把刀悬在自己头顶?似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魅影,徘徊在府中的雕梁画栋之间,指不定哪个沉睡的夜晚,便会垂下一条猩红的舌头,将自己吊死当场。
程苍林父子两个想起当年的惨案,想起当年淋漓的鲜血,一时呆坐无话。
过了没多久,程兰梅听说了昨夜之事,她好奇是谁对自己的丫鬟感兴趣,因而便来书房询问根由。
在书房里,程兰梅见到胡排风的画像,忍不住便奇怪道:“咦,这人依稀在哪见过……”
昨日还见过面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忘怀?程兰梅很快就想到了渊政王府。她很肯定,这丫头是林慕果身边的婢女,虽然她的穿着打扮与画中人没有一处相似,更有甚者,她不似画中人那般天真烂漫的神情、眉眼,可程兰梅依旧确信:这人就是林慕果跟前的丫鬟。
真相大白!
程兆田父子闻言更加焦急。谁也想不到,当年的孤女竟然一跃成为渊政王妃的得脸大丫鬟,这团随时会爆炸的火药竟然就埋伏在自己身边!
必须要将她铲除掉!程苍林心中清楚,纵使胡排风活着,她手中没有密折,当年的事也已经无法翻案。可是他心中就是不舒服,只要一想到那女子冰冷的双眸,他就觉得浑身打颤!
最终,程兆田拉上齐朝秋,借着血迹之名找上门来,本想与苏荣琛虚与委蛇,没想到却将情势闹得这么难堪!
而齐朝秋听了程兆田的话,脸色愈发惨白。他早就知道这趟差事是烫手山芋,却怎么也没想到,程兆田竟然如此大胆,还敢攀扯王妃娘娘!
渊政王府的这位王妃齐朝秋早有耳闻,出自礼部尚书林家,又是当年金殿献宝的功臣,更是得了昌平帝的赞许,被钦封为端阳郡主的!
程兆田他怎么敢?
齐朝秋心里狠狠打一个凸,冬月的天气里,他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当即想要开口辩白,不管如何,先跟这程兆田划清了界限再说!
只是不等齐朝秋开口,程兆田便冷冷道:“今日还请王爷能行个方便,让下官对王妃娘娘的婢女盘查一番,否则……”他“哼哼”冷笑,言语之间竟然丝毫不将苏荣琛放在眼里:“否则,纵使要闹上金殿,本官也绝不善罢甘休!”
他的话掷地有声,只是落在渊政王府的大厅上,却不那么响。
“程大人好大的派头,好大的官威!”苏荣琛一双眸子冷凝,嘴角隐隐含着笑,可那笑容竟白惨惨泛着冷光。
大厅上陷入僵局,几乎落针可闻。齐朝秋凭白做了磨心石,他看看苏荣琛,又回头看了看程兆田,心里却是将程兆田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个遍。
大厅上的气氛僵持着,苏荣琛面上的气势虽然依旧强盛,但是心里却也添了烦躁。程兆田若是将事情闹到金殿上去,只怕那位多疑的昌平帝心中又要不肃静。
苏荣琛虽然位高权重,但是程兆田也是当朝尚书。渊政王府若是派人夜探程府,那么谁会相信这只是一个婢女为报私仇?
更何况,渊政王府的人既然能擅闯程尚书的府宅,焉知他有没有派人去林尚书府、裴尚书府……甚至是皇宫大内打探消息?
他本就为皇室忌惮,行为如此不检点,岂非加重了昌平帝心中的怀疑?
更加严重的是,程兆田指名道姓要搜查林慕果的丫鬟,若是真的坐实是月宾所为,皇上会如何看她?
她一个女子,因进京献宝而一跃成为郡主之尊,后来更是莫名其妙成了林尚书的女儿,身份显赫至此,现在又秘派丫鬟夜探尚书私宅,不由得人们心中不暗自揣测。
如果林慕果真的惹了昌平帝的眼,只怕她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王爷,奴婢飞云奉王妃之命求见。”正当时,飞云的声音从窗格外传来。
苏荣琛心中一动,大约明白林慕果这是有了应对的主意。因此,也不怠慢,扬声就吩咐他进来。
飞云脸色如常的行了礼,垂着头,对苏荣琛恭敬道:“王爷,王妃听闻程大人府上进了贼,又听说那贼人竟将脚印引到王府来,心中震惊。王妃娘娘说她遵照王爷的意思看管后宅,现在府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属她失职,因此,王妃愿意配合程大人搜贼拿赃……”
程兆田脸上慢慢显出冷笑:闻名不如见面,看来渊政王爷夫妇也不过是一对色厉内荏的草包。他略微朝飞云拱了拱手,淡淡道:“如此,便劳烦王妃娘娘了。”
飞云含笑又行了一礼,继续道:“只是王府后宅是私家重地,女眷都在,若是大张旗鼓进去搜查恐怕不妥,因此,只让一两个领头的进去便是了。”
至于这人选,林慕果倒是没说。只是程兆田如此在意月宾的身份,放其他人进去又怎能宽心?因此,他自己必然是要去的。
程兆田想了想,回头看着齐朝秋道:“齐大人不如陪本官一同进去,也好做个见证!”到时候只让你们百口莫辩!
齐朝秋却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意淌这趟浑水,闻言赶忙摇头:“大人既然信誓旦旦说贼寇就在王妃身边,心中自然已经有了把握,本官纵使进去,也是徒增烦忧,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程兆田冷冷一哼,眼中的不屑溢于言表,当即也不与他客气,冲苏荣琛一拱手,慢声道:“不知王爷……是否听从王妃娘娘的建议,给本官行个方便?”
到了眼下这种情况,苏荣琛自然不会再阻拦,他看着程兆田一脸的额风发意气,忍不住心中泠然一笑,不在意道:“你若非要搜查,那便去搜查吧。只有一样,若是惊到祖奶奶,惹了她老人家的厌恶,可不要怪本王没有提醒你,她老人家的龙头拐杖可是不认人!”话里话外竟然十分不以为然,似乎这程兆田就是一个跳梁小丑,纵使现在跳脱得欢腾,也不过是眼下得势的光景。
说着话,苏荣琛就慢慢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他也不再看程兆田,径自昂首阔步走了出去,程兆田冷冷一笑,很快就跟了上去。
飞云在前引路,三人步过尚积着白雪的甬道,程兆田的粉底朝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声音急促,一声叠着一声。
林慕果并不在齐峒院,飞云直接将两人引去了后廊。穿过一道月亮拱门,又从两株枯黄的没有一丝生气的槐树底下穿过,远远就看见后廊的一间屋子前飘着白幡。
程兆田心中一凛,顿时骇然:这小娘们儿搞地什么鬼怪?
等几人行至近前,才发现并没有什么鬼怪,却是一间灵堂。“奠”字挂在正中,牌位下是一口棺材,棺材底下放着个火盆儿,有两个小丫鬟蹲在近旁,一边哭一边烧纸钱,而林慕果则袖手站在大厅中间,脸上惨白惨白的,眼神定定看着中央那个“奠”字出神。
棺材的盖子翻着,但是程兆田个头不高,站在几步开外只能勉强看见棺材里的锦被,他只好抬头去看供桌上的牌位。
供桌上烟雾缭绕,光线也昏暗,程兆田只能依稀辨别上头用金漆写着“月宾之灵位”。月宾?月宾是谁?他脸色冷淡,忍不住就冷笑着开口:“王妃娘娘莫不是消遣下官?”
林慕果慢慢回头。程兆田的大名如雷贯耳,可是真人还是头一回见。他个子不高,眼睛不大,白须花发,看着就像是个寻常的市井老头儿,可谁也不知道,他那蟒袍之下,皮囊之中,包裹着的是一颗怎样发黑变臭的心肠!
林慕果也不客气:“这便是程大人给本王妃行的礼?”
程兆田虽然是正一品的尚书,可林慕果是钦封的端阳郡主,又是渊政王妃,无论哪个身份都要压他一头。程兆田被一个孙女辈的小娃娃挑礼,忍不住老脸一红,竟是讷讷无语。
他忍着气性拱手作揖,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面崩一般:“见过王妃娘娘!”本官倒要看看,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够猖狂到几时!
林慕果安然受礼,然后又煞有介事地微微一点头:“起来吧。”你越是倨傲,我就偏偏要杀杀你的威风,老东西,你又能耐我几何?
程兆田听她语气平淡地道一声“起来吧”,强忍住心中的厌恶,横眉冷对,抿唇道:“不知道王妃娘娘能不能将您身边的丫鬟都叫来,本官要例行公事,只怕要得罪了!”
林慕果“哼”地一笑,说出的话恍若惊雷炸的人措手不及:“何须那么麻烦?程大人不是要寻月宾么?棺材里躺着的就是!”
月宾?棺材里躺着的……就是?
程兆田也顾不得仪态,嘴里惊呼一声,忍不住疾步上前。林慕果却也并未拦着,只是安静立在原处,一双眸子冷凝如冰,看着程兆田的一举一动。
棺材里躺着一个女子,尸体大约已经僵了,脸上如同敷了一层金粉,沉重的有些吓人。程兆田不敢托大,他绕到棺材后面,从正面端详女子的长相,并自怀里取出一张素笺,打开来,正是一张画像。只见棺中的女子双目紧闭,容貌冷清,与程苍林画中之人别无二致。
是胡排风!
再看她的胸前,似乎确实没有了起伏,她真的死了吗?程兆田恍然想起昨夜在府中,这女子似乎胸前腹部都有刀伤,莫非就是这两处伤口致命?
程兆田迟疑着,他有心探一探胡排风的鼻息,可是苏荣琛和林慕果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夫妻两人的眼神一样的冷厉,让他心中稍微有些胆寒。
林慕果却似乎已经猜出了程兆田的想法,她鄙夷一笑,声音虽轻,但是每一个字都十分利落:“程大人是不是想探一探月宾的鼻息?”
程兆田变色大变,林慕果却一挑眉:“你若不放心,便只管去探吧。”程兆田呼吸一滞,扭头又看苏荣琛时,他已经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似乎对他的举动漠不关心。
若不亲眼证实她已经死了,又叫人怎么放心?因有丫鬟烧着纸钱,大厅里便有一股焦灼的味道,伴随着压抑着的低低的哭声,一点一点漫进程兆田耳朵里来。
程兆田不再迟疑,他大着胆子并拢了食指和中指慢慢放到胡排风的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