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是茅草房,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立时便被东风吹成一片火海。胡孝邦身上背着青灰布包用刀撑地立在门外,不多时,谢本——也就是程兆田的庶子程苍林——便领着凶神恶煞的鹰爪赶来。
胡孝邦用刀尖一挑,将身后的青灰布包割下来。他捧着那本有七十二位兄弟签名画押的密折哭得像是一个孩子一般。
这密折今日便要毁了!他们七十二个兄弟的血和泪也都要凭白流尽了。若是容这本密折留存于世,程兆田如何会善罢甘休?纵使胡排风今日侥幸不死,只怕不久的将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谢本用更加歹毒的计谋去加害她!
排风,是他的女儿啊!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排风去死!
若是没有了密折,纵使是看在排风身怀有孕的份上,程苍林也会放她一条活路的吧!
胡孝邦“镗啷啷”拔起宝剑,怒目在程苍林脸上一扫,决绝的抹颈自刎,鲜血像是红梅簇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那本密折上。
可惜,胡孝邦虽死,但是他却低估了程苍林的狠毒程度。密折虽毁,但是他程家杀人灭口的阴毒计谋却暴露无遗,若是留着胡排风在世,只怕早晚都是祸根。
所幸,排风藏在地窖里,大火又将房子吞噬,程苍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的下落。等她悠悠转醒,家已经烧成灰烬,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恨吗?恨!只恨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可是浓重的恨意中又隐隐有一丝希冀:她并未曾亲眼见到谢本,父亲来去匆忙,也未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因此,那时的她甚至天真的想,以谢本的痴傻,会不会是被别人利用了?
殊不知,痴傻的从来都是自己。
胡孝邦虽死,但是他的那些草莽兄弟都还在。有一个名叫秦楠的是他的八拜之交,也是当时知道密折藏匿地点的可信之人。谢本虽不知道他的底,但是秉着宁可杀错,不肯放过的原则对胡孝邦从前的兄弟展开屠杀。
秦楠经过一场恶斗,虽伤了一条腿,但是侥幸逃了出来。他找到排风,根据胡孝邦从前的托付,带着这个义女进深山之中躲藏了起来。
怀胎十月,瓜熟蒂落,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生产之时,程苍林竟然会带着大批人马厮杀出来。排风抱着新生的女儿一脸苍白的与他对视,程苍林竟轻蔑一笑,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口吻问她:“你是要自己了断,还是等我动手?”
排风的心一点一点碎了。手中的婴孩啼哭不止,只是她的哭声很快就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
排风和秦楠不敌,很快便败下阵来,慌乱之际,刀锋在女婴的眉宇间擦了一下,虽然排风已经尽力格挡,可还是在她额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疤痕。
血珠似是带着锋芒,一滴一滴落在排风心口,刚刚生产时的疼痛也难抵万分之一,女婴更是哭得撕心裂肺,一张小脸几乎涨得通红。
程苍林依旧没有丝毫的怜悯:“哼哼,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念在你陪过我……睡的份上,我不叫你受苦,送你去跟你爹团聚,如何?”他笑得狰狞、猥亵。
排风只觉的恶心!觉得他恶心,觉得自己恶心!怀胎十月也很少有过孕吐,一朝分娩却是倒胃倒的直不起腰。
就这么一个恍惚之间,眼前黑影一闪,女婴便被夺走了!排风哭得像是一个疯妇,她双目赤红,手掌抓着宝剑,几乎将剑柄握得凹下去。
可是秦楠知道,他们无力再战。再战下去只有一个死!可是他们还不能死!胡孝邦的仇还没有报,屈死的英灵还眼睁睁在天上看着,他们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
秦楠拖着排风厮杀出来,两人在山坳子里躲了一天一夜,直到不见一个追兵,他们才敢露面。
秦楠打了个盹儿的功夫,排风竟然用刀尖抵着自己的额头,狠狠划了一道口子。冰凉的刀锋染上温热的鲜血时,她才恍然觉得自己似乎还活着。
秦楠大惊,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宝剑“嘡啷”落地,排风木然地扭头,两个眼眶里见不到半点活人的生气,她说:“我会好好活着!”她说的极慢,一字一顿,每说完一个字便狠狠咬一下牙。
之所以在额间留下伤疤,是为了铭记。女儿还那么小,自己又只见过一面,相信过不了多久,她的容貌便会消散在脑海中了吧。不过没关系,她记得女儿额间刀疤的形状,也依样给自己划了一道,这么一来,只要伤疤在,她们母女连心,就总能记得女儿的形态。
排风改了名,改叫做月宾。她的性情也至此大变。
后来,她随着秦楠进京。本指望在京中安顿好了之后,即便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去告御状、鸣不平!
只可惜,秦楠进京之后就病了。月宾无奈,在天桥街支了个摊子卖艺换钱,给秦楠治病,只可惜,秦楠病势缠绵,大约拖了两三个月,终于撒手人寰。
秦楠本可以过自己的富足生活,却为了胡孝邦的一句嘱托,惹上程兆田,自此一生流离。现在更是惨死京中,甚至连一副薄棺也无。
若说冤枉,最冤的当属秦楠。可他却从不曾喊冤抱屈。
月宾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秦楠一份体面。于是,她决定卖身!不曾想,长街之上,她遇到林慕果,这个温柔宽和却又事事为她着想的主子!
林慕果对月宾有恩,她的恩情山高海阔,月宾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她本想着,等看着小姐平安出嫁,也算是勉强尽了一点子心意。到那时,她便杀回江西去。
她的女儿啊,刚刚出生一天便再未谋面的女儿,落在程苍林那个禽兽的手里,不知要过着怎样凄惨的生活。
亦或者……月宾不敢往下想。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她要亲手剜出程苍林的心肝,想要亲口问一问他:你到底是怎样的禽兽!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岁月轮转,苍天无眼。程兆田做了那等恶事,却偏偏步步高升,更有甚者,竟然一跃成为工部尚书,风头无两。
更不曾想到,月宾此生竟然还有机会与自己的女儿重逢!
这么冷的天,她却穿的如此单薄。月宾甚至能看见她宽大的袍裙底下那瘦弱的身板在瑟瑟发抖。她才四岁,立起来几乎还没有门槛儿高,却要给程家的小姐做了抱上马墩的丫鬟、那东西只怕比她还要重,可是她竟然一声也不吭,仿佛是作惯了一样抱到程兰梅脚下、熟练的卑躬屈膝,甚至在挨打的时候,都熟练地咬紧牙关,不让痛苦的嘶鸣从牙缝里挤出来。
月宾觉得,她的心在滴血。若不是林慕果拦着,她一定会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先是一拳打掉程兰梅的门牙,然后狠狠将她踩在脚底下,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
可是月宾心里也清楚,若是她那时便冲动起来,只怕她们母女再没有活着的可能。只是死算什么?纵使死了也要比看着亲生的女儿在仇人脚下匍匐、受罪来的痛快!
当晚,月宾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一想到自己女儿那双无助的大眼睛,一想到她挨打时的隐忍,便觉得一颗心似是被滚油煎过一般火辣辣的疼!
终于,她起身了。她将自己的身世写在素笺上藏在枕头底下,然后熟练地换上夜行衣,一路潜行。好在府上的戍卫都认得她是王妃身边的人,见她一身夜行衣打扮,都以为是王妃派她出门办差,所以并没有为难盘问。
月宾仗着功夫,很顺利地进了程家,只是她不知道女儿的名字,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直到那时,才茫然起来。
本想抓了一个仆妇询问,哪曾想竟然惊动了守卫,双拳难敌四手,她很快败下阵来,当胸被刺了一剑,虽没有立时死去,可是她自己知道,这一剑伤了心脉,她大约活不了多久了。
临死之前,她忽然想再见一见小姐,再见一见静柳、飞云、冷白,她想亲口跟她们道别。她们对她那样好,将她当做是亲姐妹一样对待,她很感激,很想当面说一声谢谢。
月宾强忍着伤痛跑回了王府,最终,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在房门外。
好在冷白功夫不弱,很快就听到响动出门查看,接着,静柳、飞云也都起身,最后就连睡梦中的林慕果和苏荣琛也被惊动。
月宾很想在她面前磕一个头,道一声:“奴婢打扰小姐休息了。”可是,门外白雪开始飘落,她一如那雪花,软弱到落地便要不见。她,再没有力气磕头了。
苏荣琛静默着将信读完,面沉似水。他手下的人只查到月宾是前任江西指挥俭事胡孝邦的女儿,也查到胡孝邦连夜逃出军营,可是由于知情的军官尽皆被屠戮,所以对当年所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
却原来,程兆田父子竟是这么一对猪狗不如的畜生!
林慕果眼中冷光闪过,一丝狠辣伴着泪水涌上来:“阿琛,无论如何,我都要替月宾报仇的!程兆田、程苍林,他们歹毒,很好,我便要比他们更加歹毒!”
苏荣琛很早就知道,林慕果对待月宾是不同的,情谊似是超过了早就跟在她身边的飞云和静柳。他不知道原因,却觉得林慕果自有道理。
至于月宾的仇,于公于私都是要报的!程兆田与襄王暗度陈仓,不声不响坐上了工部尚书的位置,朝中的靖王与楚王党羽只怕恨得他牙根痒痒。更何况,眼见襄王势大,又岂是平王喜闻乐见的吗?
“阿果,你放心,你若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你身后永远有我!”
这句话似是暖阳,将林慕果那颗阴翳的心脏映照的微微有了暖意,她纵使要面对一群豺狼虎豹,心中也不会瑟瑟发抖了!
苏荣琛轻轻叹一口气,抬手将林慕果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了片刻,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只听凌风在外头轻声道:“王爷,顺天府和程尚书派人一同过府了,您……见不见?”
此时过府能有什么好事?苏荣琛纵使闭着眼睛也猜得出。只是……顺天府和程兆田的人?算什么样的狗东西,也配自己亲自去接见?
“不见!”苏荣琛连门也不曾开,直接冷冷回绝。凌风不敢怠慢,抽身便走了。
渊政王府是怎样的府邸?顺天府和程家那些人便是连进门的资格也没有。天寒风冷,衙役和家仆便在门廊下吹冷风,好容易等到门上去传话的人回来,却只是冷冷得了一个“不见”。衙役们虽早有准备,但是也被这几个生硬的字眼打击的有些懵,只是还不等他们说出一句“异议”。那副铜钉兽环的大门便“吱嘎”一声关上,竟连个门缝也没有留下。
几人面面相觑,无奈只得各回本家将向主子禀报实情。
顺天府尹齐朝秋听了衙差的回禀,不由心下惴惴。他素来知道渊政王爷不好惹,也知道这差事是一个烫手山芋,本想糊弄过去,可谁知程兆田竟然亲自上门。
看着程兆田的情状,齐朝秋隐隐有种错觉,他对这件案子十分上心。果不其然,程兆田一开口便是责问他捉贼不利,在知道贼人可能进了渊政王府以后也只是略有迟疑,却依然死咬不放。
程兆田想借顺天府的人手去渊政王府捉贼拿赃,可齐朝秋为官多年,早是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他早知差事不易,所幸就三言两语哄得程兆田派人一同前往。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渊政王爷好大的气派,竟然连程尚书的面子也不肯买。
齐朝秋看着门外依旧阴沉的天色,薄唇一挑,摇头道:“可非是我不尽心,实在是那位爷咱们惹不起!”
衙役见他自言自语,忍不住陪着小心道:“老爷,那这案子……”
齐朝秋看他一眼,淡淡道:“想必程尚书派去的人也已经俱禀详情,只是按照规程,咱们还是该派人去程府汇报一声。你便去程家走一趟,将实情与尚书大人说了,只说咱们无能,这案子……”他慢慢在太师椅上坐下来,悠悠喝了一口煨得热气腾腾的茶,淡淡道:“谁愿意管,谁就去管吧!”
只是,齐朝秋却有些低估了程兆田的恒心。顺天府的衙差去了不久,他就又亲自来了一趟顺天府衙门。瞧着他那个意思,竟是想要拉上齐朝秋一起去渊政王府走一遭。
齐朝秋忍不住满心怀疑:程大人家到底是来了什么样了不得的大贼?偷走了怎样了不得的东西,竟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屈尊降贵,光顺天府的衙门就跑了两趟?
然而,虽然是满心疑惑、千般不愿,齐朝秋依旧是陪着程兆田来到王府。
这一回,他们总算见到了苏荣琛。
坐在榆木红漆贴金藤面太师椅上,手中是袅袅香茶,看着上座面沉似水、垂眸饮茶的苏荣琛,齐朝秋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苏荣琛这等的气势,只怕寻常人见了都是要自惭形秽的。
齐朝秋扭头看一眼程兆田,只见他似乎也只顾着喝茶,一双小眼睛在氤氲的水汽中晦暗不明。齐朝秋暗暗骂一声老狐狸,却也只得陪着干笑开口:“王爷,今日登门打扰,实在是情非得已……呵呵……”
他干笑两声,苏荣琛却是连接话的打算也没有,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齐朝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昨夜,程大人府上进了盗贼……”他收住话茬,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苏荣琛的脸色,却见他终于嘴唇微动,却是绽出一个冷笑:“怎么,什么时候连搜捕盗贼这样的小事也要本王出手?”
只一句话,齐朝秋便吓出一身冷汗,赶忙离了座,一叠声答应着:“是是是,王爷您说得对……”
真是个不中用的怂包!程兆田心中大骂,却也知道凭着齐朝秋的本事,连与苏荣琛打机锋的资格也无。他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拱手道:“王爷,这等小事本不该来叨扰王爷的,只是,那贼人逃跑时受了点伤,顺天府的衙差顺着沿途留下的血迹找到了王府外墙,所以纵使冒昧,也只得来麻烦王爷帮着找一找线索了。”
“哦?”苏荣琛微微一挑眉,一张脸说不出是疑惑还是鄙夷:“如此说来,倒是我渊政王府窝藏钦犯了?”
他这么大大方方的承认,程兆田反倒被堵得哑口无呀。齐朝秋眼见局势紧张,大有剑拔弩张的感觉,赶忙“呵呵”赔笑:“哪里的话,哪里的话?下官纵有十个胆子,也是不敢怀疑王爷您的,您军功赫赫、威名远扬,又怎么会窝藏钦犯?没有,没有……下官只是想请王爷帮忙!”